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踏清秋

晨光熹微时候,喜鹊啁啾吹响了寂静清晨的第一声晨号。宫城之中的树上挂着秋霜,被风拂过时候颤悠悠摇曳着。虽然时辰尚早,可长安宫城上下却早已忙碌了起来。

九月初九,皇家骊山秋猎。

太祖兵刃起家,在马背上打出的天下。纵使当朝重文轻武,庙堂之上武官地位并不甚高,可太祖驾崩时有诏,后世各代,皆不可废武。

秋猎三年一次,从太祖始,算到如今已经是第八次了。

皇室宗族,文武百官,无论品阶高低,家世血统如何,都要跨马张弓,飞苍走黄,酣畅淋漓。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

叶长枫晨起时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窄袖戎衣,袖角衣摆上皆用金丝纹绣五爪金龙。胸前垂了一串圈环璎珞,珠串四周用银杏叶样式的鎏金点缀了几处。

铜镜之中的少年帝王面如冠玉,五官精致。可神色之中却带了几分倦意。

“陛下昨晚没有休息好么。”齐太后为叶长枫理顺了长发,取过发冠替他挽好,轻声问道。

叶长枫垂眼,“…挺好的。”

他回头看向齐太后,扬唇一笑,教她放心。

侍女抱着栾儿来了,齐太后接过孩子在怀中哄着。栾儿也是一身精心裁制的小短衣,还配了双羊皮小靴,叶长枫看了,觉得很是有意思。

“我同你这么大的时候,娘只让我穿旧衣裳改的开裆裤,怕我糟践了,”叶长枫伸手戳了戳栾儿胖乎乎的小脸,“你有福气。”

栾儿伸着手扯过叶长枫颈上的璎珞,咯咯一笑。

“别扯坏了。”齐太后拉拉孩子的小手。

叶长枫却摇头,取下项圈给孩子带上,“以后等你长大了,我就把它送你。”

项圈比孩子的脑袋大了不只一点,根本戴不住,松松套在他身上。栾儿摸着璎珞上的串珠,口齿不清说道,“…漂亮!”

“以前怎么从未见陛下戴过。”齐太后问。

“这是我娘的。”叶长枫道,“放在房里很久了,今日既然想起来了,不如就戴上。”

身旁侍女凑上前看着栾儿手中的璎珞,好奇道,“我听说,叶妃娘娘当年就是秋猎时候同先皇陛下在骊山一见钟情的。”

叶长枫一笑,从栾儿手中取过璎珞,“是么。”

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打理着项圈上的丝绦,指尖却在发抖。

齐太后朝侍女嗔道,“平日里惯坏你了,什么都敢说。”

侍女一惊,欲下跪求饶,叶长枫却叹了口气,“算了,没事。”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个什么样,”叶长枫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他耸了耸肩,“至于他和我娘怎么认识的,我更不清楚…而且一点也不关心。”

...

“爹,三郎怎么还没来?”范呈钻过蓬莱殿前广场上的人山人海,在百官队列之首找到了范琅,“…他答应我一道去秋猎的,您不是也同意了么。”

范琅瞪了小儿子一眼,“回去站好,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三郎不会不来了吧?”范呈耷着眉毛,有些失落。

范琅突然笑了,下颚上的胡须一颤一颤,“他敢不来。”

辰时蓬莱殿的号角吹响,广场上的蛇皮大鼓敲击声震耳欲聋。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的众人都敛好衣袍,站好队伍,范呈无力地点点头,钻回了新科举人的人群中站好。眼睛还不忘到处乱瞅。

突然有人在身后拉住范呈的衣角。

范呈回头,险些叫出声来,他捂着嘴闷声道,“杨先生?”

杨远翎同范呈一道站在新科举人的队列中,身着皂青长袍,他抬手示意范呈小声说话。

“您怎么在这儿?”范呈问道,“您不是…辞官了么。”

杨远翎笑道,“所以我是混进来的。”

范呈知道杨远翎是前年的状元,太学的碑林上还刻着他的名字。

他点点头,“想不到您认识我。”

“自然。”杨远翎道,“三郎在长安朋友不多,我都认得。”

“您知道三郎?”范呈惊喜道,“他今日会来么?”

杨远翎颔首一笑,“他敢不来。”

…怎么和我爹一个德行,范呈心中纳罕。

“不许交头接耳!”队伍中的太学讲师敲了范呈的脑瓜,呵斥道,“陛下来了!”

