第38章 第 38 章

何星与萧扶忧赶到城南沈黛衣寓居的那座小院附近时,正是午后最安闲静谧的的时候。远离其他住宅,那门扉紧闭的院子像是在暖阳中静静沉睡,唯有院中传来的断续的笛声,才能证明里面还有人居住。

何星上前叩门,那笛声忽地停了。

“沈姑娘,贫道何星。”

他们等了一会儿,门开了,门内的沈黛衣瞟了二人一眼,转过身。

“我还当又是昨夜那个府尹?”

萧扶忧眉梢一动,看来江归已经来过了啊。

他们在沈黛衣身后进了屋,沈黛衣依旧是那幅不冷不热的模样,与他们隔着一道未放下的帷幔,沈黛衣走到窗前坐下,从手边拿起了一样物什。

那是一支通体洁白的玉笛,泛着盈盈光泽,笛尾雕刻着一朵半开的花,何星看不出那花究竟是什么品种,不过笛子似乎是颇为贵重的。

沈黛衣侧身对着他们,摆弄着手中的笛子。

萧扶忧开口道:“在下之前只听说秦梅山吹得一手好笛,原来沈姑娘也是会的?”

“这也是先生所授,只是我许久不吹,已经生疏了。”

“姑娘之前吹的……似乎是《梅花落》?”

沈黛衣转头,眼底浮现笑意。

“原来萧郎也解音律?”

虽然明知沈黛衣只是打趣,但何星还是因沈黛衣对萧扶忧的这个称呼忽生不快。

也不知萧扶忧有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情绪,他道:“姑娘实在说笑,在下可不是那吹箫引凤之人,至于说解音律……也只是往昔听过几首罢了。”

沈黛衣莞尔。

“论起笛曲,还有一支与《梅花》齐名,姑娘可知是哪一支?”

“郎君指的是《折杨柳》?”

“正是,这两支曲子皆流传已久,但我二人今日听到一支新曲,兼采二曲之意又别开生面,讲的是一个洛阳才子的故事,倒是很有意思。不过,歌姬用琵琶伴奏,在下却觉得……那曲子本该是该和着笛子的……”

事实上,这种不协调的感觉正是他一开始驻足的缘由。

“在下觉得,作此曲的人,当是此中高手,怎么流传出去,竟遭到如此误解?沈姑娘觉得,这其中有何隐情?”

“新曲?郎君指的,莫不是这一首?”

沈黛衣将笛子凑到唇边,轻轻吹响。明明是相似的旋律,由不同的乐器演奏出来,给人的感觉竟会大相径庭,何星认同了萧扶忧的话,笛声中的那种幽远与空灵才该是此曲本来的面目。

一曲终了,萧扶忧鼓了鼓掌。

“沈姑娘对这一曲倒极熟。”

“三叠十八拍,每一拍我都亲自改过,岂能不熟?”

“你承认这曲子与你有关了?”

“到了此时,我不认又有何意义?”

“这曲子,原本出自秦可桢之手?”

“不错。”沈黛衣点头,“你方才问为什么那些人会将它当作琵琶曲?自然是因为寻常歌姬多是以琵琶自弹自唱,我若不将其加以改动,又怎好叫它流传开?”

“那么,你这般做是为何?”

“为了阻止张宗。”

萧扶忧摇头:“费心费力做这种事,引起众人的关注,你意不只是在张宗。”

“那你说,我还能有什么目的?”

“沈姑娘,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晓。天子已经下令,秦可桢的案子,最多还有四五日便要结案。”

沈黛衣身形一滞。

“……你说什么?”

萧扶忧只看着她,却没有重复。

“当真?”

何星接道:“沈姑娘,确实如此,你若是不相信,明后日便可见分晓。”

沈黛衣慢慢抿紧了唇。

萧扶忧见此情形便道:“沈姑娘,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将你的计划道出,我们来帮你。”

沈黛衣的目光移到了萧扶忧的脸上,与萧扶忧对视良久后,她突然笑了一声。

“你们搞错了……”

这句话出乎了何星与萧扶忧的意料。

萧扶忧怀疑地道:“搞错?姑娘是指什么?”

“我没有什么需要你们帮助的,至于那个真的需要帮助的人……你们倒也帮不了。”

何星:“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是指秦可桢?”

沈黛衣颔首:”谁也帮不了他,因为真正能帮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何星想,沈黛衣话中之意大概是秦可桢一心求死,而能让他回心转意的江晚舟已经离开。不过萧扶忧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道:“那你呢?你还没有说你引起众人注意的目的,你接下来就没有要做的事?要知道,第二次从河南府的监视下逃脱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沈黛衣无所谓地一笑:“我不需要你们帮我离开,我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

萧扶忧摩挲了一下指节,来回踱了两步。其实何星对沈黛衣的表现也很困惑,但他觉得,和自己相比,萧扶忧好像有些莫名其妙的激动。

忽然,萧扶忧动作一停。

“我明白了……是秦可桢!“萧扶忧转身向沈黛衣走近两步,“是不是那个接下来要做什么的人是秦可桢,而你,只是在配合他?”

