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流浑身战栗，猛地睁开眼睛，温热而柔和的阳光洒在脸上，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才所见的一切都只是梦。

五感终于缓慢地恢复如常，谢云流觉察到臂弯里有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他轻微地动了一下身体，昨晚的经历终于迟缓地回到了他的记忆中。

他瞬间有种后怕的感觉，连忙把李忘生搂得更紧，李忘生似乎感觉到有些不适，他轻哼了一声，在谢云流怀里里翻了个身，这下终于能看到脸，他的面孔安详而恬静，鸦羽似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与任何梦境中都不同。

谢云流一秒都不想撒手，但他可能搂得太紧，李忘生感觉呼吸不畅终于醒了，他梦到自己被一只巨大的怪兽死死压着四肢，醒来时才发现谢云流一条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一条胳膊搂着腰，两条腿将他夹着，简直像是摔角里的擒拿技，但奇怪的是即便被这样牢牢锁着，他这一整夜还是睡得很香。

李忘生迷茫地抬起头，谢云流被笼罩在晨曦中俊美如铸的脸近在咫尺，他也醒着，正用一种温柔却复杂的表情看着他。

“师兄，早上好。”李忘生倒是坦然许多，凑过去在他下巴上亲了亲，他声音有着刚醒的沙哑和粘腻，与平日冷定的声线很是不同。

谢云流浑身僵硬，脸上露出一种刚刚惊醒似的恍然，李忘生感觉他的反应很奇怪：“怎么了？”

“我现在在第几层？”谢云流问了个非常奇怪的问题。

“什么第几层？”

“盗梦空间啊，”谢云流漆黑的眼睛里有一丝惊恐，“我是不是又该醒了。”

李忘生伸手搂着他的腰，笑道：“师兄少看点电影。”

谢云流等了几秒钟，终于伸手摸了摸李忘生的脸颊，还是有点犹豫：“所以你是真的？”

“是真的。”李忘生打了个哈欠，在他怀里找到个更舒服的姿势，谢云流反手攥着他的一根指头，就像紧攥着独属于他的金属陀螺。

两人都没说话，就这么四肢纠缠着抱了一会儿，谢云流感觉困意又一次袭来的时候，他扔在地毯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谢云流不想接电话，任由它不断响着，但李忘生被吵醒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床边，脸上的表情很认真：“师兄，电话在响。”

谢云流把他的脑袋按回自己胸口：“不管它。”

“师兄，”李忘生的语气显然对他的态度很不赞同，“接一下吧，万一有事呢。”

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谢云流暗骂。爬起来够手机的事又在心里骂了无数句打电话来的人，他当然知道有事，本来就是有事才出差到这里来的不是吗。

谢云流抓起手机就跳回床上，一秒就重新恢复刚才的姿势，他终于接起电话，因为距离很近，李忘生能够听到手机里传来很客气的声音：“谢工，您还没到吗？”

谢云流表情一变，这才想起自己今早是有会议安排的，但事到如今，已经彻底赶不上是一回事，他压根不想去更是主要原因，于是回答道：“我这边有点事就不去了。”

他说着低头看李忘生，后者向上看他的眼神里有责备。

谢云流假装看不懂，他挂断电话，没忘记将手机静音：“不是很重要的安排，不去也可以。”

李忘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显然想说什么，但忍住了。

反正在这个早上不管他是什么神态，谢云流都觉得特别美丽无比可爱，他摸着李忘生光裸顺滑的脊背正想再做点什么的时候，怀里的人却很煞风景地问：“师兄，你现在在研究什么领域？”

谢云流在这个时间其实对讨论这种话题没有兴趣，但李忘生这么问是关心自己的一种象征，便耐心回答道：“我没有在做纯学术的研究了，回来之后就在微电子研究所下属的一个研究室做工程师。 ”

李忘生眼睛一亮抬头看他：“听起来很厉害。”

“也没什么，”谢云流语气很平淡，将被子拉高盖住李忘生的肩头，“我本来是做理论研究的，但现在应用这边更有前景，就换了一下方向。”

李忘生敏锐地听出他提及这件事的情绪不佳，想起方宇轩之前说的话，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那当年的事情，解释清楚了吗？”

谢云流没想到他会问到那里，眼神瞬间暗淡：“没有，不过回来之前中科院那边有人给我背书，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李忘生怜惜地看着他，安抚似的摸着谢云流的胳膊：“没事的，回来就好，总有一天能够找到原因解释清楚的。”他的眼神中充满信任与爱意，“师兄没有必要做那种事，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这样的目光让谢云流浑身充斥一股暖流，仿佛过去那些曾深植与血肉里的晦暗和阴冷都随之消逝了，独行的船只又回到了安全的港屿，飘摇的锚重新勾在坚实的沙土中。

