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酒不醉人]
初雪已渐消融，听雨阁前绿意盎然，北风吹过，竹叶哗哗作响，似在演奏一段温柔的乐曲。
听雨阁虽已十余载无人居住，却依旧精致如新，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想必是雁王特意安排人手时常修葺打扫的缘故。
忽闻窗外雀声啁啾，婉转悠扬。俏如来缓步踏上二楼，轻轻推开木窗，一缕清风拂面而来，撩动他额前几缕银丝。这片刻的宁静，竟让他恍然生出几分久违的惬意。
多年来，他在红尘中辗转不停，为苍生计，为天下谋，身心俱疲。此番羽国之行，却难得地让他缓下了匆忙的脚步，静下心来，默默感受这天地间的自然之美。
二楼陈设较为简单，北侧一排长长的书架，架案上整齐有序地摆放了各种藏书，有朝代历史古籍，九界多地风土志，兵法军事论著，各大家经典，另有医书杂论等等。
东侧靠墙是一组药柜，一张矮小案几横置在前，案几上陈放一只锈迹斑斑的药碾与一杆戥秤，一旁紧挨着一个铜药杵臼。仿佛间，似有一个蓝色身影坐在案前细细捣磨药材，一副岁月静好。
俏如来自书架中抽出一本羽国风土志，坐在窗前静静研读了起来。书中记载了羽国独特的风土民情，传奇异事，文笔精炼，引人入胜。不知不觉间时光飞逝，日已西斜，天色将暗。
沉寂中，忽听得有脚步声由远至近，缓步向阁楼移动。一名美貌婢女走至听雨阁门前，却不入内，抬高音调，脆生生禀告道：“公子，雁王殿下派婢子来请您入宫，说是您有故人来访。”
俏如来略一诧异，脑中千回百转，却也无法想象遥远的羽国怎么会有故人。
“嗯，多谢你，俏如来随后就到。”
起身下楼，略整衣冠，闭上门扉，便朝王宫方向而去。
入宫向东数里地，绕过参天古树，一抹斜阳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王宫内显得神秘而又安静。
踏入王宫宫殿，云白光洁的大殿倒映着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
俏如来甫进入殿内，便听到一声熟悉的惨叫声。
“啊！呃…雁王！你个死变态，有种就放开我，咱们再来比一场！”
“呵！再来十场又如何。”
“来喔…小爷我从小到大怕过谁，哼！啊…”
“听声音这不是…”俏如来暗暗思忖，加快步伐进入内殿。
“剑无极！”俏如来闻声而至，眼见剑无极斜斜靠在大殿红木圆柱上，鼻青脸肿，嘴角泛紫，目光却是充满斗志，毫无颓废之色。
挡在剑无极面前的是三颗散发红色异芒的断云石，悬在空中不断摇摆，灵巧非常。对面雁王斜倚王座，脸上泛有一丝淡淡的玩味。
“俏如来！真正是你，呃…”
眼见剑无极被断云石所困，挣脱不得，却无实质内伤，心知是雁王故意戏弄。
“还没玩够吗。”俏如来望向雁王，脸色一沉。
“师弟的面子怎能不给。”雁王轻笑一声，收去阵势，血红断云石顷刻变为齑粉四散。
“俏如来，你果真在这！”眼见熟人在前，剑无极一得解放，上前抱住俏如来没心没肺地大笑了起来。
俏如来也属实没有想到，与剑无极多年不见，竟会在异国他乡重逢，一时间感慨万千。
“剑无极，你怎会来到羽国？凤蝶姑娘呢？”
“唉！俏如来喔，说来话长，蝶蝶现下在城南云尚客栈呢！”
“不妨请凤蝶也来王宫，咱们阔别多年，实该好好一叙。”
雁王闻言，微微抬手，身后侍从会意，悄然退下。
“俏如来，你怎么跟这个家伙走得这么近。”剑无极脱口直言道，“你忘了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师兄当初是如何的害你喔。”
“此事亦说来话长，目前雁王非是敌人。”
时光飞逝，不出半个时辰，十数道精致佳肴由侍从鱼贯而入，依次摆上桌案。雁王心思细腻，为照顾俏如来口味，菜品多以素食为主。并派人特地送上了羽国特制佳酿将军泪。此酒乃以雪山清泉酿制，经年窖藏，启封时酒香四溢，入口醇厚绵长，回味悠远，堪称琼浆。
酒菜齐备之时，凤蝶也已被请入王宫，见到俏如来，简单寒暄之后，四人纷纷落座。