这个解释倒是能讲得通,可是何星不明白,秦可桢一个被关在重狱的人,还能做什么?

沈黛衣笑道:“你说的,倒也差不多。”

“他到底要做什么?!”

沈黛衣摇头:“这与你们无关。”

“你说出来,也许我们可以帮他,甚至是救他!”

“我说了,能帮他的人已经死了,救他?他更不需要。”

“你不说怎知不可能?要知道,秦可桢命不该绝!”

“命不该绝又怎样?”沈黛衣有些苦涩地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们也无妨,其实,他是想在死之前,状告一个人。”

“这算以命相告?告谁?”

“严庄。”

何星吃惊地抬头。

严庄之罪,罄竹难书,但若无意外,在叛乱平定前,朝廷并不会去动他,这是江归告诉他们的,何星怀疑,秦可桢知不知道这一点。

“他可知严庄如今为司农卿?”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无论现在严庄怎样,都不会影响先生的决心。”

“竟然如此决绝……”

“为何?”萧扶忧不解地摇头,“我知道你们对严庄的恨意,但既然秦可桢已经选择活下来报仇,又为什么会选择在这时候徒劳无功地以命相搏?”

沈黛衣闻言,低头沉默思索,半晌后重新开口。

“有一件事……我想,也许你们应该告诉那位府尹大人。”

萧扶忧因为沈黛衣如此突兀地改变话题而蹙眉,何星于是接道:“不知是什么事?”

沈黛衣又对着窗外的雀鸟发了一会儿楞,直等到何星以为她又改变主意了,才转过头道:“严庄,与吐蕃人有勾结。”

何星与萧扶忧因为这个消息震惊地睁大了眼,沈黛衣却平静地接上了后半句。

“不过,我们没有证据。”

“我们?秦可桢也知道此事?”

“是的。”

萧扶忧理了一下思绪:“……你方才说秦可桢要状告严庄,难道,告的是这件事?”

“也还有其他。只是……”沈黛衣顿了一下,“我们有证据的,没有办法动摇他的地位,只有这一个能真正威胁到他的,倒是没有证据……”

的确,通敌无论何时都是大罪,何况是严庄这种降臣,如果证据确凿,便是再如何从大局出发,朝廷也不可能再容他。

“慢着……你说的严庄与吐蕃勾结,是指以前还是指现在?”

“以前自然是有的,至于现在……我也不大确定。”

不确定和不知道可是两个意思。

感觉到了此事的严重,何星也有些激动:“沈姑娘,可否细说?你们怎么会发现这种事呢?”

沈黛衣拿起玉笛,轻轻擦拭了一遍。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你们也知道,自从江公子死后,先生与我便在想方设法为他报仇,尤其是先生,他几乎疯魔了……然而我们既不会武功,也没有人能求助,报仇之事甚是艰难,尤其是对严庄,除了蛰伏与忍耐,别无他法。严庄是时常在江月楼会客的,我有心留意,然而他一向谨慎,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直到去年的年末,我忽然注意到,严庄与一个人来往得格外频繁。”

“那个人就是吐蕃人?”

“他长的像汉人,穿的是汉人衣服,说的也是官话。”

“伪装过么……”

“是的,但是当时我和先生是不可能想到这一点的,只是觉得奇怪罢了。后来,到了正月,严庄突然宣称安禄山暴毙,扶着安庆绪坐上了那个位子,差不多就是同时,严庄与那个人的来往骤然减少,他们都还是会来江月楼,却几乎没有交谈,当时,我们怀疑,严庄联络这个人或许是与安禄山的死有关。”

“你们倒是敏锐。”

沈黛衣苦笑:“不,我们想反了,我们以为这个人是帮助严庄和安庆绪的,那么,从他身上就找不到什么能扳倒严庄的证据了。所以,我们一度打算放弃这条线索,幸好有绣菱。”

“绣菱?”何星回想了一下,“是你放走的那个丫环?”

“正是,绣菱助我许多,我放她走,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报答罢了。”

“她如何助你?”

“绣菱原本并不是我的贴身丫环,而是负责引客。我当时出于一点不甘心,托绣菱帮我注意着那个人,结果有一天,她忽然找到我,告诉我说,她觉得那个人有问题,不像是汉人,倒像是吐蕃人。”

何星吃惊地道:“她竟然能识破那人的伪装?”

