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田府来了位不速之客,下人推开大门,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少年扬起笑脸:“贫道……”

“臭道士,滚!”

李序南:“……”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尘,又上去咚咚咚敲田府的门。

“我不是说了……”那人紧皱的眉前抻来一块环佩,环佩下是少年依旧带笑的脸。

“劳烦您,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那仆人脸色微变,一言不发地开了门,引李序南至正厅坐下。

“我不曾与什么道士有过往来,是谁……”一身玄色常服的男子匆匆赶来,扶扶微歪的发髻,腰间丁玲当啷系了一长串金玉配饰。

“师兄,别来无恙。”李序南起身拱手作揖。

“隐通!”那人跨步上前,一把拥住李序南,大掌在背上拍得啪啪作响,“竟然是你!我以为你逃出京去了!怎么会在这?”

田颂今是武夫出身,肌肉虬结紧实,李序南被勒在人怀里,几乎腾空而起,胸腔里仅剩的一点空气被挤出,双腿徒然地蹬了蹬。偏偏那人还毫无所觉,等李序南被放下时,已经看见太爷爷在同他招手了。

“前些日子听说锦衣卫抓了个姓李的少年,我还以为是你,把我吓得连夜派人去查,若真是你,师兄怎么着也要想法子把你给保出来。”

李序南吔口茶缓了缓神:“放心吧师兄,我没事。”

“当时孔府抄家,那些个幕僚都被抓了,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李序南挠挠脸不欲多言,“都过去了,还提那些干什么。”

“是,是,再不提了。”田颂今连连点头,“快来给师兄看看,如今过得可好?怎么整一身道袍穿在身上?”

“师兄瞧不上道士。”李序南扯扯身上道袍,言语间像自嘲又像玩笑。

“怎会?我是担心你,你打小就没吃过苦,一个人在外头,可怎么过日子?”

李序南囫囵应一声,还记着自己此来目的,正色问:“师兄,孔大人的案子……你作何感想?”

“这……”田颂今面色犹疑起来,“证据确凿,我没什么可说。”

“不是证据确凿,是蓄意陷害。”李序南急切地望向身边坐着的年轻男人,那个他从小玩到大的师兄,“你可知雄蚕蛊么?将蚕蛹埋进土里,来年春天长出的菌子和着毒蛇、蜈蚣研磨成粉后会使人眩晕,笑无常,而饮酒后蛊毒发作便可雄风不倒。这分明是邓承为炼蛊不择手段,孔大人不过是他借机除去的绊脚石。还有状元镇……”

“够了。”田颂今打断他的话,“这都只是你的猜测,没有证据……”

“我有证据!”李序南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他和蛊师传信的信件,里头写了药方和在状元镇的试验结果。师兄,你身处朝堂,不是不知道这其中蹊跷,何况孔大人于你我有恩,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啊!”

“正是因为我身处朝堂,才知此事已无转圜的余地,圣旨已下,我一介小小侍郎,还能怎么办?”田颂今连连摇头,看着李序南神色复杂,“隐通,要我说,算了吧,你不要再插手此事。”

李序南却忽然于田颂今身前跪下:“师兄,我求你把实情说与陛下听,孔大人是无辜的,抄家也好,贬黜也罢,只求留他一条性命。”

田颂今神色更怪,竟也没叫人起来,只接过那张纸,粗略扫几眼,就揣进袖里,沉声道:“邓承怎会漏如此破绽,把前因后果都写在这上面,还叫你截下来了。”

李序南登时觉察到不对,身上汗毛直竖,心里有道声音高喊:“快逃!快逃!”

