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我没有零花钱买新的糖人了,”小男孩吸了吸鼻子,把花苞凑得更近,“这朵花送给你当赔偿好不好?这是我偷偷从我娘的花盆里折的茶花哦,花开了很漂亮的,本来想送给南南妹妹,现在就送给哥哥吧,我再去摘一朵送她好了……”
小孩不明白折下的花再也不会生长,它永远停留在被折下的那一刻,永远含苞待放,并不好看的青绿染在花上,直到枯萎、成尘。
但宫远徵还是从他手里拿过了那花苞,这个时候远处似乎有人在唤他,男孩大声回应着,噔噔噔跑开了。
花苞虽然皱皱巴巴的,但苞瓣完好,看得出被保护得很是小心仔细。宫远徵捏着它,指腹是细腻润滑的触感,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先前沉寂下去的黯淡情绪卷土重来。
‘远徵弟弟!’梳着总角发髻的宫朗角抱着花盆跑进徵宫,脸上绽放出丈菊般笑容。
“远徵弟弟,”宫尚角穿过一群打闹的孩童,拿着两个河灯走来,“给你。”
‘给你,’宫朗角把花盆强塞进他怀里,盛开的白杜鹃扑了他满脸,被迫嗅进一鼻的花香,‘怎么样,我这杜鹃养得多好,比你徵宫的花草差不了多少吧!’
宫远徵下意识把花苞收进袖中,露出个笑来。
“哥,你都不知道,刚刚有个小屁孩撞了我一下,害得我糖画落进河里了,”宫远徵拉住宫尚角的衣角一脸控诉,“他还喊我姐姐!真是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脑袋还笨,男女都分不清。”
宫尚角顺着安抚他几句,递了蘸墨的毛笔哄他先放了这个话头在河灯上写下愿望,心道远徵弟弟被大氅毛领簇拥着脸发脾气的样子,忽略掉身高乍一看还真像个刁蛮娇宠的富家大小姐。
他轻咳了一声,赶在宫远徵发现异样前压住了不断上翘的嘴角。
宫远徵停了笔,边把毛笔交还给宫尚角,问:“哥,有火吗?”
宫尚角拿出与灯一块买来的火寸火石,相碰擦出小小一簇火光,宫远徵接过来点燃了灯芯。
他小心地捧起它,半跪在地上俯身靠近水面,巴掌大一个河灯从他的指尖轻巧跃下,晃悠两下稳稳浮在水上。
在宫远徵收回手的那一刹那,茶花从他袖里掉出,不偏不倚跌进河灯中间滚了两圈,差点把火苗砸灭了。他也不知怎地想都没想往前一扑就要去捞,被宫尚角一把握住肩膀,带离河面。
“当心!”宫尚角不明了他为何忽然如此,只当是一时失了平衡。
宫远徵这才回过神来,仍凝视着越飘越远的河灯,看那白色花苞颤颤巍巍地模糊了轮廓,他无由来生起莫大的心悸,惊出浑身冷汗。
“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毛毛躁躁的,”宫尚角无奈地拂开他鬓边粘上面颊的乱发,“远徵弟弟写了什么?”
宫远徵摸了摸鼻子,难为情地低下头:“就是、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祈福……哥哥呢?”
宫尚角沉默了几息,将河灯递给他看。宫尚角的字一如他本人,笔走龙蛇,游云惊龙,一勾一画锋芒毕露,秉的是笔扫千军雷霆之势,但在这小小河灯上的笔墨如此板正端方,慎之又慎地用小楷写下简短一行:
祈皇天后土,宫氏列祖列宗,佑先母杨泠、亡弟宫朗角来生顺遂无忧,佑弟宫远徵安康喜乐,无灾无病。
寥寥数语,隽永思长,以至于最后一字读完,宫远徵无法克制地呼吸一窒,方寸大乱,积蓄于心的歉疚在瞬息间快要盆溢而出,可夹缝中偏生又飞速闪过几分窃喜。
捕捉到那种不合时宜的情绪时,宫远徵像被刺伤了一般褪尽了血色,面庞惨白一片,眼瞳颤个不停,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会如此卑劣,苟且偷生的罪人尚存活于世已是亏欠,他又有何颜面抢占朗哥哥的位置,妄图谋取不该属于他的爱怜。
“哥哥,我想要你那个灯笼!给我嘛你就给我嘛——”清脆的童音天真烂漫,拖长了尾音肆无忌惮地撒娇卖痴,宫远徵寻声望去,是那个送了他一朵茶花苞的孩子,抱着自己兄长的大腿晃来晃去,“龙灯多神气呀,我不想要这个小猪的,哥哥,求你了!”
