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苏合香]

梦，是灵魂深处的悸动。

俏如来很少做梦。但仍会在某年某月的深夜踏入这茫茫无际的黑暗。这片黑暗中，似有云雾交织，迷离缭绕，悄然映出一棵孤单的血色琉璃树。一阵清风袭来，满树的琉璃串随风起舞，叮叮咚咚，悦耳非常。

俏如来在这阵悠扬婉转中缓缓醒来。琉璃树？我为何会在此地？

许是大梦初醒，神思尚有些许恍惚。他缓缓起身，抬首望去，但见月色清凉如水，洒落了一地银白。

“师弟，你醒了。”一声师弟乍然划破了这份寂静。

俏如来闻声回身，只见雁王不知何时已静立其后。他闭上双眼，微微蹙眉，静静回想眼前的匪夷所思。雁王为何在此？现下他应该早就回返羽国。莫不是中原又起了动乱？

再度睁眼时，正撞上雁王悄然凝视自己的目光，嘴角一抹笑意隐匿其中，若有若无。

俏如来不及多想，防备之意瞬间涌起：“雁王，你怎会在此？”

“呵！师弟，不是你引我来此的吗？”

我何时…俏如来内心暗忖，纵有千般疑惑，面上却也平静如水。自己难道有短暂的记忆缺失？

“现下什么时辰了？”俏如来试图转移话题悄然试探。

“已过子时。”雁王神色平静，缓声回应，随即话锋一转，“俏如来，师尊派你去分发救命水，你竟躲在此地清闲。”

师尊？救命水？师尊不是早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惊惶难掩，却也警觉是雁王有意设计，强自镇定，开口问道：“嗯？师尊他，在何处？”

“在那里啊。”雁王抬手指向俏如来身后，声音中透着一丝诡异。

不及细想，俏如来惊恐回头，却见身后空空如也。蓦地，耳畔传来利刃破风之声，他急忙回身，只见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已然刺入雁王胸膛，剑尖透出后背，鲜血夺目，瞬间淌了一地。

“雁王！”

刹时间，他飞扑过去，尽管这一幕离奇得让人难以置信，可倒下的身影、鲜红的热血，却如此真切…他甚至没看清，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倒地的雁王，脸上竟不见痛苦之色，他颤抖的手，紧紧攥住了俏如来的手掌。

“师弟，你会永远记得我吗？”是诀别，又有一丝不甘，又迫切想要听到对方的答案。

“我…”俏如来一时无言，心神恍惚，可转瞬便强压惊愕，“我带你去求医…你撑住！”

话音尚在空中飘荡，雁王的手却已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雁王！”

…………

啊！俏如来猛然睁开双眼！

原来，竟是一场噩梦。

冷汗自他额头簌簌滚落，洇湿了衣衫。可他全然顾不上擦拭，满心都被那个奇怪的梦境占据。

叮铃，叮铃，清脆悠扬，琉璃串奏起了美妙的乐曲。

俏如来想起，自己确实身处在血色琉璃树。自从师尊和冥医前辈逝后，他经常会回这里看看。这里会让他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晚风笼月色，大地尽虚无，此时此刻，天地万物仿佛静止了一般。

“师弟，你果真在这里。”

熟悉的声音再次闯入这份宁静，恍惚间，俏如来竟分不清此刻是真是幻。

直到雁王真真切切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不过一步之遥。

“雁王，因何来此？”忆起梦中雁王倒下的那一幕，俏如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复杂滋味。

“师弟，你用双鲤引我来此，却故作不知？”雁王的语调拖得长长的，慵懒中藏着些许神秘。

俏如来隐隐感觉到说不出的怪异。正待理清头绪，思考他的目的，却冷不防见他身形一倾，俯身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哈，亲爱的师弟，谜题已解，愿赌服输。”

突如其来的动作，令俏如来下意识侧身闪躲。他极力在脑海中搜寻，试图记起与雁王的赌局详情，却好像又一次被抽走了记忆，脑中一片空白。

只见雁王随性靠近，俏如来不得不步步后退。

“既是赌局，赌注是何物？”

“是你啊。”雁王笑意直达眼底，“师弟，师尊派你去分发救命水，你竟躲在此地清闲。”

他就这样，随口说了一句足以让俏如来惊恐的话语。为何？！雁王所言竟与自己梦中一字不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方才的梦境是，预知未来？那么下一步呢？是什么？细细回想，梦里有人暗杀了雁王。

那么，梦境会变成现实吗？

顷刻间思忖万千，却依然开口问了下一句：“嗯…师尊…在何处？”虽是相同的话语，此时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对于预知未来，俏如来自是不太相信的，他甚至在怀疑，雁王是否窥探到了他的梦境。

