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忧在夜风中站了很久,连方皓都带着方若音和守卫弟子离开了,一时间舱外只剩下他一个人。
清光漫洒,如真如幻。
天上之月周而复始,月月总有一两日无缺,可人间之事却并非如此,多的是历尽波折也不得片刻圆满,徒留满腔怅恨。
萧扶忧一把抓紧了栏杆,待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又松开了手。
他在迎面而来的水气中平复了呼吸,又在转身之后前功尽弃。
不知什么时候,何星已经走了出来,站在他身后几十尺,蹙着眉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道长……”
何星往前迈了两步。
“你想好怎么和我说了吗?”
“大概,想好了吧。”
何星的眉顿时蹙得更紧了,走到了萧扶忧身前几步的地方。
“你难道还打算骗我?”
“道长,是瞒你,不是骗你。”
萧扶忧端详着何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突然侧过头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没什么……”萧扶忧掌心朝上,向何星伸出了右手,“道长,要聊还是回房聊吧,外面风大寒凉,而且,好像有人来了。”
何星也听到一阵脚步声,可能是负责夜间值守的方家弟子。他垂眸,视线就落到了萧扶忧伸出的手上。
其实细想起来,萧扶忧牵过他很多次了,有时候是隔着衣袖,有时候不隔,大多数时候都是自然而然,他也并没有觉得不对。但这一次,萧扶忧显然是特意做给他看,要他自己选择的。
何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左手放了上去,被那人立刻握紧。
“走吧,去你房间。”
他被萧扶忧拉着往回走,步子慢到不可思议。萧扶忧右手拇指在他左手的虎口轻轻摩挲,还不时回过头微笑着看他,月光之下,俊美如神明。光影交错,何星恍惚觉得,他们二人是在赴一场不得了的旖旎梦境。
“道长,来开门。”
萧扶忧唤了他好几声,何星才从失神中缓了过来。他开了门,也没有点灯,萧扶忧依旧没有松手,一直将他带到了榻边,才按着他的双肩让他坐下。
“你……”
萧扶忧走到窗前,逆着光面对何星。
“道长,你想问什么呢?”
何星骤然清醒。
“问你所有瞒了我的事。”
他带着焦急与希冀看着窗前的剪影,而那人低了下头,似是又笑了一声。
何星不知道萧扶忧为什么发笑,只是随着沉默的延续,心里越来越没底。
“我瞒了道长的事……”萧扶忧缓缓叹了口气,“很多啊……”
何星没注意到自己的牙关都在颤抖:“那你……一件一件说清楚。”
“道长,我将那些事情瞒着你,总是有原因的,绝不会是恶意。”
可善意的他也不能接受,萧扶忧越是这样,他越是不安,仿佛会随时蹿出来一个噩耗,让所有平静的表象碎为齑粉。
那他宁可一开始就面对残酷真相。
何星站起身,来到萧扶忧面前,借着斜入窗棂的稀疏光亮与萧扶忧对视。
“你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
哪怕今天萧扶忧不愿坦诚,他也还是有足够的耐心继续磨下去。
萧扶忧的目光在何星脸上来回扫视,似是在做最后的艰难决断。
“萧扶忧……”
何星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微微仰脸,于是,一个轻吻落了下来,落到了萧扶忧的面颊上。
或许根本不能算吻,因为只是一触即分,而且完全没用力气,萧扶忧甚至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他怀疑何星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样才叫亲吻。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他立刻溃不成军。
他难以自控地往后退,后脑磕上窗框才意识到没有路。他握住了何星的肩膀,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制止他再往前。
“道长……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何星有些无奈:“虽然我自小修道,却也年长你好几岁,又行走江湖多年,难道当真连这都不懂?”
不对,何星还是不知道。
何星怎么会知道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大漠中常有旅人迷失,累极渴极,无处休息,这个时候,哪怕是遇见蜃景,他们也会奔过去,哪怕找到的是灼伤肺腑的毒水,他们还是会灌下去。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自控,可这个人还要自己送到他面前……
萧扶忧的手不禁一点点收紧。
他的语气低沉,声调喑哑:“你真的……想听我说那些事情吗……”
他觉得自己像是埋好了陷阱,蛊惑着猎物往下跳,他明知道这猎物一旦跳下来,就绝不可能再逃得出去。
除非他死。
更有可能他死也不会甘心,他会拉着眼前的人为他陪葬。
若是莫边芽知道了他最真实的想法,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点后悔帮何星。
萧扶忧勾起了唇角。
“我当然想听你自己说那些事……你为什么又……”
萧扶忧的手猛然用力一带,何星猝不及防往前撞去。
他抱了个满怀。
何星没法仰脸,因为一仰脸,两个人的唇齿鼻尖都会撞到一起。
“道长,你会后悔吗……”
萧扶忧近似叹息的语气让何星忽略了此时脸上仿佛灼烧般的不适,他隐约觉得,这对于萧扶忧来说,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
何星强迫自己认真思考了片刻,而后郑重开口道:“如果你是问很远的将来,那我说不会你大概也不会信,但我决心来扬州的时候没有后悔,现在也没有后悔,我觉得将来也一样。而且,你不能不让我后悔吗?”