“好好好,给你行了吧?去年非要小猪的,今年就改要龙的了,真搞不懂你这小孩……”
他心头咯噔一下,转头去看宫尚角,不出他所料,宫尚角正出神地盯着那对打打闹闹的兄弟,往日里冷凝无波的眼眸变作哀愁的秋霜,怅惘覆眉宇,怆恻勾凄凉。
连老天都在提点自己。宫远徵笑了笑,一不留神从紧咬的齿关间隙泄出一声好沉好沉的叹息。
若不是他,如今陪着宫尚角过上元灯节的当是宫朗角和泠夫人,而非他这个……
‘……父亲死了都不哭,没有心的……’
怪物。
破空声炸响,尖锐过后是震耳欲聋的爆鸣,宫远徵被宫尚角揽着站起身,思绪截断,踉跄两步抬了头,视野蓦地闯入漫天烟花璀璨夺目,照亮了大半个天空,恍若白昼。人们的欢呼、道贺和嬉笑簇拥在他耳旁,本该是人间烟火喜庆欢欣的事儿,他却无端觉得虚惘。
宫门极少放如此大型的花炮,几乎都是年节时小辈派下人采买些滴滴金、小炮仗,在自家宫里玩玩,宫远徵长那么大,也就赏过两次烟火表演,这便是其中的第二次了。
可他无法专心,火花如何绚烂华彩,映不进他的脑海,他只觉得手脚阵阵发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胀痛起来。
噼里啪啦的爆竹巨响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重重叠叠的人言声声,环绕耳侧此消彼长。思潮不受控制地汹涌,那些他以为已经尘封的梦境阴魂不散地攀爬上后脑,糅杂进真实的记忆在眼前交织扭曲,宛若一盏坏掉的走马灯苟延残喘。
在宫尚角出声喊他的同一时刻,他听清了那些意味不明的语句。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千呼万唤,声嘶力竭,皆是为一人而起。
鼻腔酸涩不堪,陌生的潮湿在眼睛泛滥,牵动额角的闷痛齐齐发作,宫远徵当即收起纷飞的思绪按上手腕把脉,却没能找到半点不对。
“远徵弟弟,”宫尚角不知何时起没再去看天空,转而担忧地望向埋头不语的宫远徵,不高的音量偏偏能穿透所有嘈杂灌入他的耳中,“你怎么了?”
恰逢烟花暂歇,五颜六色的光芒隐没于夜色,宫尚角轻轻托起他的下巴,明晰地瞧见了他泛红的眼睛,终日蒙在它们上方的水雾似乎于此凝结成露,湿漉漉地充盈着眼眶。
“哥,为什么我的眼睛很热,很奇怪的感觉……”宫远徵拽着宫尚角的袖子,湿红的眼眸水光潋滟,迷茫又无措,几乎要整个人扑进宫尚角的怀中,“是不是无锋偷偷下了什么毒药,我竟没有察觉到——”
“别怕,”宫尚角怕他站不稳搂住了他,抬手按在被揉得绯色一片的眼尾,“远徵弟弟只是要哭了吧。”
哭?
