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转瞬即逝。小雪止息,西风渐起,晴日复现。
虽然卫载悠有心将萧扶忧二人留下赏这广陵上元盛景,但思及正事,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早早将二人送至了位于扬州城外东南方的九州港。
水波起伏的江面,此时已是巨船林立,帆影遮天。庞大的船队依次排开,而位于队首的那艘船宏丽异常。船身木板层层覆漆,光滑油亮,船尾画着巨幅彩绘,似乎是某种海兽,但无论是莫边芽还是萧扶忧,都难说个分明。船上大大小小竖着近十根桅杆,悬挂着风帆和船旗,此时风帆已全部放下,上面蓝灰色的圆形图徽便格外引人注目。深蓝色飘带在风中猎猎飞舞,让船上随处可见的雕绘和船尾的海兽似乎都一同活了过来。
“那便是方家的船。”卫载悠领着二人站在离码头稍远的高处,指向帆上的徽纹。
从他们身旁经过的人络绎不断,大多数都是要前往东海的江湖中人,各种奇形怪状的武器挤在一起,难免有磕碰争端,站在码头边的方家弟子也只是平静远观,并没有上前插手之意。
“师弟,果然我们昨天遇到的那两个女子便是方家人。”
无怪莫边芽如此肯定,实在是他们的衣饰太特殊而显眼。
三人等了两刻钟,眼见着上船的人没有那么拥挤了,才向码头走去。
船身在岸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萧扶忧迈过光影的分界,眼前骤暗,他不觉仰起头向船上望去,却正好看见两道身影从中间一层船舱中走出。
其中一人显然也是方家子弟,萧扶忧没去管,他的目光尽数落在了后面那人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萧扶忧觉得自己大约是在做梦。
否则,何星怎么会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可这个梦也太无依据了,他没有见过何星穿靛青色的仙鹤云纹道袍,也没有见过何星背缀着阴阳鱼的玄柄长剑。银白色的长穗宫绦系在那人腰上,与袍袖衣摆一起随风飘动,乱了他的眼,也乱了他的心。
“道长……”
萧扶忧望着那身影喃喃自语,可船上正说着话的人却像是忽有所感地转过头。下一刻,何星紧走几步到了船边,隔着数丈的距离,二人的目光终于又汇到一起。
萧扶忧清楚地听到身边的莫边芽低低抽了一口气。
所以,这不是一个梦……
萧扶忧迎着那人的视线一步步走上船去,面上不知该作出何种表情。
他既困惑又惊讶,茫然失落又满心欢喜。
“萧扶忧。”
他走上了甲板,何星也与那方家弟子从上一层船舱下来走到了他面前。何星的背挺直,玉冠也戴得一丝不苟,可惜还是有几缕碎发没有束好,垂落在鬓边,吹拂到眼前,萧扶忧几乎想抬手,替他细细梳理。
“道长……这可真是太巧了……”
何星摇头:“不巧,我是来寻你的。”
萧扶忧怔然,而何星身边的那人道:“原来这就是何道长要寻的那位朋友,果然也是风流俊秀,非同凡响的人物。”
萧扶忧这时候才向他仔细地看过去,发现那人与何星差不多的年纪,身着素袍纱衣,戴着金冠,冠上装饰着明珠珊瑚,熠熠生辉,便如它的主人,即使在一众出类拔萃的方家子弟里,也显得卓尔不群。
“在下蓬莱方皓。”
那人礼数周到地报上了姓名,萧扶忧也还了一礼。
“衍天宗,萧扶忧。”
“萧公子。”
“不敢当。”
萧扶忧随意地应付了一句,心思便又全回到了何星那里。
“道长说……来寻我?这是何意……”
而且萧扶忧也很奇怪,他并没有说过要来扬州,何星怎知他的目的地?
萧扶忧的失神只是片刻,现在恢复了素日的冷静,仔细一想,便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之人。
他抬起头看向了前面远远站着的莫边芽,莫边芽一愣,然后脸上显出了一个勉强的笑。
何星侧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是我先去寻她的。”
“……她和你说了什么?”
“说了你们要从此处出发往东海,还有……”
何星的面色直直沉了下去,而萧扶忧的心却提了起来,感到一阵悚然。
“道长……”
“萧扶忧,我不希望你瞒我……”
何星眉间掩不住的郁结与黯然让萧扶忧所有辩解的话都噎在嗓子里。
“二位……”方皓不明所以,但此时也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二位都是一路奔波到此,不如先歇歇吧,之后再叙。”
何星先点了下头:“如此,有劳。”
“那道长请自便,至于萧公子,你的房间,在下便安排在何道长旁边,如何?”
萧扶忧:“……多谢方公子,不过在下是与师姐同行的。”
“那也无妨,左右这船上空房还有好几间,一并安排便是。”
萧扶忧见状便也不再推辞。
何星先行离开,方皓命人将萧扶忧二人的行李安置好,萧扶忧与莫边芽辞别了卫载悠,便在一位侍女的带领下向房间走去。
一路上二人都很沉默,直到了门前,侍女离开,萧扶忧才缓缓开口。
“师姐……”
“师弟……你……你不妨还是先与那位道长聊聊吧……”
萧扶忧很了解莫边芽的性格,所以对她会擅自做出这样的事很是困惑,但莫边芽显然此时并不想解释,于是萧扶忧道:“那我只问你,是不是他先找的你?”