可还来不及动作,身后突然乎啦啦出现一排侍卫,把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屏风后缓步走出一人,蟒服曳地,嗓音尖细:“李唯安,许久不见了。”

杨戬愣愣地坐在床上,手里还攥着从李序南头上悄悄剪下的一缕发丝。

“对不起。”他走时这样说,“我不能喜欢你。”

明明腰软得下床时还差点跌倒,却以为一点蒙汗药就能药倒他。杨戬在李序南转身的那一瞬睁开眼,看着他一瘸一拐地离开。留不住的,他不惜利用自己的身体,也要换来一个离开的机会。

“杨戬,命运已定,再不能更改,哪吒下界为人,每一世的经历早已注定,你再去又有何用?”玉鼎真人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那时他重重叩头:“弟子想陪着他。”

“他一介凡人,寿命不过几十年,你要如何陪他?以什么身份陪他?倘若他娶妻生子,你也要在洞房里看着吗?”玉鼎气急了,话已出口才觉不妥,不由地连连摇头。

“他是孩童,我便做他老师,他是乐师,我便做他知音,他若娶妻生子,那我就等,等他的下一世,等到他再需要我的时候。”

“他若是还要你,就不会魂飞魄散,一丝生机也不留!杨戬,痴儿啊……”

杨戬一意孤行地来到人间,他想,生老病死,人间百味,我总要陪着他都尝一遍。

可等真的看见那个人,看见李松清病骨支离还要上山采药,看见李序南支着小小的摊子坐在烈日下,被人轻视、谩骂,却依旧挂上笑脸,杨戬知道,他不甘于此了。多少年前他抱着病糊涂了的李松清,杨戬就告诉自己,是我的,无论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都只能是我的,他若是敢娶妻啊,我就杀了那个女人,把他锁在床上,叫他日日夜夜都只能看着我一个人。

屋檐下鸟雀啼鸣,短短的一缕乌发被风吹拂着骚动杨戬掌心。桌上燃尽的蜡烛,床上凌乱的亵裤,都无不昭示着昨夜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是人呢?杨戬想,他现在应该被我锁在床上,被我压在身下,任他怎样挣扎求饶,也再不要想摆脱我了。

可现在人呢?他怎么舍得啊,他已辨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他就是要证明,证明哪吒死前心里还有他,爱也好,恨也好,总归是还在乎着,这样他才能由此汲取一点点力量,支撑他在这场漫无尽头的追逐中走下去。

“我早不叫李唯安了。”

“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怎么,我给你起的名字不好么?”邓承坐在正厅主位,唇下黑痣抖动,唇角似扬非扬:“你出生那年我因这句诗得你父亲青眼,给我盘缠让我上京赶考,那时我说给你起名叫唯安。你十岁时父母双亡,就跟了我,我又给你拟字,叫隐通,我对这生活的希冀啊,全都托付在你的名字里了,可惜……”

“可惜你分明是个利欲熏心的小人,偏要做一副君子打扮,骗了我父亲,还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令人恶心!”

“哦?我的好学生,我就是这样教你的么?辱骂老师,该打板子啊。”邓承坐在正厅主位,低下头睨着被五花大绑,丢在堂前的李序南。

“呸!我老师是当代大儒,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你是什么?太监?阉人?”李序南匍在地上大笑,笑得眼尾通红,泪花闪烁。

“你好大的胆子!”跟在邓承身边的侍卫上前一脚踹在李序南肚子上,把他踹得痛呼一声,翻滚着几乎飞出门外。

邓承却不急不缓道:“你果然是我的学生里最笨的一个,那时我叫你离开京城,借着你父亲留下的一点家产,做个小生意也好,当个私塾先生也好,总归不要参与朝中事,你偏不,把那点钱全砸到姓孔的头上,现在又如何呢?他自身都难保了!”

李序南蜷着身子闷咳,唇边溢出几缕血丝,腹部疼痛绵长而剧烈。原来被踹一脚会这样疼吗?他恍惚想着,还要分出一缕精神来跟人周旋:“我看重他……是因为他像你……”

邓承微不可查地一愣,不知李序南为何忽然服了软,就见他咧嘴笑着继续说:“像曾经的你,而不是现在这样,贪得无厌,没了那物什还妄想在床上当男人,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把整个镇子的人不当人!”

“放肆!”田颂今被李序南的话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叫来人:“快把他给我拖出去!”

“慢着。”邓承略一抬手,“我倒是差点忘了这事,我看在咱们多年的师徒情分上叫他们放你一马,让你逃了,不想你竟还敢在京城脚下蹦跶,差点坏了我的计划,还吃了我叫人传信的鸽子,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呢?”

