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雨对穆玄英说过一句话,那时他们策马驰骋荒郊,穆玄英不知从哪淘来的大氅厚重地披在肩上。莫雨下马,借着熹微的晨光,隔了他两步的距离。穆玄英勒马回首,年轻的眉眼里带着年龄所不应有的深沉转头望着山外昏暗的日光。黎明渐渐地来了,可黑夜依旧更甚。两个人贴在一起,临近早晨的寺庙响起一阵渺远的钟声,手脚都冻得冰凉。
穆玄英坐在斑驳的石头上,青苔垫在脚下有些湿滑,手指扣着结了露珠的马鞍,一言不发地望着那太阳一寸寸从山坡上升起。这里远离城区,与枯死的草木和寂寥的鸟儿相伴的就只有不远处寂寥钟声里的千年古刹。穆玄英来这求过姻缘,那老和尚恳切地请他堕入红尘。他没信,如今便开始隐隐的怀疑了。莫雨温热的手指勾着他的手腕,两个人无声地头靠着头倚在一起。
莫雨当时问他:“你觉得我们上辈子会是什么?”
穆玄英有点困了,他与莫雨策马奔腾了半个晚上,月亮从头上一路疾行直至落到水底。他无意识地勾着莫雨的手,被那温柔的力道握住了,方才困倦地睁开眼,低声说:“大概是江湖里不惧生死的大侠,行侠仗义、救助四方,也许不会驰名天下,但必定也并非凡俗之辈。”
莫雨又道:“那你认为我们下辈子是什么?”
穆玄英笑了:“虽然我不太甘心,但应该会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吧,”他侧了头,看着莫雨的脸,一声高亢的鸟叫从天空陡然划过,“可我也实在是当不了救济天下的大英雄了。”
彼时天光将明,深重的露珠落到了睫毛上,莫雨靠着石头,缓缓地闭上眼,讲故事似的说道:“可你年少时,依旧会做拯救世界的梦。”
穆玄英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身上,极其放松地贴着他的身躯,眼神中蓬勃的生命力比三月的嫩柳更惊人。他是一根雄鹰的羽毛,随着风飘遍五湖四海,在空中飞腾摇曳,并最终落在一片泥泞的沙滩外。
两人沉默地看着天边,仿佛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组合与重建。窄小的黎明似乎分割成了无数方块体,在回忆的空隙里分崩离析。这明亮又阴暗的人世中,莫雨借着自己眼中唯一的一点光,凑近了身边那热烫的一团火。他们是灯,在那属于黑夜的角落里顽强地亮着,没有一个街巷能够避免被这样滚烫的光所灼伤,暗沉的屋檐下一只乌鸦惊掠荷塘飞往山外的坟岗。
这时莫雨便对他说,下辈子见吧。穆玄英笑着看向他,那晨光猛然炸开,冰凉彻骨的寒风顺着模糊的春景从乱世的指缝中勉力钻出。
他们第一次见面——或者说是重逢,也是在一个明艳的春天里。云层中光芒四射,无数的梦便从那僵硬到荒谬的泥土中转世重生。穆玄英眼中未含着那样薄的一层泪,整个人绽放在阳光下,正站在一个小商铺前买早饭。莫雨打马而过,恰此时穆玄英转头,便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穆玄英提着包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但只几息,他那平静的眸子中便燃起火来了。
“莫雨哥哥?”
这就是相见。在穆玄英与莫雨还没有分离的时候,他们曾是童年里最好的朋友。一晃数年过去,两人都不确定,只觉得眉眼间莫名的熟悉,莫雨下了马,与他攀谈两句,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话,就被火急火燎的伙计给叫走了。这撩人的春色中总有冲天的火光,莫雨正从那硝烟中奔来,又顺着光明大道往硝烟里奔去。穆玄英提着包子,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当即回了家就写了一封信,却不知往哪寄,只得暂时捂在怀里,去哪都带着,就怕某日再在大街上重逢,倘若来不及说话,也有此信为证。
1921年,四下沾着血,新的前程在暗夜里迷茫地颤抖,电报声在地下室不绝如缕,窗外嘈杂的人言依旧为一柄小竹子做的扇子而讨价还价。这风还是很干净,光从紧拉着的窗帘里泻进来,年轻的人们手挽着手越过渠沟,走向遥不可及的未来。穆玄英穿着量身定做的长衫,连帽子都没盖,出门的时候冒冒失失;莫雨扯着缰绳,紧抿着唇,从遥远的天外一跃而入人间。故事就是从这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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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遗风敲着烟枪,他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这毛病,那烟雾顺着烟管一路往上跑,染白了他的头发。他倚在窗边,楼下是一片车水马龙,乞丐沿街乞讨,被那豪门贵太太们看了一眼便打发了,捧着只破碗坐在街角愣神。
莫雨踏着那大理石做的台阶往上走,这楼梯一环套一环,让他想起幼时曾在郊外乡下玩过的木枪。那小玩具也是如此,被村子里的大人打好了,便由着孩子们去折着玩。他还没换衣服,瞬时便从幼年的小孩子变成一个身着军装的青年人。
王遗风新买的房子是西洋式的,四下挂着藕白色的窗帘,红木做的楼梯扶手顺滑而皎洁——此刻看不出来,在夜里会闪着星星似的光,温柔的暖风被困在这滴水不漏的房子里。
上了楼,他摘掉手套,敲响了门。
王遗风靠在躺椅上,也没回话,听得那门响了三次,外面的人便主动推开了。他知道是莫雨,因为那战场刚下来的浓重的血腥味还没有洗干净,进门的一瞬间便穿透他的烟枪只冲入眉心。莫雨皱了皱眉,走到他身边,随便搬了个椅子坐下了。
“什么时候抽上的?”