“剑无极，你们是专程来找我的吗？”俏如来开口问道。
“也不算啦，自从我跟凤蝶退隐之后，便去各界游历，有去过道域，去过海境，一路向北而行就到了羽国边境云天关。可惜…跑遍这么多地方，也没发现笨牛的下落…”
“剑无极，你不用担心，银燕已经找到了。”俏如来安慰道。
“真的吗？！太好了！我就知道麽，笨牛那么笨，上天一定会眷顾他的！”剑无极一时间激动非常，“他在哪？在中原吗？”
“他…被人施术暂时失去了记忆，被小空带入了魔世。”俏如来回想起往事，一时黯然。
“找到了就好…”一向话多的剑无极，此刻竟也喉咙发哽，暗暗放下心中大石。
“来来来！为笨牛的重生，为我们的重逢，干杯！”剑无极一扫沉闷气氛，率先举碗，一饮而尽。
看剑无极兴致盎然，俏如来不忍坏了气氛，举碗相和，仰首饮下碗中之酒。
“你还未说，你是如何寻到这王宫内院的？”
“我们在云天关投宿之时，恰巧听到一支中原商队闲聊，说曾见尚同会盟主出入过羽国王宫，我便与蝶蝶商议来羽国寻你，看消息是否准确。”
“嗯，我确实已来此地一段时间。”
“哼！”剑无极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我们来时被拦在王宫外，那些守卫竟无一人前去通传，害我费尽许多唇舌。最后还是报上你的名号，这才得以入内。”说着又给自己斟满一碗，要与俏如来一较上下。
俏如来面露难色，正要推辞，却见剑无极已一饮而尽，朗声笑道：“俏如来，可还记得当年我说过的话？杯底不可饲金鱼！哈哈哈！”
一时间，俏如来心绪泉涌，遥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心中好似缺了一片。但看当下，物是人非，只留遗憾，不胜唏嘘。一缕神伤涌现，碗中之酒再次饮尽。
“哈！俏如来，没想到我入宫先见到的，竟然是这黑心肝的雁王！”剑无极瞥了一眼雁王，只见他径自注视着俏如来，对这些骂人之语毫无反应，似乎是在讲着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俏如来，要不是看在他是你师兄的份上，我早就把这宫殿给拆了！”剑无极美酒下肚，便开始胡吹大气起来。
俏如来饮完第二碗便觉晕眩，红晕已然悄悄爬上脸颊。他单手撑住额头，眼神逐渐变得迷离，已有不支迹象。
剑无极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开始讲述这些年游历的所见所闻，以及剑道上的全新领悟，经他一番添油加醋，更显得传奇不已。
一旁侍从斟酒不断，剑无极吃喝玩笑，心情大好，又劝俏如来饮了半碗，欲要再斟酒，终被凤蝶拦住。
眼见俏如来不宜再饮，雁王起身吩咐侍从带剑无极二人前去客房。另差专人去准备醒酒汤。
俏如来不到三杯便已醉倒，面上红霞更甚，他俯身趴在桌案上，似乎随时都会陷入昏睡。雁王低头望去，此刻的俏如来宛如一只醉意朦胧的猫儿，毛茸茸的，白得似能透出光来，不禁让人心生逗弄之意。
转念却又按耐心情，扶起他向内殿走去。
俏如来不似一般醉汉，与生俱来的谦和，使他即便醉酒状态下也保持了温柔与风度，顺从地随他走到了床边。
刚一坐下，俏如来一个激灵，睁大了双眼，仿佛瞬间清醒了过来。雁王正自疑惑，却见他无比认真的看向自己，软软开口道：“我要回去。”
俏如来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满脸真诚与无辜，再次轻声重复道：“我要回去。”
一瞬间雁王产生了他在装醉的错觉。
不过仅仅是一瞬，下一秒他便倒在了对方的怀里，仍不忘挣扎着起身。
雁王无奈暗叹一声，扶起他向宫外缓缓走去。
一路上，俏如来努力克制醉意，想要尽快返回住处，无奈身体不听使唤，酒意上涌头重脚轻，斜斜贴在雁王身上，反而走得更慢。
“不然我抱你回去吧。”雁王低笑一声，朝他说道。
俏如来连连摇头，脑中仍有几丝清明，本意促使他拒绝这个提议。
雁王不再强求，扶着他缓步而行。一路上王宫守卫虽惊奇于两人暧昧举动，但却迫于雁王气场无人敢抬头多看一眼。