李序南却兀自道:“你那蛊毒还没炼出来吧?所以你挑了状元镇那么个特殊的地方,拿里面的男人试药,喝过井水的人不少,只是只有那七人饮了酒,就如同孔大人在夜宴后那样,开始毒发。事后你又派蛊师前往镇上查看试验结果……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能一直掌握我的行踪?”

自他入状元镇,一直跟在他身边的……

“是杨家那个小娘子。”不等邓承开口,李序南就自言自语道,一切的转折都在那一天,告诉他井水有毒,告诉他孔春出事。

“啪啪啪”,邓承鼓掌:“还不算蠢得离谱,我许你到了阎罗殿,跟别人说是我的学生。现在你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我只能杀了你,真是可惜啊……”

时间似乎都慢下来了,李序南平静地看着眼前人举起匕首,一步步走来,刃尖对准他的心脏,脑海中竟莫名浮现出杨戬的脸。

“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这样我们就都不会寂寞了。这是你跟我说的,可是你已经忘记了。”他听见了,他不知道杨戬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也许真是前世相识。

我还没有当面与他道别,李序南想着,闭上了眼。

让人颤栗的刺痛并没有落下,李序南听见当啷一声响,以及众人的惊呼声。而后他只觉胸口一阵剧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时,面前是杨戬憔悴的脸,眼下青黑,下巴挂上胡茬。

他愣愣抬手,轻抚上杨戬的脸,低喃:“原来地狱里也有你,那我也没有那么怕了。”

“阎王爷暂时还不想收你,就叫我把你捡回来了。”

“唔?”李序南迟钝地眨了眨眼,动动胳膊腿,发现自己还活着,又慢吞吞问:“我睡了多久?”

“三天。”

“哦——”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你拼命隐藏的真相。”

“我想喝水。”

“不给。”

“求你。”

“是谁求我?”

“是李唯安。”

杨戬递来一杯早已晾好,又被他施法时时温着的茶水。

“邓承是儒生出身,早年当过几年官,后被连累革职,穷困潦倒之时遇见了我父亲,受他接济几次赴京赶考,都没有结果。后来我父亲外出遇歹徒丧命,只留下一个我,邓承就把我带走了。”

“他略懂一点周易之术,算出我命不好,克亲克友,便提前给我起了字,叫隐通。后来他突然失踪,孔大人见我和师兄都无亲无故,把我们接济到府里,师兄科举入仕,我就留在了孔府。”

“一次随孔大人入宫,我看见了当时风头正盛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是邓承。其实自那时起起我才算是与他真正分道扬镳,我也不再叫那个名字。”

“再往后,就是你知道的,孔大人下狱,亲友全遭连累,我以为是我运气好,跑掉了,没想到,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下。我扮作道士,希望能查清事情真相,正巧刘文所说镇上的情况,与孔大人情况实在太像,才引起我的注意。”

李序南越说越快,像是在与什么争夺时间,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终于一口鲜血喷出,瞬间便染红了衣襟和杨戬的双眼。

“怎么了?你怎么了?”杨戬手足无措地去擦李序南的血。

“是蛊啊……什么时候下的呢……”李序南想,怪不得那一脚那么疼,原来那是蛊啊。

他开始整日整日地陷入昏睡,清醒的日子也越来越少,醒了就跟杨戬说起从前的事,说他那时怎样在念书这件事上和邓承斗智斗勇,说田颂今年纪比他大,却总被冤枉替他背锅。有时一句“对不起”反反复复念叨,杨戬知道那句是对他说的,李序南终究没有喜欢上自己,他早已没有余力去爱一个人了。

“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这是他教给我的道理,可为什么他自己却不记得了呢?杨戬,我的老师去哪里了?”

杨戬想,也许他心中的那个人,从未真正存在过。

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李序南没再醒过来,他微翘着唇角睡在杨戬怀里,听见久违的父亲的声音:“安安啊,你邓老师说一会要考校你背书了。”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