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夕辰请何星与萧扶忧在尹家暂住几日，还为他们在瞻宇阁中安排好了住处，二人没有推辞。只是萧扶忧自打从主阁离开便陷入了思索，甚至何星唤了他几声他才回神。

“你还在想白日里尹前辈的那些话？”

“是啊，有些地方……总觉得放心不下……”

“你是说那个神算后人的事？”

“道长知我。”

何星无言，他其实根本不需要细想，因为在主阁之时，萧扶忧反复地将那个神算后人的事问了两遍，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萧扶忧如此。

不过，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因为那两人没有告知尹夕辰进大衍盘丝洞的具体缘由，而且，也早已离开尹家。

当时，尹家的两位公子倒是随着他们一起进的洞，只是尹青羲如今在闭关，而另一位公子尹拓在外办事，不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何星想，萧扶忧之所以决定在尹家停留，大概也是想等待几日。

“你说不放心，是不放心什么？尹前辈说他们与衍天宗有渊源，你认得他们？”

萧扶忧摇头：“从未谋面，只是听师父提起过。不过，其实师父也只见过那神算后人一次罢了。”

“只见过一次？”

“嗯，差不多是在那位赵姑娘出生时，见她的那一次，也是救她的那一次。”

“你师父还对她有救命之恩？莫非这就是尹前辈所说的渊源？”

“那倒不是。这所谓渊源，与其说是他们二人与衍天宗的，倒不如说，是他们的先辈与衍天宗的。” 萧扶忧转头，“道长，你可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衍天宗与九天的事？”

“自然，你说衍天宗前代与九天有际会……难道说那两人与九天还有些关系？”

“岂止是有关系？赵涵雅是神算遗脉，也是现任九天之一，变天君。”

“什么？！”

何星听尹夕辰话中的意思，赵涵雅大约也只是韶华年纪，怎么会就是变天君？

他询问萧扶忧，谁知萧扶忧神色淡淡。

“从她继承神算血脉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是变天君。”

“这……”

何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也透过萧扶忧的神情感受到了一丝残酷，那来源于一种叫宿命的东西。

“道长，出去走走吗？”

“现在？”

“对，现在。”

何星看了眼窗外漆黑夜色：“好。”

乍出屋外，山风迎面而来。些许睡意瞬间被吹散，头脑清醒不过，何星甚至忍不住要打个寒噤。萧扶忧折回身取了件披风给何星系好，一手提着魂灯，一手牵着何星沿回廊向前走去。

二更将尽，四下安静无人，耳畔也只有些许蛩鸣。

何星本来以为萧扶忧只是随意出来散心，谁知萧扶忧一路沿着一个方向，停也不停。

回廊到了尽头，却是条死路，他们大概是哪里走错了。

何星打量着四周，想着从何处绕出去，谁知萧扶忧直接跃过了栏杆。

那动作如行云流水，甚至称得上一句优雅，只是他们现在是在别人家里作客，这种事怎么也得算是失礼。

可萧扶忧转头挑眉看着他，手伸到他面前，何星叹了口气，没有办法拒绝。

按照这种方法取路，他们很快就走到了主阁前的空地，萧扶忧终于住了步子，看来，这里就是目的地了。

“来这儿做什么？”

他们白日里也曾从这里经过，周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道长，”萧扶忧扶着他的肩，“抬头看看？”

于是何星仰头望去。

高天九重，近若咫尺，月隐河渚，星垂云根。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长风盈满襟袖，不知此身更在何境，但历历众星，光摇影动，如倒携天地，逼至眼前。

何星不得不阖眸，以缓解这突如其来的晕眩。

萧扶忧揽着他，让他能借力依靠。

“这是整个经首道源岛最适合观星的地方。”

何星揉了揉眉间：“的确。”

萧扶忧带着何星在阶前坐下，何星也很快就恢复了过来。那缀满繁光的天幕笼罩四周，何星不禁对萧扶忧道：“你莫不是打算教我观星？”

萧扶忧笑道：“何须教？此星不正在眼前？”

何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萧扶忧是拿他的名字调笑，只能无奈道：“此星却不能比天上之星。”

“怎么不能？道长便是在下命中的星辰。”

明明是说这种话，萧扶忧的神色却很认真。何星的耳尖染上了薄红，在魂灯的光芒中无所遁形，萧扶忧看着，真想再好好亲亲他，不过到底是忍住了。

他邀何星出来，不是为了教他观星，但也是有别的事的。

“道长可诵过《天问》？”

“少时读过。”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世间造化变迁，人事得失，凡人难见全貌，故而问天，天自不答，但星辰在轨，揣摩深思，或可稍解疑问。”

何星点头，这其实也就是包括衍天宗弟子在内的许多人观星的最初缘由。

“然而……究竟什么是天，什么又是天命呢……”

何星悚然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萧扶忧说出来的话。而且，萧扶忧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不是在发问。

何星迟滞地保持着沉默，等了片刻，萧扶忧自己回了神，好像也忘了刚才的那句话。

“道长，如果你是有能力推衍天机的人，你会选择做什么？”

“做什么？”何星有些茫然。

“对，比如说在洛阳之时，若你真的能占算，你会选择插手个别人的命运，还是会选择试着改变整个战乱的走向？”

何星不觉挺直了背，皱紧了眉头，这个问题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你这么笃定我不会选择让事情自然发展？”

“那你会吗？”