天色已暗，寒夜湿冷，离开王宫，前往听雨阁的这段小路又昏又暗，伸手不见五指。与王宫内的灯火通明瞬间形成鲜明对比。
突然涌入黑暗，俏如来呼吸一窒，无尽的沉沦与压抑席卷而来，将他彻底吞没。他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身体不断下坠，越坠越深，似是永远无法触及到尽头。寒意与酒气交杂融合，心中悲戚更甚。脑中往事历历在目，迅速闪过，一幕幕清晰如昨。最终，所有的记忆定格在多年前弑师的那一刻，那一瞬，泪水再也无法抑制，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滑落。
“俏如来？”虽看不清他的脸庞，雁王却清晰地感知出他的心绪变化。
俏如来并未应答，泪水却再也收势不住。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仿佛压抑了好久好久情绪，一瞬间就要爆发。
雁王只得加快步伐，朝着目的地疾行而去。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已抵达听雨阁。推门而入，迅速掌起烛火，微弱的光芒驱散了一部分黑暗，瞬间为这片沉寂的暗夜增加了一丝亮度。
雁王扶着俏如来坐到床边，但见他的双眼依旧迷离，似是还未从情绪的漩涡中完全挣脱。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俏如来，脆弱、无助，宛如一只在茫茫丛林中迷失方向的白色狐狸。
“师兄，人…本来就是孤独的对吧？”未等雁王开口，俏如来便问出了这十分复杂的问题。
“如果孤独到极致，走到尽头会怎么样？”俏如来继续追问着，泪水再次滑落下来。
多年以前，雁王曾走过同他一样的道路，他怎能不知那是一条怎样的地狱之途。数万尸骨踏出的这条染血之路，似剜肉，似蚀骨，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师尊，失去了人生，失去了一切。得到的是那仿佛人人欣羡的至高无上的权位。可这…真的是他要的吗？
未得回应，俏如来便自顾自地低声呢喃：“孤独尽头是虚无、是厌倦、是麻木…或许就像师尊那样，再也找不到活着的意…”
话未说完，他的双唇蓦地被雁王覆上，堵住了他未尽的话语。
俏如来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挣扎起来，然而雁王的手掌却紧紧箍住他的后颈，令他一时难以挣脱。
雁王被俏如来方才的话语深深刺痛，他仿佛看到了冰凉的墨狂无情地刺入了俏如来的心脏，而他的师弟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陌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思至此处，雁王报复似的加深了这个吻，近乎粗暴地撬开了他的牙关，俏如来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势逼得呼吸急促，几乎难以喘息。
粗重的呼吸，浓烈的醉意，炙热的亲吻，将俏如来的理智一点点焚烧殆尽。他的体温急剧攀升，眼中的迷离与挣扎最终化作一片混沌。
雁王眼瞧他如此诱人模样，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一念而起，瞬间便将俏如来推倒在床榻之上，重重地啃咬他的细嫩脖颈，仿佛留下痕迹才肯罢休。
人生如梦，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皆是常态。遗憾，痛苦，孤独会扎在灵魂深处不断撕扯，会在不经意梦回间深深把人湮没。一旦心若死灰，便再难救赎。
这一次，我一定抓住你。
“俏如来，我希望你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