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纥人的离开也同时带走了深秋的最后一片落叶,转眼间,洛阳迎来冬月。
青瓦上寒霜密布,风刮在脸上开始有了刀割的感觉,然而,这些都没能改变城中百姓骤然松快的心情。大街上的行人有增无减,商贩们重新正常开张,各项盘点工作也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眼看东都重新回到正轨,另一群人也该离开了。
十一月五日,广平王李俶与大将郭子仪启程返回长安,洛阳百姓将二人送至城门口,广平王下马牵行数百步以谢众人。
接下来的数日,洛阳城中竟是难得的平静。人人都在操心自己的日子,即便是退守邺郡的安庆绪重新恢复元气的消息传来,也只激起了短暂的波澜,很快便平息。毕竟,安庆绪既然已经被赶出了东都,似乎也就不足为惧,更何况,邺郡离洛阳,还远着呢。
这一天,出入洛阳的各道城门口,忽然多出了一队整肃的军士,与此同时,城门前贴出了一张崭新的公告,很快便有人群聚拢过来。
有路过的书生好奇地挤进去看,这一看不打紧,却是出了满身的冷汗。
旁边的老叟驼背弯腰,伸长了脖子也没看清个边角,只得开口问道:“郎君,这上面说了个什么事?”
“这是……征税的公告。”
“啊?”老叟只以为自己耳聋,“没田没地,怎么交税啊?”
“不……不是要收田税,而是,要对做生意的人收税……”
西街上,李娘子在店中来回忙个不停,人们愿意出门,她的生意也就随之变好,小宝尚幼,踩着小凳都够不到案台,便只能她一人操持整个铺子。然而,虽然忙碌,李娘子甘之如饴。
半日过去,临近中午,李娘子终于得了个休息的间隙,小宝自己玩累了,已经困得睡着,她便端着一碗水走出了铺子,来到了对面。
“咳咳……咳咳咳……”
李娘子还没到跟前,听见何星的咳嗽,便忍不住皱眉。
天气骤然变冷,何星咳嗽的老毛病便愈发严重,断断续续,竟是没个停。整整一个上午,何星一单生意也没能做成。
“何道长,你不要怪我多嘴,你这个样子,也不是个办法……”
何星咳了这许久,说话间,喉咙都带着甜腥,他咽了两口水,方觉得好过了些。
“多谢……我明白……”
李娘子看了一眼何星的袖口,直直摇头。
“这衣服哪能过得冬呢?你看今年这情况,冷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何星一时沉默下来。
“何道长?”
“哦,无事……我本也打算这两日就去买冬衣的,只是一时耽误了。”
李娘子听罢当即道:“耽误不得了,道长你就现在去吧!顺带再去抓些药,这摊子你也不必担心,我替你看着就是了。”
何星本有些迟疑,但看李娘子一脸关切,便道:“那,有劳娘子。”
“哎,道长你放心!”
拜托了李娘子帮忙,何星起身离开西街,他一路径直向前,穿过宽阔的御街,便是东城。
与西城相比,东城各坊摆摊做生意的商贩更多,因为卖的大部分是生活所需的琐碎物品,这里也就显得更加喧闹繁华。
何星看了几家成衣铺子,无一例外地很快退了出来。兵盗连年,民生艰难,洛阳城中的物价也见得明显上涨,一件最薄的棉布夹衣也要近千文,这自然不是何星可以承受的价格,他本打算买匹布和棉花,托付裁缝,再不济托付李娘子,然而,棉的价格竟也涨了一番。
何星又迈出一间铺子,低头咳了几声,想着今日之事如何了结,抬头却看见街角矗立着那家他十分熟悉的客栈,心思当即转去了别处,不过转瞬犹豫,何星抬脚向客栈走去。
这间客栈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前来投宿,门前的匾额上“东临客栈”四个字剥落了一半,堂中的家具陈设还是几年前流行的款式,积了层层灰尘,梁上精致的彩绘也已经面目模糊,蛛网悬垂。
客栈内一片寂然,掌柜的在柜台后打瞌睡,唯一的小伙计便窝在墙角打瞌睡。
何星本就嗓子难受,当下不再忍耐,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很快吵醒了迷糊的二人。
掌柜打了个呵欠,才看清门口的人。
“何道长,又是你啊……”
他梦游似的从柜台后走出,随便挑了一张桌子让何星入座,又吩咐小伙计拎来一壶水,亲自倒了两盏。
“凑合喝吧……”
何星一摸,凉的。
“何道长今日来是为了……”
“问上次托你带信之事。”
掌柜的点了点头:“自然自然,何道长每次来都是为了这事的,不过他们还没回呐……”
“我明白,只是从此处路过,所以顺便来问。”
那掌柜叹了下气,喝了口水,顿时浑身一哆嗦,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何道长,你不要怪我说话不好听……虽然他们还没回来,但我估计……这回也当是没什么结果的……”
何星垂眸。
“你说那搬走的人,怎么会突然回去?谁都不知他们搬去了哪里,又怎么去寻?”