谢云流沉默了一会儿，他捏着李忘生腰侧柔软的皮肤，那里的手感很好，再瘦的人肋骨下面都有肉，像是小猫肚子似的松软温热，李忘生也不躲避，任由他又摸又揉。

落雪之后的清晨很静，谢云流感觉自己的心仿佛也变得很柔软，他终于有勇气提及那段日子，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聆听者会认真听，会在听完之后给他安慰，他也不用担心某一日这个人会用他倾吐的往日伤害自己。

“其实我这些年的研究并不是很顺利，”谢云流低声说，即便知道李忘生不会鄙夷或者嘲笑自己，他说话时也没敢看他，“虽然也有过一些成果，但能拿到经费的项目都是很边缘很泡沫的东西。开始我以为是我的运气不好，后来才逐渐意识到藤原教授和其他日本人其实并不希望我真正做出什么成绩。因为重要的不是我在日本研究出什么成果，而是我不能在国内有成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科学是很单纯的，但民族与民族之间的隔阂依旧存在，尤其是我们与他们。只是这个道理，我用了太久才明白。”

谢云流小心地看了李忘生一眼，他脸上的惊愕变成了心疼与悲哀，这个表情让谢云流有勇气接着往下说：“前年我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模型，是关于中微子在某些条件下无规则熵増路径计算的相关内容，那个模型在构建阶段是纯微观的，但后来我越完善这个模型和算法，我就越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公式不仅仅能够运用在微观领域，因为宏观世界中，也有一种东西是大量群聚，并且会无规则运动的。”

李忘生看着他的眼睛，大约只思考了几秒钟就喃喃道：“人？”

“是的，人。”谢云流声音低了几度，“无论是单一聚集目标还是多个高能逸散目标，这个公式都能在计算达到一定量级之后对无规律路径做出精确度很高的预判。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知道我必须离开那里，没有条件没有商量余地，我必须走，”谢云流的声音几不可闻，语气中有一丝后怕地战栗，“我不能把这个模型给日本人。”

“你做得对，师兄，这是很了不起的选择。”李忘生感到无比震慑又无比动容，立即将他微微颤抖指尖攥在手心，即便谢云流没有明说，他也明白这寥寥几句话给他带来了何等的精神压力，而他重新回到祖国，又有多么不容易。

“好在当时我对藤原已经有了堤防，实验内容一直备着阴阳两版，他可能笃定我身败名裂不可能回来，所以一直没有怀疑过我。”谢云流接着说，“如果只是离开日本，其实选择很多，能去的地方也很多，但我还是决定回来。”

李忘生还在想着那个模型，却没想到他忽然说：“因为你在这儿。”

李忘生惊讶地抬眼看他，谢云流的表情有些无奈，可能是怕他没有听明白，便又重复了一次：“因为你在这儿，我想回来找你。”

“我不甘心。”可能是害怕李忘生打断自己，又可能是这样的话让他感觉尴尬，谢云流的语速快了一些，有些自暴自弃不管不顾的意思，“所以就去硬着头皮打听了，我想着如果你已经有了稳定的伴侣或者已经跟什么人组建家庭的话，我就能死心了。”

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个有些别扭的笑容：“但那个人竟然说，你这么多年都是单身，所以我就想、我就想着说不定我还有机会。”

李忘生眼神湿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谢云流没给他机会。他语速更快但声音却低了：“在日本的那几年，我脑子空下来就在想你，没日没夜地想，翻来覆去地想，我以为你只把我当成一个网络上认识的朋友，你对我没什么兴趣，更不会喜欢我，你规规矩矩一路坦途的人生没有我是更好的，找我也不过是为了师父和风儿，为个游戏里的团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说内心深埋的这些话，听上去有些软弱，没有一个字像是他会说的，但他又一次没办法控制自己，他不甘痛苦了太久，自我折磨了太久，所以一旦有机会就想控诉，就想把肚子里的话全都翻出来让李忘生知道，“但我又会想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想你跟我说的话，你看我的眼神，你冲我笑的样子，我心里总有那么一点点无法磨灭的希望，我猜有没有可能，你也喜欢我呢？”

他说完，像是等着李忘生回答最后一句话似的，但李忘生却抿唇一笑：“你猜错了，我不喜欢你。”

谢云流惊愕地看着他，以为眼前仍是梦境，目之所及又要变得可怖而后消散时，李忘生却在他泫然欲泣的目光中靠近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凑到耳边用气声轻轻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