“不早,也就近几日,”王遗风合着眼,声音因吸了烟而显得有些沙哑,“你师父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没空就医,不如先吸着这东西吊一口气,也给你省点麻烦。”
“省点麻烦还是省点银子?”
王遗风睁开一只眼,脸上少见的有点笑模样,他伸出手摸了摸莫雨的头,轻叹一声。
“傻孩子,别学你师父。”
王遗风叫他回来是因为军队里的权力交接问题,他再怎么善战,也终究是年事已高,膝下无子,想来想去就这么一个最满意的徒弟,趁着自己还有管控这数万大军的强权,便想先将其交于莫雨。莫雨坐在他身边,想拿走他的烟枪,却被王遗风轻飘飘地化解了。两人不动声色地缠斗了一番,最终是莫雨落在下风。他颓然地一顿身子,原本坐的笔直的身形也缓缓地放松下来,那双被擦得铮亮的军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场仗打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莫雨用手托着下巴,发呆似的看着屋子的某处,“伤亡惨重,追了一天一夜,累的人仰马翻。”
王遗风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能看见他望着的角落里堆满了的杂物:“穷寇莫追,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这次怎么就忘了?”
莫雨没答话,他在王遗风看向那个角落后便移了目光,百无聊赖地盯着地板。他没时间洗浴,只来得及换了件衣服,从战场一路奔回来,身上沾了血与汗还有马毛的味道。王遗风凑近闻了闻,请他到已经为他准备好的屋子里面去换洗一下,莫雨嘴上应着,心里却想着白天碰上的那个疑似穆玄英的人,有点焦躁的急切,心里住着只小猫抓着痒,整颗心都在那狭窄的思绪里怦怦直跳。
他别了王遗风,与那呛鼻的烟味相隔一方,背靠着被粉刷成鹅黄色的墙壁,眼前一片开阔明朗。楼下的大堂里缀着名贵却不耀眼的珠玉,他亲手挑选的一套沙发放置在红木桌的一侧,四下紧紧闭着帘,仆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子里悄悄回荡。
他有点讨厌这样明晃晃的白天,特别是在这套本不属于他的房子里,还有即将接手的本不属于他的军队此刻正驻扎城外。他本应有的毁于火海,不愿触及的却在这乱世中频频贴身。光又从边边角角被吸回去,整栋房子冷得要命。只有王遗风磕烟枪的声音还在头顶回旋,莫雨借着那点难能可贵的温暖,缓缓地走过长廊,走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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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东家!”
“哎。”穆玄英应了一声,压了压帽檐,从那门缝中试图钻出去。小伙计喊了他一声当打招呼,与其侧身而过。穆玄英拢紧了自己的衣襟,悄无声息地钻进尚且寒凉的春风里。
他压低帽子,顺着街角一路穿行,经过了早上卖包子的那个地方,他也不曾抬头,垂着颈子一言不发地走过。这城少说也有三四百年的历史,穆玄英绕过结满了爬山虎的城墙,又从凋颓的树丛中穿过,在一条街转了好几个弯,才在一个酒楼处停下。
穆玄英一路上悄悄地回头看了好几次,有人跟着他,但几下就被他绕丢了。他走进酒楼,老板娘上前来问他是否要吃点什么,穆玄英也没抬头,只道:“随意两杯茶,多谢。”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名酒楼打下手的围上来,状若无意地挡在了穆玄英身后,将门口人的视线切的一干二净。趁此机会,穆玄英迅速钻到酒楼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推了推那面墙,伸出食指指节来,有规律地扣了三次。
墙里过了不多久,传来一个女声:“是谁?”
穆玄英左右看了看无人,忙道:“小月姐姐,是我。”
那墙发出一声微弱的机关转动的声音,不多时,墙从里面被打开了,竟然是一扇暗门。门后一条幽深的楼道直通地下,两侧甬道似的打着灯,一名少女站在门旁,正是陈月。穆玄英摘掉帽子,两人没说话,陈月一闪身让他进去,穆玄英看向身后,见依旧是一片平安模样,提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冲陈月打了个手势,转手关上这扇隐秘的暗门,便顺着这条潮湿阴暗的地道往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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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21年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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