掌柜的心情也很是复杂。他这替人送信带消息的生意也做了一两年了,本来他想着,不过靠着以前开客栈时积攒的一点人脉讨口饭吃,顶多不至于饿死,毕竟现在这世道,送一封信的钱抵得上有些人家一个多月的开支,还不一定能送到,谁能经得起这么折腾?然而,却偏偏有一个人,执着于此,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请他送信。这个人,就是何星。掌柜眼看着何星最初是送信往不同的目的地,后来越来越少,到现在只剩一个,然而这最后一个,也成了最难办的一个。
毫不夸张地讲,没有何星,他和伙计早就活不下去,然而旁观全程,掌柜也不禁唏嘘。
“何道长,你和那户人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啊?”
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多遍,然而何星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
“没有什么关系。”
掌柜的将何星送至门外,临走前,何星忽然告诉他,自己以后也许不会再来了,掌柜先是一愣,然后便笑了起来。
他是真的高兴,为何星高兴。乱世里朝不保夕,再用力也很难抓住眼前的一切,如果何星真的可以放下执念,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道长,不瞒你说,我打算再招两个伙计,把客栈重新开起来了。”
“便祝你日后客似云来,生意兴隆。”
掌柜拱手而拜。
“道长,多谢了……”
何星在东城耽误了一个多时辰,最终只携着一匹厚棉布赶回西街。他正想着该如何同李娘子说,老远却看见蒸饼铺前围了一群的人。何星脚步微顿,然后加快速度赶了过去。
“滚!你给我滚!我没有钱给你!”
隔着几十尺,何星便听见李娘子愤怒的声音。他放下手中布匹,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一个身着长衫的瘦小男子正被李娘子奋力推出门外,何星从没见过李娘子这样激动,只见她猛地使劲,那男子脚下趔趄,若不是有人群挡着,定要摔个仰面朝天。
“哎呦——”
“快滚!”
那男子被周围人拉着直起身,脸色涨的通红,抖着手指向李娘子。
“你你你……你这妇人好生蛮力!”
李娘子当面啐了他一口。
“好好好……我与你好生言讲你不听,待明日看那些官军来了你要如何!”
那人气得跳脚,恨恨地瞪了周围人一眼,甩袖离去,李娘子也摔帘进了铺子。见再没热闹可看,众人才纷纷离去。
何星拾起布,在蒸饼铺前犹豫了许久,才掀帘走了进去。
李娘子正抱着小宝背对着门坐在角落里,听见有人进门,先是一眼瞪了过来,见是何星,才放缓了语气。
“是何道长啊……”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小宝脸上也一道一道的痕迹,显然,母子二人刚刚才哭过。何星没有离得太近。
“李娘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道长你也看到了……来要钱的……”
“那究竟是何人?”
李娘子气极反笑:“司市!”
司市,何星真是很久没听过这两个字了。
自打洛阳沦陷,坊市的一切制度便都成了废纸,因为,狼牙军本身便是破坏坊市制度的最大力量,他们没日没夜地胡作非为,百姓躲且来不及,谁又会愿意出门,甚至做生意呢?若非有李娘子今日提起,何星几乎要忘了还有司市这么一个人。
“狼牙来的时候,他跑得比谁都快!现在倒是还有脸回来!”
何星没与这位司市打过交道,并不了解他的为人,但既然是司市前来,那便很有可能不是私人债务。
“他今日前来,是为催税?”
李娘子忽然一哽:“朝廷下了命令了,凡是做生意的,货物值一千钱以上的,都要交税……”
“一千钱?”
何星目光掠过那些蒸笼蒸饼,李娘子自然明白他的不解。
“那些琐碎东西自然不值钱,但是……他们要把这铺面也算进去!”
何星面色一沉。
这铺子乃是李家传了数代传下来的,虽然不大,但往昔太平时,地段也算极好,不知那些官吏以什么标准来折算,但无论如何,这笔税一定不会少。
“道长你说说,有没有这样的道理!那么多的钱,我上哪里弄来!我不过是想过两天安生日子罢了,怎么就……那么难呢……”
李娘子望着自己的双手,忍不住落泪。那双手满是厚茧和裂口,浸透了泪水,颜色紫红,十指的骨节因为常年不间断的劳碌都已扭曲变形。那司市说她一身蛮力,殊不知她从小学的也是针线女红,即便是嫁人后,也没做过多少真正的粗重活计。那时她满以为夫妻二人可以守着这铺子安稳过完一世,又有谁知后来的造化弄人。其实她也不是不能靠织布养活自己和孩子,然而这间铺子毕竟是数代人的心血,承载着过往无数点滴。她选择独自一人挑起全部重担,也练出了自己以前想都未曾想过的力气。
见李娘子哭,小宝也跟着瘪起嘴大哭,何星心中悲哀难言。
李娘子今日可以将司市赶走,然而交税之事却不会就此过去。只要李娘子还想将蒸饼铺开下去,这笔钱就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
“道长,你说……这日子……真的还能变好吗……”
何星没有办法回答她,他甚至不知道,该向谁去寻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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