沉闷的笑声这回是透过相贴的衣物和肌肤传过来的。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再怨我就来不及了……”
萧扶忧在何星耳边低声吐露字句,呼吸间激得何星一个战栗。
他将何星微微松开了一些,何星终于能正常和他对视。
“道长,我觉得在我说之前,你得先学一件事。”看着何星的茫然,萧扶忧暗暗舔了舔上颚,“就是这个……”
他掐住了何星的腰,另一只手却托住何星的后脑,强势地吻了下去。
没有那些繁琐地试探,他直接叩开了何星的牙关,下一刻牙齿碰撞,两个人都抽了口气。可萧扶忧才不愿停下,他忍了这么久,早就忍不下去,而何星不知道是怔楞还是温驯,一直没有动作,任由萧扶忧百般轻薄放肆。
“道长……”
萧扶忧急切地在何星口中舔吻数遍,才勉强将那股焦躁压下去一点,寻回了一缕神智。他觉得何星一向清心寡欲,这回大概是被吓坏了,心中顿时怜惜满溢,吻得也越发温柔。
他扶住何星的腰,唇瓣缓缓厮磨,透露出安抚之意。何星睫毛一动,他立刻感觉到了。
“萧扶忧……”
因为萧扶忧的唇一直没离开,何星这几个字说得格外艰难。
“我在……”
“松松……我……喘不过来气了……”
萧扶忧一愣,赶紧松手,何星推了他一把,退后两步开始大口喘气。
虽然习武之人气息绵长些,但确实也不是这么个憋法,而且反观萧扶忧,其实也没有比他好多少。
“道长,我……”
何星没有远离,又走上前。
“这就是你要教我的事?萧先生?”
萧扶忧神情古怪,半晌,终于一把抱住了何星。
“好罢,道长,我也不会……”
何星露出点笑意又忍了下去。
萧扶忧搂着何星半天没有说话,何星拍了拍他的背,萧扶忧知道,这是催促他坦白的意思。
“道长,我瞒你的第一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啊……”
萧扶忧让何星正对着自己,在他的唇上又轻轻蹭了一下。
“我喜欢你……”
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希望能和他朝朝暮暮,也希望能和他生生世世。
人心不足,真是奢求。
“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们可以一起……”
“嘘——”
萧扶忧用手指压着何星的唇,不想让他说完这句话。
“先听我说。还有一件事就是……”萧扶忧勉强而无奈地拉起何星的手,放到自己心口处,“我可能没有多少时间能陪你走下去了……”
一阵屏息的沉默。
放在心口处的那只手,手指慢慢蜷了起来。
“……什么意思?”
“是你想的最坏的那个意思。”
何星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前襟。
“你再说一遍,说清楚!”
萧扶忧叹气:“我大约是快死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会在什么时候,但总之不过这两年。”
这下何星听得真是不能再清楚了,可他整个人也像是被冻住了。
他恍然想起以前那些救不得的故人,可是下一个,难道竟会是萧扶忧吗?
他根本不能想。
“……你受了伤?中了毒?”
何星的声音轻得像是怕他下一刻就碎,萧扶忧心中一阵难过。
“不是,都不是……”
他抱了抱何星,才觉得缓过来一些:“先把灯点上吧,我慢慢告诉你。”
何星坚定道:“不用,就这样讲。”
萧扶忧自然会顺着何星的意,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自己靠着窗,让何星能靠在他身上。
“其实很简单,这是劫,死劫。”
萧扶忧平淡而简短叙述了他与莫边芽从萧卿云手记中发现真相的过程,也解释了他当九州使这两年做的事。
“我当年一时觉得天意如此,不必挣扎,一时又觉得还是想活下去,纠结了很久……”萧扶忧一声自嘲,“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就算想活下去,也找不到化劫的方法……”
他的师父萧卿云已经是不世出的奇才,可即便如此,努力十年,也没有丝毫进展。而他在九州使的任上,也拜访过很多能人异士,搜集过各种方法,结果亦然。
他没法不灰心失望。
那可能不是劫数,而是定数。
何星听他说完,只觉得一颗心像泡在冷水中,没个着落。
劫数?听着有解又无解,他能做些什么?
“你师父还没有放弃,你就不能放弃。”
萧扶忧顿了一下:“道长,还记得秦可桢吗?”
何星一下想了起来。
“你为秦可桢算的那一卦……”
萧扶忧点头:“那结果与我算是比较相近的了。秦可桢有那么多的机会不死,可他最后还是死了。”
何星这时才恍然明白萧扶忧在秦可桢一案了结时的异常。
“可……那是因为他自己不想活下去了……”
然而何星也答不上来,相比于天意,人意的顺逆真的重要吗?他见过的造化弄人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有多少。
“道长,你也明白,大道无情……”
大道无情,他们却做不到。
何星觉得他不需要再怎么想,已经可以作出决定。
“萧扶忧……你既然今日坦诚了这事,便是有了打算吧……”
萧扶忧温柔地抚摸着何星的侧脸。
“无论剩下多少时间,在下这条命,尽是道长的……”
“那好……你陪我活下去……”
那人将吻印上他的眉间,仿佛一点月光伴雪落在他眼前。
“在下必竭尽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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