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状元镇,坐落于京城脚下,却并不与市集居民区相邻,反而要避着官府的规划,这里有块地,就做起一间房,那里有片田,就建起一座屋,等官府反应过来再叫拆除时,那就千难万难了。
时日一长,竟叫这镇子在夹缝中越长越大,顺着城区规划一路向西沿伸,又因着西边并无河流湖泊,住在那的人就自发打了一口井,每日由此取水,虽说是一个镇子,却与东边的人往来也少了。
那得了怪病的周家、裴家、杨家都住在镇西,李序南与杨戬一路走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路上行人低着头行色匆匆,好像空气里都弥漫着毒气,不知谁多喘了口气,就要同那几个人一样被人不人鬼不鬼地关在祠堂里。
“家家户户都从此处取水,若要下毒,在这里做手脚是最方便的法子。”杨戬抱臂斜依在井边。
李序南摇头:“这镇子往西住了四十七口人,如果是井水,也不该只那几个人出事,何况还有个丁佩兰。”
杨戬却不置可否地笑笑:“如你所说,若是毒,动机是什么?对象是谁?这镇子上鱼龙混杂,虽说都是读书人,可来历各异,是否有仇家也说不定。更何况有些毒,单独用并不会致命,得配上些其他东西,用作引子,才致毒发。”
李序南原本高昂的头越听越往下垂,这些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可是……
“诶,你听说了吗?孔大人要被问斩了。”远处缓缓走来几个提着水桶的妇人。
杨戬双眼微眯,他敏锐地察觉到李序南在听见那话后脊背微妙地一僵,脸似乎往说话的几个人那偏了偏。
穿青衫的女子回:“怎么就下令了?前儿不是还说案子还有疑点,要交由大理寺慢慢查么?”
另一人又道:“谁知道呢?就是可惜了这么大的官哟……”
李序南动了,他整整衣领,脸上挂上熟悉的微笑,上前打稽首道:“可是杨家的小娘子?”
那青衫女子女子欠身回礼,问:“道长怎么认得我的?”
“杨郎君相貌出众,杨夫人花容月貌,你二人模样登对,自然一眼便能记住了。”
虽说是明显的奉承话,可架不住李序南一张笑脸极具迷惑性,三分真七分假的话自他口中说出来,也成了七分真,剩下的三分假么,那是人情世故罢了。
那杨家小娘子果然听得粉面娇羞,眼睛黏在李序南身上就撒不开,含羞带怯道:“道长谬赞了。”
杨戬在一边看得眉头紧皱,上前几步挡住李序南半边身子,那女子才略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失态,一时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李序南主动上前替人搬过水桶,手脚利落地丢进井里:“这种粗活该男人来干的,小娘子坐那等等吧,马上就好。”
“这怎么好意思。”杨家小娘子嘴上客气,屁股却稳稳地坐在凳上,“不知将来哪家的姑娘如此有福气,能得道长这般夫婿。”
“他是道士,做的哪门子夫婿?”杨戬冷不丁开口,夺过李序南手里麻绳,轻松把灌满水的木桶从井沿处提出来。
“别听他瞎说。”李序南抹一把额上薄汗,状似不经意问:“刚才听见几位说什么问斩,什么官职的……是又出什么事了么?”
一旁的粉裙姑娘登时来了兴致,压低声道:“道长你还不知道吧,内阁大学士孔春那案子啊,定了。”
“什么罪?”
“那咱可不知道,只听说过几日要问斩了。”
“这么急啊。”李序南语调平稳,面上全无异色,只是一双眼投向远处,眼里白莹莹的光似乎颤了颤,嘴里隐约念着:“邓承……邓承……”
几个姑娘拎着杨戬帮忙打的水走了,只有杨家那小娘子轻轻摆手拒了杨戬递过来的水桶,小声道:“道长把这水倒了吧。”
杨戬问:“你不是要来取水?”
杨家小娘子见左右没人,才凑近了说:“道长,您是好人,我劝您别喝这井里的水。”
李序南脸色一沉,问:“何出此言?”
“您没见得病的都是西镇的人么?这水有问题,我早几天就看见这水里有黑乎乎的污泥,还有不知什么东西的鳞片,我们家杨郎分明是中了毒,他们却说他染了怪病,就那样把他关在祠堂里。”女子费力地把水又倒回井里,拧一把打湿的裙摆,眼眶逐渐通红,恨恨道:“吃了这水的人,一个都跑不掉!我又怎会把这事再说出去,叫他们平白占了便宜?”
李序南惊疑不定地抬头,正巧与杨戬对视上,杨戬忽得冲他莞尔一笑,李序南挪开眼,追问:“可那丁佩兰并不住西镇。”
女子这回却极明显地翻了个白眼,直言:“这镇上谁不知道她与裴戴那对奸夫□□的事儿,她可不只吃东边的水哩。”
“道长,道长。”
“嗯?”杨戬回过神来。
“道长,吃饭啦,怎么不见李道长?”
