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期而至的冬雨让连续多日的晴朗终结,伞面上痕迹未干,路面上的凹坑中积满了泥水,清晨冰凉的湿意在呼吸之间扑面而来。
已是岁末,又逢两京收复,东都中的百姓早已开始了年节的准备,但是这一天,他们迈出家门,不顾泥泞,奔走相告,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洛阳城的东北角,一家客栈与往常一样按时开张。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内,有人刚刚净了手,提起煮沸的水,又熟练地添了一小截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是有人在走廊上跑动,而且越来越近。屋中的人疑惑地抬头转向门外,然后,便和一只脚迈入门槛的人打了个照面。
“萧……”
何星的话突兀地卡在了喉咙里。
屋中的人并不是萧扶忧。
那是个女子,看起来与他差不多的年纪,戴着方士冠,穿着杂糅了胡服特色的修身衣裙,何星没见过她,不过那熟悉的紫色与金线刺绣让何星大致能猜到她的身份。
“阁下是?”
何星恍然收回脚,站直了身体。
“贫道纯阳宫金虚弟子何星,失礼了。”
“莫边芽。”那女子起身,“道长是来寻扶忧的?”
何星有些愣神。
“正是……”
“他替我买些东西去了,很快便会回来,道长不妨坐下稍等?”
“不必了……他既不在,那贫道便先告辞了”
何星拱手便要走,莫边芽还未来得及挽留,过道里又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道长?”
萧扶忧提着几个纸包走了过来。
“道长怎么在此?”
“扶忧,你回来得正好,这位道长刚刚过来,大约是有什么急事要寻你的。”
“急事?”
萧扶忧看向微微偏头的何星,那人额角鬓边都出了汗,衣摆上也沾了泥,倒的确是一幅急匆匆的样子。
萧扶忧的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
“出了何事?”
“没什么……”看着萧扶忧不大相信的神色,何星不得已重复了一遍,“真的没什么……”
看着何星好像有些拘谨,莫边芽向着萧扶忧道:“师弟,东西给我吧,你们进去聊,我先将这些处理了。”
萧扶忧点头,将纸包递了过去:“若是不够,我明日再帮你买,我们先进去了。”
“好。”
何星向莫边芽颔首,然后跟着萧扶忧进了屋,萧扶忧关了门,让何星坐下,何星闻到陌生的香气,眉梢一动,于是萧扶忧又将窗户打开了。
“方才那是你师姐?”
“不错,她叫莫边芽,乃是上一任的梁州使,这次,也是奉师父之命来找我办些事。”
何星点点头,没有继续问。
萧扶忧于是道:“道长,究竟发生了何事?”
何星犹豫地端起推到他面前的茶:“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听到了一个消息……”
他来寻萧扶忧时的确有些失态,可经过莫边芽这么一打岔,那股子情绪已经下去了。
见何星脸色丝毫无异,萧扶忧勉强相信了何星的话,转而又道:“消息?什么消息让道长这么激动,竟会主动来寻我?”
何星无奈:“你说得倒似我以前没有来过此处一般……”
“来是来过,可道长每次都是为了他人的事而来,莫非这次也一样?”
何星垂眸抿唇。
“大概也可以这样说……”
他放下茶盏,吸了一口气干脆说道:“史思明父子投降了。”
两京为之哗然,朝野为之震动,然而此刻的两人却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沉默。
许久之后,萧扶忧嘴角的弧度才慢慢扬起,且愈发明显。
“这是好事……”
他越过几案,握住了何星的手,语调变得轻快,眼中也盛满了笑意。
“道长,这是好事啊!”
“对……是好事……”
史思明父子的投降,意味着安庆绪失去了臂膀,河北各州县,除去安庆绪占据的相州外,将重归大唐。
从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到至德二载十二月。
战乱已经延绵了两年之久,而现在,何星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的光。
听闻消息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很多的人,卢奕、颜杲卿、酒月、谢风桓、秦可桢、倩娘……无数人的命运因为这场灾难被迫转折,何星也一样。他活了下来,但那些人,竟不能再看一眼这至德二载最后的模样。
“道长,你该高兴……”
可还是有一滴眼泪滑了下来,落进了萧扶忧的掌心。
何星低眉,转过了头,萧扶忧虚合了一下手。
“罢了……想哭便哭吧,只是道长,你可能只能拿我的衣袖拭泪了。”
何星听闻此言,原本的悲喜交集立刻有几分变成了哭笑不得。
“我只是一时之间想起旧事罢了,又不是要嚎啕大哭……”
“不这样说,要如何为道长排解呢?”
他坐在何星面前,与何星咫尺之遥。
“道长,他们会看见的,他们一定都会很欣慰的……”
何星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萧扶忧也坐回了原位。此时何星才后知后觉出异样,他得到消息后第一个想法竟然就是来找萧扶忧。
明明他还在为沈黛衣离开时的话心乱如麻……
“道长?”
