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发小再见

穆玄英一随陈月进了那昏黑的甬道,便先摘了帽子,从怀里扯出一条帕子来擦汗。陈月引着他往下走,一路随意地说了些体己话,问到彼此家父如何时,陈月沉默着叹了口气,穆玄英也一扫方才英杰气势,有些担忧地摇了摇头。

“如今局势如此,谢叔叔本来身子硬朗,听闻总统府许起变故,也是焦虑的连饭都吃不下了。”

陈月也道:“我爹也是,虽是医者,却格外关注政坛。说不上好与坏,但形势危急,再让他真心实意倾付两年,等到老了回想起来也是一种残忍。”

穆玄英方才被那神秘的便衣队伍跟了一路,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早起疑。他有心问问陈月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漫长的甬道却堵住了他的嘴,一阵浓厚的黑色从遥远的尽头沉甸甸地压来。灯闪着昏黄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土地,穆玄英虚虚地弯着身子,不敢直起来——当时事出紧急,挖这条地道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根本容不下他这样一个人高腿长的青年直行。

他用那湿了一半的帕子草草擦了擦手指,压低了声音说:“上月上海新青年社被封了,你可知道?”

陈月扶着斑驳的墙壁轻声道:“我爹亲自把我唤到床前看的报,自然是知道的。”

“虽然各地反抗团队热情高涨,但这不是个很好的兆头。”

“常说瑞雪兆丰年,可这血却不能让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是胜是败,是生是死,任重而道远。”

说着话,两人已经穿过了漫长的甬道,前方再一个拐角,便是一片辛辛苦苦开创出来的大开阔地,明亮的光从边角的缝隙悄悄渗进来,耳边隐约能听见电报的滴滴声。

陈月竖指到嘴边,示意穆玄英噤声。穆玄英了然,便不再发一言,安静地跟在陈月身后,拐入了这宽宏浩大的厅堂之内。

这是一个地下室。当年进步思想初传入此城,辫子军尚且在各地耀武扬威,有识之士就已经借了这家酒楼,偷偷地开了个小地道连接下来。说来也仰仗资本家的本事,银子一袋袋地拿,好不容易将这酒楼收入囊中,又为当时驻军的统领所疑心,不得不卖了半个庄子来摆平此事。那深明大义的资本家便是穆玄英的亲爹穆天磊,后来军队里见财起意,找了个由头把他骗到军营里杀了,幸好穆玄英现在的师父谢渊到来及时,救了穆玄英一命,不然他就将会与那栋百年老宅一同坍塌在火海中。

初来时他由于身份特殊,很不受旁人看待。那乡下出来的小子戴着副眼镜抱着胳膊,文绉绉地坐在凳子上,语气颇为不善地问他:

“你是资本家的儿子?”

穆玄英道:“不分什么资本不资本,信仰无阶级一说。”

屋里人都戒备地看着他。他们都是苦人家的孩子,祖上三代贫农,有工厂里没日没夜打工的,有下了会就要回村里挥汗如雨耕田的,也有家里凑足了钱强供着上学的。他由陈月引进,两个人的地位都很尴尬,见此情状也不能反驳些什么。

两人从此跟着一起开会的时候便总是缄口不言,年轻人们由于世道不公而溢出来的火气无处发泄,总觉得他们是资本家派来的卧底,由此谁也不敢触碰这个霉头。直到某日机缘巧合,这群火热的青年们知道了穆玄英的爹是这个小地下室的创始人,对穆玄英和陈月的态度才猛然改观,原本警惕着会上都要咬文嚼字,如今得知了这一事实,气氛猛的一下就变得友好了起来。

甫一进门,一个盖着大盖帽的中年人便赶了过来,与穆玄英陈月分别握了手。他是个劲瘦的汉子,除了脸上一圈没来得及刮干净的胡茬,周身上下没有一处散发着老气。屋内的人们有条不紊地坐着自己的事情,穆玄英回了礼,将帽子顺手扔在桌上,又解开了前襟。

“我听闻老赵前些日子在工厂里被机器轧到了手,指头断了两根,”穆玄英热气腾腾地拉开座子,一屁股坐下了,他一拍手,所有的人就都看向他的方向,“他现在怎么样了?工友有去看过么?我被谢叔叔锁在家里不能出门,今天也没有来得及去一趟医院看看。”

一个电报机前忙碌的学生放下了手里的活,推了推眼镜,说:“我去过了,没有生命危险,但右手算是废了。老赵精神不好,想起那指头,就在医院里哭,想必出了院也不能再回厂子里赚钱了。”

迎着穆玄英进来的那中年人也摘了帽子,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道:“我操他祖宗十八代,工厂他妈的不干人事,听说没出人命,随便赔了点钱就算过去了。他们那狗娘养的东家又不知道从哪听的主意,一口咬死了机器出差错是老赵运转错误,有模有样地晒出几张老赵操纵机器的证据来,现在正在查,估计也是不了了之。”

陈月本在一旁收拾资料,闻言轻呼了一声,那双漂亮的眉毛便紧紧地皱在了一起。她与穆玄英对视了一眼,彼此便知道了对方的心思。穆玄英手扶着桌子,手指微微扣住桌沿,脸色很是难看地轻咳了一声。