眼睑轻阖,一滴水珠从黏连的睫毛脱落,打湿他的脸。
泪珠炙热,烫得他瑟缩。宫远徵揩拭那一小块湿润的皮肤,指腹染上在冷风中变得冰冷的泪珠,恍惚中想,原来这就是流泪啊。
就像心脏划开了一个口子,伤心和难过哗啦啦地一股脑流出。
“哥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宫远徵强压下让他心神失控的泪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他只憋出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
“你是我的弟弟,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宫尚角掏出手帕,轻柔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宫远徵闭了闭眼,鼻息不稳,脑海中有个声音喋喋不休,敦促他应下,快应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这样他就还是宫尚角的弟弟……唯一的弟弟,可以继续享受哥哥的疼爱。
唯一啊。多奢侈的东西,人人都有自己始终坚持选择的唯一,被选择的人该如何快意幸福,而他与宫尚角相处时日才几何,何谈唯一,他又怎会有底气认为自己配得上?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宫远徵用了好几年告诫自己不要奢望,再美好那也仅仅是个梦,但宫尚角毫不费力地瓦解了他所有看似屹立不倒的坚牢防备,对自己耳提面命的规束、长年不越雷池的拘谨慎行轻而易举地溃不成军,以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姿态堂而皇之闯入枯萎的心房,一举占据他心中的至高位。
那宫尚角呢,他在宫尚角心里的哪个位置呢?
他不敢赌,不敢猜。
宫远徵在十六岁前还有闲心悄悄嘲弄梦中人对兄长愚忠般的信任和痴心,不屑一顾,到头来,他却是不得不低头承认那份嘲弄掺有嫉妒艳羡。确是他比不上梦里的那个“宫远徵”,就算没有人知晓他想了什么,他仍旧觉得难堪。
孤身一人的滋味难言,要么坚持独下去,要么寻到伴不要分离。知晓后者的感觉后怎堪再忍受踽踽独行,宛然目盲者重获光明如何接受这是有限的救赎。
他常感不平,感惶恐,不平同一人遭遇却差别甚大,惶恐费尽心机维护讨要的关注从紧抓的指缝离开,想来**如沙,愈是渴求愈是难获。
宫远徵隔着一层朦胧水色勾勒宫尚角的五官,无需细看他亦能想象得出哥哥现在是什么样的神情,袒护的包容的心无旁骛的——让他错觉自己是宫尚角最重要的人。
诸多繁冗杂念只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宫远徵兀然扬起个笑来,他惯从爱笑,开心也好生气也罢,连低落时也能轻松翘起嘴角,唯独这一次似强挤出的,下唇都在颤抖。
“可是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我知道……我不配。”他双眼弯成月牙,笑容是一如既往,偏偏眉头若有若无地蹙着,拢起一泓哀切。那么轻柔平缓的话语,但每个字都犹如淬上砒霜的刀锋,要把他的舌头连带着心脏割得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十年前与无锋一役,宫门遭血洗,万幸的是无锋并不熟悉布防,久攻不下被迫撤退,后来,我一直活在自责的阴影里。哥哥,你可知是为何?”
宫远徵一眨不眨地盯着宫尚角,分外平静,语调是腾飞的小鸟轻盈地远去,只有一颗心沉沉地、重重地跌入谷底。他总是高傲得不可一世,却又敏感多疑、患得患失,想的永远是与其忐忑悬于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刀剑,不如自毁不切实际的幻想,撕掉美梦的外皮主动暴露真实的腐肉,好歹这样算是全了他的自尊,兴许最得体面。
哪怕这一做,就回不了头。宫远徵从来不是一个会留退路的人。
“当年是我最后一个到的暗道大门。”他眨眼的瞬间滑落一滴泪,覆上宫尚角捧着他脸的手缓缓拽下,濡湿的手指短暂纠缠后分离,各沾了半滴泪水,“正是因为我的晚到,重新开启了大门,朗哥哥才有机会跑出去,拿回哥送给他的最心爱的短刀。”
“本来死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他,更不是泠夫人。如果那样,这辈子哥也不用如此痛苦了。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死……”宫远徵指甲掐进掌心,咬着嘴唇再说不出话,也维持不住笑脸,肋骨作痛呼吸困艰,喉咙翻涌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好生狼狈。
许是良久,也许是时不多,他听见宫尚角一声喟叹,被拉着手向前。
他们走进偏僻巷子,宫尚角顺着他的手臂下滑抓住他的手,掰开他僵硬的手指,揉了揉手掌掐出深深青紫的月牙痕印。
“这样掐自己,不痛吗?”宫尚角低声问着,全然不是宫远徵预料中的反应,他就这么握着宫远徵的手,没有丝毫动摇,“远徵弟弟便是为此事困恼,所以从前对我总是不冷不淡吗?”