“嗯……”杨戬往空空如也的门口又望了望,他不知李序南去哪了,那人在杨家夫人走后匆匆留下一句“我有事出去走走,不用等我”,就不知所踪,只留下杨戬一人。
杨戬忽然意识到,他只知哪吒这一世以算命为生,从前之事却一概不知,他傻愣愣地自以为陪在人身边,像个跟班,像个……过客,他看着哪吒以李序南的身份行走世间,却从来插不进一星半点。
“道长,尝尝咱们自己家种的豆角,比城里的新鲜。”刘文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门牙,眼尾挤出一道又长又深的褶皱,显得老实又憨厚。
杨戬思绪被拉回到身前,低头只见桌上一盘豆角,一小碟腊肉——那是刘文为了招待客人特地上集市买的。杨戬推说自己食素惯了,那一碟肉就不知不觉全被堆到了刘武碗里。
“阿文也吃。”刘武推推刘文的胳膊肘。
“啊——”刘武张张嘴,刘文就夹了块肉送进人嘴里。
两人相处融洽和谐,自有一股旁人插不进的氛围。
“这镇上谁不知道她与裴戴那对奸夫□□的事儿?”杨戬想起白天那个青衫女子的话,又看看眼前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也许是他探究的眼神太过直接,刘武悄悄攮了攮刘文,又看着杨戬腼腆一笑,刘文倒是大方,直说:“道长不必猜了,我二人是伴侣。”
“伴侣?”杨戬着实吃了一惊,目光在两人间来回交替,“那丁佩兰……”
刘文解释道:“她是我二人在来京路上救下的女子,因未婚先孕,被赶出家门,未出阁的姑娘大着肚子不方便,就假做阿武的媳妇。”
分桃断袖,龙阳之好,杨戬了然地点点头,心道,与我一样。
“我听说前朝男风盛行,当今……”
他有意把话头停在此处,原本是有意试探,谁知刘武忽然开口,音量不大,语调却异常坚定:“天地辽阔,总有我二人容身之所。何况我们并非断袖,只是我与他恰好是男子,只要是他,性别有什么要紧?”
杨戬忽然就笑了,低声道:“是啊,只要是他,只因是他,可怜天下愚人者多,智人者少,时光消磨,徒留遗憾罢了。”
夜里,杨戬一人在榻上坐到三更时分,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想起身去找,又觉自己如今无名无份,若是李序南当真去处理私事,被自己撞见,更是不好。
直至后半夜,杨戬辗转反侧,终于从床上坐起,准备去外头找人,却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响,踏入的脚步凌乱急促,杨戬来不及穿鞋就急往外走,于房门口正接到跌入怀中的李序南。
“怎么了?你去哪了?不可以自己跑知道吗?我会担心你!”杨戬连珠炮识似的发问,直到怀里人半晌无声,才发觉不对,忙捏着李序南的下巴看,只见这人发丝凌乱,脸上结了壳的疤被粗暴地掀开,露出还未长好的嫩肉,身上也不知从哪蹭来的泥,暗红发黑,顽固地扒在衣角裤腿处。
李序南微阖着眼,一只脚踩在他的脚上,半醒不醒的模样,问话也不答,只一个劲往杨戬怀里钻,头塞到腋窝处拱了个舒适的位置就再不动弹了。
杨戬:“……”这怎么和小狗一样,你抢了哮天的位置你知道吗?
李序南看见镇上来了个一身黑袍的大夫,刘文兴奋地告诉他,这是他请来的神医,专治疑难杂症。于是马大洪在祠堂前高声招呼着排出一条长队,人群嘈杂,却也叫李序南听出个大概:神医要给大家诊病了。
他迷迷瞪瞪地站在一旁看着,忽然有人拉他一把:“隐通,来排队。”
“诶。”他应一声,也跟着排到队伍后面。
李序南跟着前面的人缓慢前进,直到站到那黑袍人面前,他探头想看神医模样,只看见一张唇线锋利的嘴,和唇下那颗乌黑醒目的痣。
李序南瞳孔骤缩,张了张嘴却发不声,眼前人忽得把兜帽一摘,露出一张熟悉的脸,薄唇轻启,声音如同鬼魅:“李隐通,抓到你了!”
“嗯……”李序南难受得哼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却摸到一片温热,废力地睁开眼,入目的是一片蜜色肌肤。
忽然被他趴着的床动了,杨戬卷腹坐起,摸摸李序南的额头,自言自语道:“烧退了,怎么还说胡话?”
“我说什么了?”李序南一开口,才发觉嗓子被烧得快要冒烟。
“嗯?醒了。”杨戬似乎松了口气,从桌边拿来壶茶盅。
茶杯上热气蒸腾,李序南隐约觉得奇怪:他如何知道我要醒,就备好了温度正好的水?只是这念头还来不及酝酿成型,就被一杯水冲下了肚。
杨戬先前分明还一肚子疑问,这会却一言不发地看着李序南喝了水,又端来盆替他擦擦背上捂出的汗,换了背心,扶着他躺下。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李序南下巴掖在被子里,抬着一双眼去看他。
杨戬替他捋捋额上凌乱的毛发,想了想问:“脸上伤口疼吗?”
“疼。”
“什么?”
“我说,疼。”
杨戬又无措起来:“那……那怎么办?”
李序南却翻个白眼,背过身去,嘀咕着骂了一句:“无趣!”
李序南再睁开眼时天已亮了,杨戬窸窸窣窣地在他脸上捣鼓着什么。
“臭臭的。”他嘟嘟囔囔。
杨戬动作一顿,才道:“忍一忍,这药不留疤的。”
“行走江湖的人,脸上没疤是镇不住场子的。”
“那是强盗,你是骗子,有疤更不好骗人了。”
“……”
李序南想说,这么久了,这人还改不掉称呼他俩是骗子的习惯,外头刘文的声音兴奋高亢:“真的吗?京城来的神医?阿武,咱们快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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