“你们有所不知,绣菱的娘就是一个来自吐蕃的女子,连绣菱的面目也有些异于汉人。”

“原来如此……”

“面容服饰都可以伪装,但有些微小的习惯却很难改变,绣菱告诉了我那人的异样,我便也起了疑心,与先生商量之后,我们决定先请绣菱试着去套一套那人的话。”

“她就这么答应了?”

沈黛衣语气一缓:“绣菱她……我曾经借过她一些钱财为她娘看病,她一直挂在心上,所以……”

“这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女子。”

“的确……绣菱不仅讲情谊,而且还十分聪明,她既答应了我去套话,便有意在接触那个人时,透露出自己也与吐蕃有关,那个人果然对她更多几分亲近,这样几个月磨下来,那个人终于有一次说漏了嘴,说自己来洛阳的主要目的就是联络严庄。”

“严庄不满安禄山,所以转头投向吐蕃?后来安庆绪登基,他又重新一手遮天,他后悔了?”

“倒也不算后悔,我猜,严庄或许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所以一直不进不退地吊着他们。”

萧扶忧:“后路?我倒是听说过安氏手下的另一个谋士屡屡与严庄争权。”

“你是指高尚吧,其实,我们原本便是打算搜集了严庄与吐蕃勾结的证据交给高尚,好叫他们斗个两败俱伤的。”

“这证据恐怕不好找。”

“没错,自从那次说漏嘴,那个吐蕃人就更加小心了,我也不敢再叫绣菱犯险,只能暂时拖着。又过了一段时间,反贼朝廷里的局势有了变化,高尚越发坐大,甚至威胁到了严庄,他开始重新和那个吐蕃人频繁联系,于是,我们的机会来了。”

听到这里,何星与萧扶忧的表情皆有些怪异,沈黛衣强笑道:“你们也觉得很讽刺?”

当初,因为秦可桢迫于形势急于将江晚舟送走,所以被李沐顾准钻了空子,而现在换了场景,轮到了严庄。

“这或许就叫天意弄人?”

何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转而道:“那你们找到了什么证据?”

“并没有找到什么确凿证据,严庄的确狡猾,我与先生也不长于此道,费尽心思,不过是勉强知道他们的大致计划,而这时候,严庄还对先生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难道没有杀人灭口?”

“他的确是有这个心思的,所以才会在处置官员时借口将先生下狱。”

“既然如此,秦可桢怎么能逃脱?”

沈黛衣忽而失语。

“……其实,我当时还想过假称有严庄勾结吐蕃的证据来救先生的,但是被他制止了。”

“哦?”

“先生说,如果将这个消息告诉高尚,不见到证据,高尚不会轻举妄动,而如果拿这个消息威胁严庄,严庄一定会先杀了他。因为,严庄就是那种宁愿鱼死网破,也不会受人威胁的人。所以,还不如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样,说不定能活下来。”

“这话……竟然是秦可桢说的?”

“是的……”

“他似乎变了很多。”

沈黛衣笑得有些凄然。

“他果然混了过去?”

“严庄的确产生了一丝犹豫,没有立刻动手,而那个时候,已经是九月,一方面是官军,一方面是高尚,严庄焦头烂额。没过多久,长安收复,那些反贼全都慌了神,严庄这时候也没有再管那些被关押的人,反而自请去守陕郡。”

“别有所图?”

沈黛衣点头:“严庄离开的同时,那个吐蕃人也消失了。”

“东都收复前夜,是你将秦可桢送走了吧?”

“没错,那时候到处一片混乱,我们既不知严庄会如何,也不知东都会如何,所以,我劝先生先出城躲避,待形势明朗再做打算。”

“结果,严庄送给你们一个大‘惊喜’‘。”

“是啊,大惊喜……”沈黛衣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竟然……竟然还敢用永王之女的名义……”

沈黛衣没办法形容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心情,只觉得这个世间真是荒诞至极。而当她将消息告诉秦可桢后,秦可桢一言不发,将自己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光未亮,他告诉沈黛衣,他选择投案自首。

“我想过拦他的,但是……”

真的拦不住啊。

她亲眼看他挣扎四百余天,怎会不知道他有多痛苦?无论是仇恨与追悔,还是被迫改变自己的熬煎,一切都像一场梦魇,因为那个人不在了,所以,这场梦魇再也无法醒来了。

“黛衣,我累了,让这一切结束吧……”

黄泉路遥,也强过人间险道,他之所以活到今日,无非是害怕对故人有所辜负,但是,他真的已经尽力了,所以,江晚舟应该也不会怪他了?

秦可桢交给沈黛衣一幅画,而后一个人走向了回城的路,沈黛衣没有去追。

“我愿意尊重他的选择,而既然他想借着这个机会再做些什么,那这支曲子……便当是我送他最后一程……”

修文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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