何星轻轻“嗯”了一声。
“道长还有什么事情没说?”
何星摇头:“没有了。”
“可道长你的表情不是这样说的。”
何星一噎:“……我是在想……朝廷会如何处置史思明父子。”
萧扶忧表情难辨:“大约会像处置严庄那样吧……”
加官、封爵、厚赏。
这实在是最有道理又最没有道理的事。
何星这回是真的沉默了。
他微微弯腰,用力地按了按额头。
“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秦可桢的心情了……”
“总有一天,他们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相信我,这一天不会太久的。”
何星只能勉强点头,可忽然之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作迟缓地仰起了脸,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扶忧。
“怎么了?”
“你……”何星这个字说得很是艰难。
萧扶忧仔细回想了方才的几句话:“有何不妥?”
“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萧扶忧愣了,而何星指尖在袖中微微发抖。
“你早就算出来了……叛军归降的事?”
萧扶忧的沉默便是他的回答。
“我说对了……?”
何星的尾音低至听不见,一阵无力袭来,再次提醒了他与萧扶忧的距离。
其实他还是不明白何为情爱,只是他没法否认萧扶忧对他的重要与特殊,沈黛衣说他这就是倾慕,那或许就是吧,毕竟他这一生只“倾慕”过这一个人,无论用什么样的名义,都无所谓。
但沈黛衣说萧扶忧也对他有意,他真的能信吗?并不是他自诩比沈黛衣更懂感情,只不过沈黛衣对萧扶忧的了解实在太少了,她不知道衍天宗,也不知道萧扶忧的特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萧扶忧好像都不能被看作普通人。
“道长……”萧扶忧斟酌着开口,“我的确为叛乱之事起过卦,也的确知道大约是在此时,会有叛军归降,但更多的情况……我也无从得知。至于我为何没有将此事提前透露与你……”
何星咽了下喉咙:“我明白,占算之术禁忌繁多,的确不该将结果透露给外人……”
“不,不是。”萧扶忧打断了何星的话,“我不告诉你,只是担心你会忍不住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
“你道衍天宗为何不希望弟子插手地劫人劫?因为人总是得寸进尺的,公也好,私也罢,善也好,恶也罢,世间恒常不圆满,人却总是在求圆满,而只要起了一丁点逾越的念头,便会步步深陷。”
任何对命数的干预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倍该庆幸,百倍也寻常。
何星轻叹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就好像他现在知道萧扶忧曾起过卦,便生出希冀,想问他战乱究竟何时能彻底结束。
“不过道长,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说明。”
“何事?”
“我在算出那一卦的时候,并不觉得叛军归降这件事究竟如何激动人心,直到你说出来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这是真的值得高兴的……”
何星离开时尚有些神思不属,萧扶忧看得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送走了何星,他回到屋内,还没来得及收拾杯盏,早已在旁边房间等候了许久的莫边芽便走了进来。
萧扶忧主动道:“师姐,那些可够用了?”
“足够了,还多了许多出来。”莫边芽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看了看香炉,又看了看门外。
“那位道长,是你的好友?”
“对。”
“我看他比你还稍微大些。”
“不错。”
“你便是为了他还要在洛阳再停留一段时间?”
萧扶忧手上动作一停,抬起头看向莫边芽。
“你说有事未了结,可我来此四五日,也没见是什么事……师弟,你我一起长大,这种事情,你可是瞒不了我的。你喜欢他?”
萧扶忧很清楚莫边芽说的是哪种“喜欢”,他选择了沉默。
莫边芽点了点头。
“他知道吗?”
“他不该知道。”
“扶忧……”莫边芽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是因为那件事?”
“师姐——”
萧扶忧突然打断了莫边芽的话。
“师姐……不要提那件事了吧……”
莫边芽感到揪心,可更知道萧扶忧的性格,于是她努力舒展开眉头,露出一个笑。
“好好好,不说便是……不过,师弟居然都已经有了倾心之人了啊,这事若叫问之知道,必定又想着溜出宗门好来找你了。”
萧扶忧失笑:“师兄想溜出来也不是一次两次,有哪一次成功过?师姐只说我,你一去梁州三年,可有如愿寻到良人?”
“……是不是那卫载悠又传信跟你说些有的没的了?”
萧扶忧摇头:“这可真不是卫师兄,是我自己猜的……对了,卫师兄前不久来过洛阳。”
“什么?他到这儿来干什么?”
“为了东海之事罢了。”萧扶忧微微沉吟,“不过,卫师兄离开前曾赠我一句话,我……有些想不明白……”
莫边芽怀疑道:“你说卫载悠?他能说出什么话,竟难倒了你?”
“其实也很简单,只有六个字……近神明,远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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