百官皆朝蓬莱殿俯首,齐声道,“恭迎陛下千秋万岁。”

从远处听得马蹄踩在白玉石砖上的哒哒声,叶长枫为首骑在毛色雪白的素月骏马上,身后李临李粲左右也是一道驾马而来。

“你不是等三郎么?”杨远翎悄声道,“抬头看看?”

范呈微微抬头,见了马上的叶长枫,腿脚一软,“陛下…?”

他回头惊愕地看着杨远翎,可杨远翎却云淡风轻的,一点也不奇怪。

往日叶长枫到宰相府蹭吃蹭喝的时候,总是随意穿件粗布衣裳,甚至头发也不束就跑来了。今日的三郎,哪里还有平日随性的半点影子。

叶长枫本就是个神清骨秀的少年人,现在龙袍加身,又平添了三分气势和俊逸。

范呈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回不过神来。

杨远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醒醒?”

范呈一个激灵泛醒过来,说话还结结巴巴的,“…我怕不是眼花了吧。”

“他漂亮么?”杨远翎笑问。

范呈愣愣地点头,“…漂亮。”

杨远翎莞尔,模样像个孩子一般,“我也觉得。”

...

骊山就在长安城郊,并不甚远。一队人马清晨出发,待到傍晚时候便到了骊山上的集灵台。

李绩一身戎装翻身下马,将马缰递给了下属。他松了松护手,将背上的长枪交给副官,身上只留了一把短匕。

“您去哪儿?”副官问道。

“有事。”李绩道,“找人。”说罢便匆忙走了。

李绩先是到杨文仲的帐篷外徘徊了片刻,他用匕首将帐篷划开了一个小口,向内看去。

老狐狸在帐篷里一个人闲坐,点了一盏昏暗的小马灯,拿着一本棋谱琢磨着,像是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李绩。

没有人来,杨文仲坐在棋盘前也是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原本空白的棋盘上黑白棋子交错,星罗棋布。

李绩不懂棋局,看不出端倪来,只得起身离开了杨文仲的帐篷。

——五日之内,我要他项上人头。

李绩的脑海中回荡着字条上的话,那并不是杨文仲亲手所写,可一定是他亲口所言。写这张字条的人或许已经死了,杨文仲心狠手辣,忖度事情周密严谨,又怎会留那些闲杂人等的活口。

李绩摇头,将匕首藏在怀中,转身向范琅的帐篷走去。

“你看起来挺高兴。”范琅帐内,老爷子和衣在床榻上半靠着,对叶长枫道,“你当这次是来玩的么。”

“不然呢?”叶长枫笑道。

范琅抄起身旁的手炉朝叶长枫扔过去,“什么脑子。”

叶长枫一把接过,洒了一身的香灰,呛得咳嗽了几声,“这话怎么说?”

“你登基多久了?”范琅问他。

“…半年。”

“坐稳了么?”

叶长枫摇头,“应该还没有。”

他指了指心窝,“心里还是有个结。”

范琅会意地点点头,“知道就好。”

叶长枫上前扶范琅躺好,搬了个凳子在他床边坐下。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会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范琅道,“然后找准时机要你的命。”

帐外的李绩握着匕首的手抖了两抖。

“万事小心。”范琅嘱咐道。

“我还记得,你小子刚提出要裁官时,我说过,任何朝政改弦更张的时候都会拖替罪羊下水…”范琅又说。

“嗯。”叶长枫点头。

“你在朝中立足未稳,并没有能力给这些替你卖命的人开什么太高的筹码:加官进爵,或者许诺他们荣华富贵。若说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老头子思索道,“那就是要保住他们的性命。”

叶长枫不知为何范琅会在今日同他讲起这些事情,可他还是仔细听着。他突然感到肩膀有些发沉,他抬手捶了捶,“学生记下了。”

范琅朝他笑了笑,额上眼角的皱纹随着笑容拉得很长,他伸出枯瘦的手,搭在叶长枫的手背上。

叶长枫一怔,眼圈有些发红。

先生一瞬间好像苍老了许多许多。

年过古稀的老人家,目光霎时间变得清明。那双看尽春秋的眼睛,拥有知来藏往的能力与智慧。

“可是也不要太拼命。”范琅又说。

“若是真的护不了…”老爷子嗓音沙哑,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弃了吧。”

没关系,先生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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