“不错。”
“何时?”
“便是他从客栈离开的第二天,他请伙计给我带的消息。”
所以其实在他找江归的同时,何星也找到了莫边芽?
萧扶忧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师姐你先休息吧,我还要再想想……”
萧扶忧进了房间,在榻上坐下。
这房间并不算大,但一个人住倒绰绰有余。屋中陈设齐全,大到卧榻镜台,书案茶几,小到铜盆妆奁,笔墨香炉,一应俱全,而且,所备的这些东西,即便是以萧扶忧的眼光来看,也称得上一句豪奢,显然这房间是用来接待贵客的,而他是借了何星的光,那也就是说,那位方家的公子与何星可以说是相当投缘了。
萧扶忧忽然生出了些许郁闷。
四周开始轻微的摇晃,晃散了他的思绪,萧扶忧起身打开了小隔窗,外面传来类似号角的鸣响,船队起航了。
从扬州到侠客岛,需得先行过一段扬子江。初时江面还稍有些狭窄,船队排成长长的一串,但行过海陵县后,江面骤然宽广,以方家的船为首,船队排成了箭镞的模样,借着天公之力,迅疾地驶向遥远的海的方向。
日落时分,萧扶忧出得舱来,便看见方皓站在船首,正指挥着弟子搬动一些木箱。
“萧公子。”
方皓见到他便颔首示意。
“在下当不得这一句公子,方公子直唤在下姓名便好。”
方皓随和一笑:“那这样,你我都不必互相喊什么公子,只称姓名即可。”
“不如我唤你‘方兄’?”
方皓略一思忖:“也好。”
“方兄搬的这些木箱,装的是要带回东海之物?”
“不错,都是些小玩意儿罢了。族中兄弟姊妹众多,出门一趟,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
正说着,一个方家弟子走了过来。
“长公子,东西都安置好了。”
方皓点头,那弟子退下,萧扶忧不禁道:“长公子?”
“哦,祖父乃是蓬莱前门主,同辈兄弟中我又年纪最大,故此虚担了个‘长公子’之名。”
萧扶忧料到了方皓的身份非同寻常,却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蓬莱一门的长公子。
“方兄竟然亲赴扬州?”
方皓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门中一时匀不开人手,而我暂时无事,所以走这一遭……”
这显然只是托辞,但萧扶忧一则不至于贸然失礼,二则本来的意图也不在于此,于是便岔开了这个话题。
“方兄与何道长是故交?”
方皓有些惊讶:“自然不是,这是我第一次来中原,与何道长相识也不过两三日而已。”
这么说来,何星也就比他晚到扬州一两日。
“扶忧你不才是何道长的故交吗?”
萧扶忧一顿。
“不过何道长其人的确让人欣赏不已,既通晓道家真言,又剑术精湛,我倒是难得遇见如此投缘之人,与他交谈,总觉得面对的是多年旧友。”
萧扶忧其实十分赞同,但这话从他人嘴里说出来,就让他心情不佳。
这可能是因为他又被提醒了,他与何星之间,再拖下去,可就真成了问题了。
萧扶忧望着半没入水中的太阳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矮小的身影,是个小姑娘跑了过来,一下扑进了方皓的怀里。
“这位姑娘是……”
“啊,这是族妹方若音。”方皓温柔地拍了拍那小姑娘的头,“阿音,快行礼。”
方若音转过身,歪着头眨了眨眼,对着萧扶忧有模有样地拜了拜:“在下东海方若音。”
方皓禁不住被她那奶声奶气的语调逗笑了,只有方若音自己还一本正经。
“衍天宗,萧扶忧。”萧扶忧当真还了她一礼,“姑娘年方几何?”
方若音想了想,伸出了手指:“八岁。”
“还要过一个月才八岁。”方皓戳破了她的小谎,将她抱了起来,“阿音淘气得很,她若是打扰到了你,还请多包涵。”
方若音摇头,小巧的金冠下两条辫子甩来甩去:”没有啊,阿音明明乖得很。“
“还说……当心回家后我把你干的事告诉明卿。”
“阿兄你才不会这样做呢!”
萧扶忧笑道:“方小姑娘如此聪明可爱,怎能算是打扰?”
“唉,你可别看她年纪小……以后你就知道了。”
金乌西坠,渐渐地,彻底落入了江面以下,最后一点余霞散成绮罗,与天幕水色交织,很快便化为一体。
“长公子,今晚便可入海了。”
“好,通知后面的船跟上。”
“是。”
明月自东升起,水光粼粼,方若音仰头拢起双手,像是要掬起一捧清辉。她凑上前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手中的清辉便被送了出去。那个方向,正是归路所指,是世外仙岛所在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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