“老赵住院费用和出院后的去处大家不用担心,我和小月姐姐可以帮忙,谢叔叔向来嫉恶如仇,虽然我们家不能干涉巡捕房的公务,但塞点钱还是可以的。”他想了想,又道,“最近风向不对,罢工罢学不一定能说明我们的动作有所成效,反倒是敌人更加变本加厉。这个地下室该弃就弃,如果谁听到了街上一点不利于我们的风声,不要犹豫,立即报告给我、王叔或者小月姐姐,我们另找去处,不要拘泥于此。”

王叔就是那中年人,他摸着自己青黑的胡茬,点头应道:“玄英说得对,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困在这个小地下室也是委屈大家了,胜利许是遥遥无期,全靠各位撑着,实在是辛苦。”

原先对穆玄英不甚友好的那个学生也忙说:“王叔言重了,为信仰献身是我们大家都甘愿的,没什么委不委屈之说。”

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猛然火热了起来,年轻人们虽没怎么说话,眼中却闪着一样的光。穆玄英被那光包围着,自己的周身也煨得暖了起来。他像一朵云被雨滴所滋润,瞬间便扩展到了整个天空。方才被那血腥消息压的微弯的脊背也挺了起来,他正想把后续安排一下,坐在一个角落里的工人却突然站起了身,咽了口唾沫,抢了他的话头。

“说到这个,玄英,我突然想起来今日我家婆娘从街上买来报纸,上面写着王遗风之徒莫雨昨夜出现在郊外,不知道你看到了没?”

他是外地人,到城里打工,说话还带着点乡音。穆玄英被那半官半乡的话绕的有点发晕,却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莫雨这个名字,他扶着桌子,沉思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个名字:莫雨。

他下意识看了陈月一眼,隐藏在书堆后的那双聪明的眼睛只用眼角顺着他的方向一瞥,两人便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穆玄英在这明亮的灯光里迅速隐藏了自己面上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扣扣桌面,这是他在思考的时候常做的动作。

他不说话的时候,年轻人们没事做,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讨论起这件事来。穆玄英不知道他们能想出个什么结果来,自己也不敢多待在此地,生怕被有心人发现,便起身告辞。

陈月去送他,她爹知道她的事业,因而没有穆玄英的隐忧。两人在暗门前道别,穆玄英盖好帽子,地下室的议论声已经远去,他平静地倾听着不远处的声响,墙外正有客人在交谈。

“等一会儿吧。”

穆玄英应了一声,又摘下了自己的帽子。他觉得热,便倚在墙上扇了一会儿,陈月帮他系好前襟,又给他整了整衣领,听听墙外的声音,似乎是跟别人吵了起来。

“毛毛……”

“姐。”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瞬间一起沉默。陈月靠在灯下,对穆玄英做了个请的动作。

穆玄英也不推辞,张口便道:“我想问莫雨哥哥的事,你呢?”

陈月便苦笑:“我也是。”

登时空气便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中。

穆玄英扇着他的帽子,面上神情不显,心底却逐渐不安起来。他知道莫雨的下落,谢渊跟他提过很多次,告诉他倘若想要在这做出一番事业,第一提防的就是莫雨。他也知道穆玄英和莫雨曾是年幼时的好友,却依旧不以为动,无他,莫雨这些年跟着王遗风东征西战,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陈月道:“王遗风在城内驻扎多年,没人能知道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急流勇退是常事,却又经常逆风翻盘。他人是善是恶向来无定论,不知道莫雨哥哥跟了他这么多年,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性。”

穆玄英怀着隐忧,如今面对着陈月,也不再伪装,索性将面具扯了个干净:“我今晨还在路上碰着他,当时他似乎有任务在身,走的很急,我也不能确定。如今一看应当是他没错了,我真是……多年不见却落得个这个下场,就怕老天作弄,组织里要人去探查他的底细,这就麻烦了。”

“方才没说我们认识他就是怀着这个忧虑,与王遗风扯上关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陈月沉思道,“他这些年虽然没有明确立场,却也是哪方都帮,早就是亦正亦邪的人物。如果莫雨哥哥肯看在咱们多年未见的情分上能约出来好好谈谈,兴许事情还有转机。但就怕……”

她说到这不再多说,两人都是眉头紧皱,沉默再次降临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两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可墙外的声音却愈演愈烈,似乎打起来了。

怎么办?

穆玄英与陈月对视一眼,不敢再做声,只能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局势。各路人马的怒吼声不绝入耳,老板娘细微的劝说隐藏在嘈杂的人声里,渐渐地听不见了。

陈月冲穆玄英摇摇头,两个孩子都紧张起来,心脏通通直跳。不知道外面的仗什么时候打完,已经有桌椅被摔烂的声音,就在不远处的长廊上。

这回肯定是走不了了,穆玄英只得放下速归的心思,开始打算起该怎么骗过谢渊来。他在那冥思苦想,怎么编都不靠谱,正想抬头请教陈月,忽的墙外传来一声爆裂的马鸣,猛地刺破暗门,那马蹄似乎踏碎了大唐的木质地板,清脆的声响正传入两人的耳中。

“莫雨少爷!”

外面喊了一声,紧接着嘈杂消弭,只有马蹄达达的声音回荡在大堂。原本拿帽子扇风的穆玄英眯起了眼睛,陈月则下意识后退两步,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来,两个年轻人紧盯着彼此的眼睛,毫不意外的,都紧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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