“算、算是吧。”宫远徵不安地想抽出手,不料被握得很紧,他没抽动,只好撇开目光低下头望着地面,“你该怪我的,哥哥,或者是……恨我。本就是我的错,若是哥哥以后不认我这个弟弟,我也绝不会有怨言……”
宫尚角垂下眼,弟弟湿得一塌糊涂的脸依然标致,倔强地不肯掉眼泪而憋得通红的眼睑鼻头瞧起来太过楚楚可怜。他是清楚宫远徵学不会哭的,因而亲眼见到他第一次、且清楚他是为了自己而哭,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心软成了一滩水。
胸膛宛若藏进一只蝴蝶,扑棱棱地扇动翅膀激起一圈圈涟漪,心头有不明的未知情愫转瞬即逝。
“说的什么话,你看你——傻不傻?我怎会怪你,更不可能恨你。”他想说的话太多,又气恼又爱怜,最后凝成一声叹句,“你当年不过七岁,没有大人护着死里逃生已是万般不易,我每年都得烧一回高香感激祖先保佑,你呢,居然一直不在乎这条命,我那么多香是白烧了?”
宫远徵愣在原地,半晌才意识到这话里的意思,结结巴巴地出声问:“哥哥,你、你早就知道?”
“总夸你伶俐,这种时候倒是爱钻牛角尖,一钻就钻十年。”宫尚角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尽职尽责地捏起手帕给他抹去开了闸一般一个劲往下落的小珍珠,“娘和朗弟弟的死我自然是调查了个彻底的,若不是你今日提起,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会把责任揽在自个儿身上,自责了那么久。我看我们远徵弟弟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天才,就是个很笨的小混蛋,是不是嫌哥哥烦,要当把哥哥甩到一边去的小没良心了?”
“哥!”宫远徵急得眼泪啪嗒啪嗒掉,“你不要胡说,我才没有嫌弃哥哥!”
“你也明白我在胡说,那自己说话的时候为何不好好想想是不是胡说八道,荒不荒唐?不许再说什么恨你、怪你、配不配的混账话,听到没有,宫远徵?”
宫远徵扭扭捏捏地应答下了,扁着嘴一副委屈巴巴的受气包模样。
“好了,过来。”宫尚角缓和了语气,朝他张开手臂,任由他乳燕投林般一头扎进怀抱,“你就记着,不论发生什么,你永远是我的弟弟。”
把脸埋在他颈侧的人像没听到一样动也不动,唯有迅速浸透肩膀布料的潮润显露出端倪。
宫尚角犹豫了片晌,学起记忆中长辈哄孩子的动作生疏地拍抚着弟弟,从哭得一耸一耸的脊背一路顺到腰,除了心疼便只剩得一个念头:太瘦了。
隔着厚厚的衣物都可以清晰摸到脊柱,腰肢细得手掌能嵌进去似的,他一只手就遮住了宫远徵大半的腰。这么瘦可不好……
正当他为如何一点一点养胖弟弟而发愁时,宫远徵闷声闷气的嗓音在他耳边慢吞吞地响起:“哥哥……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会。”宫尚角耐心地答道。
“娶了妻也会吗?”
“会。”
“哥哥真的没有骗我?答应我就不许反悔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不会反悔的,哥哥发誓。”
宫远徵吸了吸鼻子,终是忍不住呜咽出声,始终垂下的手抬起攀上宫尚角的背,十指紧揪仿若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细碎的泣音吞没在了衣裳里。
哭泣似瘾,尝到便要着迷。孕育太久的苦果猝然被戳破,酸楚艰涩酿成眼窝的泪流淌成河,像是要一次把十七年的淤堵郁气通通发泄出来。
十载煎熬出的悲情是扎根心上无可救药的脓包,于此时遇上良医,挑破肿胀挤压脓血,于是每一秒的疼痛皆意味着解脱。
他想,这已经足够了。什么唯不唯一、心头排的位序,哥哥眼里有他,没有丢下他,这便足矣。
灭顶的惶恐内疚随着剧烈的心跳一齐平复,凭空生出岁月静好的恍然,他一下卸了力,一颗心犹如泡在加了蜜的温水中迤迤然舒展开。
人间烟火分明被曲折的小巷隔离在外,宫远徵却觉得,他此刻才得以步入他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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