半晌过去。

何星给不出答案。

“我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他从来不曾知晓什么天机，也从不骄傲，明白很多事情不会因他而改变，但即使这样也无妨，他所做的一直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说到底，无憾难求，他只求无愧无悔于心。

萧扶忧仰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道长，你不是问我那赵涵雅二人与衍天宗的渊源吗？这是我宗门中的一桩秘辛。”

“如果事涉机密，你不必告诉我。”

“谈不上多机密，只是宗门不愿将这事情传出去，惹来一些有心人。但道长当然可以信任。”

萧扶忧换了个姿势，拨了下魂灯。

“这事情，要从两百多年前说起了。”

“两百多年前？那岂不是连前朝都还没建立？”

“正是。那时候中原还是南北对立，衍天一脉也完全不似如今景象，只有传人一人，隐居东海的小岛之上。”

“原来你们宗门那时候就与东海有关。”

“也可以这么说，只不过那位传人选择的小岛荒无人烟，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星象和先人留下的谶言。这其间，有一伙东瀛人因为海难误闯入岛，那位传人也没有介意，反而为东瀛人提供了庇护，教给了他们一些简单的能帮助航行的阴阳五行之术。过了大半年，那群东瀛人才终于造好了船，顺利离开。”

“东瀛人？”何星立刻想到了白天听到的名字，“莫非就是那个源氏？”

“是，就是源氏。据说源氏部族离开后，还非常感念那位传人的恩德，将那人奉作神明，代代祭祀。至于那些五行之术，也被源家继承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半师之恩？”

萧扶忧点头：“那位传人叫张子信，后来，他又返回了中原，收了两个弟子。小徒弟名叫赵鬼神，是那位赵姑娘的先祖，而大徒弟名袁取之，正是他广收门徒，正式创立了衍天宗。”

“如此说来，赵家的确与衍天宗关系匪浅。”

“还不止这样……当时中原分裂已久，虽然天命所指，乱世之后将有盛世清平，但那小徒弟赵鬼神并不甘心就这样奉守天道，因此，他下了山，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挑战天道，改变这乱世。赵鬼神本就是名动一时的神算，很快也找到了另外八个志趣相投又实力强大的人，于是，他们成立了一个组织……”

“九天？”

“正是。赵鬼神便是初代变天君，而此后，变天君一位也只在神算赵家传递。初代九天合力推动促成了一个统一的王朝，于是，乱世真的提前终结了。”

“可是前朝……”

“嗯，赵鬼神并没有料到，这个王朝只存在了短短两世。在此之后，中原再度燃起战火，到底还是凑齐了之前的地劫之数。”

赵鬼神到底算不算成功了呢？何星也不知。不过他知道一点。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知天命者，无论地劫人劫，只要插手便要付出代价。”

“赵鬼神么，他付出的代价，便是赵氏全族的性命。”

“什么？！”何星震惊不已，“可……那赵涵雅……”

“赵鬼神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而他的师兄虽然与他分道扬镳，却也做不到真的袖手旁观。”

“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窃了龙脉之力为赵家续命。”

“那……他们二人呢？”

“自然要受反噬之力而死。”萧扶忧换了口气，“而且即便如此，也只保下来了一个孩子。”

何星忽然一阵头皮发麻。

“在那之后，赵家遗孤被托付给了第二任宗主，也就是我的师祖，直到那遗孤长大，顺利接任变天君，师祖才真正返回宗门。”

“那么，赵家的这场灾难到此为止了？”

“怎么可能？”萧扶忧摇头，“窃龙脉之力本非正道，续命之法又怎能长久？赵家始终人丁单薄，但延续到此代，也已经把当初所借用尽了。那位赵涵雅出生不久，赵家便又遭遇变故，一族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了她。”

“她当时还在襁褓中，怎么会独她活了下来？”

“是我师父，他出手将赵涵雅救下，也算是……慰先人心事。”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你师父见她的那一面……”

“对，但再多的，却是不能做了。”

“再多的？赵涵雅还有劫数？”

萧扶忧站起了身。

“天道之数，有定有劫，劫数可以解，定数却不能解。赵涵雅早夭是命定之数，不是劫。”

何星一时失语。

“我之所以担心，也是因为这一点。”

何星不明白。

“道长，东海上有一处龙脉结穴。”

白日里，何星也听萧扶忧向尹夕辰问过。

“这跟赵涵雅有什么关系……”何星一顿，“莫非你怀疑……”

怀疑赵涵雅会效仿先祖借龙脉之力续命？

何星的脸色有些复杂。

“我与她素未相识，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怀疑，只是龙脉事关重大，如今又有大劫之兆，所以必须慎之又慎。”

何星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道长，你同情那位赵姑娘？”

“不是。”

他只是听完这一切，对赵涵雅感到一丝亲近，而这一丝亲近还是因为眼前之人。

“现在，还是尽快弄清楚赵涵雅在东海停留的原因吧，最好，能找到他们。”

何星只能点头，过了半晌才慢慢道：“你有没有……怀疑过你自己的那道死劫？”

萧扶忧明白何星的意思，轻笑道：“有。”

然而这种怀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无法化解的劫数与定数，至少从结局来说，并没有多少差别。

赵家的旧事让何星感到惧怕，他有许多问题堵在喉中，但个个沉重，一个都问不出。

他走到萧扶忧身后，贴着那人的背将他抱住了。

“萧扶忧……”

谁知道下一顆星辰会在何时湮灭，但无论如何，他不愿留他一个人。

写废了好几稿，但咸鱼作者居然依然还有日更的梦想

唉

中间四连问句就是《天问》里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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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