“在那儿啊。”雁王嘴角噙笑，抬手再次指向俏如来身后，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意味深长。

不！他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空无一人，那么，他该转身吗？接下来是什么，是梦境变为现实，还是一切不过是雁王的计谋？

“雁王，你究竟有何目的？”

雁王仿若未闻，目光越过俏如来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继而轻轻唤了一声：“师尊。”

诧异中，俏如来下意识转身，但见茫茫黑暗中，寒芒瞬间袭来，一支冷箭堪堪擦过他的臂膀，正中雁王心口！

不！雁王！

电光火石间，雁王倒下了。又一次倒在俏如来面前。

“俏如来，我的目的，只有你。”雁王凝视眼前之人，嘴角那抹笑意并未散去，声音却是愈发微弱。

“雁王！”他满心焦急，只想拼尽全力挽留住这渐逝的生命。

可待他俯身的那一刻，雁王的身躯好似流萤，瞬间化为了点点星光，几尽虚无。

…………

“师兄！！”

俏如来顿时清醒，原来又是一场梦。

他竟深陷两重梦境，梦里的雁王两次殒命，这应该是雁王本人也想象不到的离奇荒诞吧。

清醒后的俏如来，心底竟涌起一丝庆幸。

他从未设想过，倘若有一日，雁王真的死在了自己面前，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他与雁王，仿若命中注定的对立面，如同光之于影、明之于暗，彼此对立，却又冥冥中被灵魂深处那未知的终局牵引，不断靠近、追逐。

忽然，周遭静谧得仿若真空，虚无之感疯狂涌上心头。

他觉得是时候离开血色琉璃树了，此地竟似有魔力一般，摄住了他的心神，令他几番挣扎，都难以挣脱逃离。

“师弟，吾回来了。”

那熟悉至极的嗓音，带着一丝平静与温柔，再度传入俏如来耳中。

居然又……

这一次，是真实？还是梦境？

俏如来抬眸望向来人，脑海中飞速回溯今日种种，乃至当下这一瞬、身处之地，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寒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俏如来只觉一阵昏沉，竟连思考也变得迟钝起来。

“雁王，你从何处回来？”

“师弟，明知故问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我要离开了。”本能驱使着俏如来必须离开这里，仿佛只要跨出此地，就能冲破这诡异的迷漳，离开了此地，雁王…就不会死。

刚欲转身逃离，手腕却猛地被雁王攥住，大力一拉，整个人便猝不及防地跌入了对方怀中。

这近乎亲昵的距离，让俏如来瞬间不自在，心底涌起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俏如来，脸红什么？”雁王鲜少见师弟这般模样，不禁起了逗弄之心，又凑近几分，像是要将他这窘态瞧个仔细。

俏如来退无可退，脑海中又浮现出前两次惊梦的惨烈画面，顿时心如乱麻。他想要挣脱，却被雁王死死困住。

“上官鸿信？！”

俏如来此时的心情并不怎么美丽，回想起适才梦境里，师兄倒在地上的情景，他的心底竟有一些抽痛，雁王弥留之际的眼神，夹杂着不舍、怜悯、解脱…或者还有一些俏如来想不明白的东西。

思至深处，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原本下定决定要离开的他，此刻双腿竟沉重无比，再难挪动分毫。

“师弟，师尊派你去分发救命水，你竟躲在此地清闲。”

又是熟悉的一句……

幻境与现实相互交织，让俏如来愈来愈难分清，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是梦是幻。他只知道，他不愿意再看到雁王死，他不愿意再看到他那样的眼神。他会心痛，他会悔恨…他要救他。

可是怎么样救呢？如果自己不再问出那句话，不再贸然回头，是否一切就有转机？

又一阵晕眩来袭，俏如来有些难以支撑，但依然强忍着保持了平静：“嗯！我知晓了。”他顿了顿，望向眼前之人，目含乞求，“师兄，陪俏如来一起去可以吗？”

此刻的他，满心只想迅速逃离这个诡异之地，让一切回归正轨。

“吾要在此间等待师尊。”雁王神色如常，语气却异常坚定。

“师尊早已身亡，是俏如来亲手所杀。”平静的声音下，是难以掩饰的颤抖。

“俏如来，你魔怔了，你看，师尊他回来了。”雁王目光悠悠望向前方，低沉的嗓音仿佛带着来自九幽的寒意。

俏如来心弦再度紧绷。这一次如果回头，那么是不是又是一次必死之局？究竟要怎样才能救下他？

生死攸关之际，俏如来心中已然明澈。刹那间，他猛然转身，毫不犹豫地挡在了雁王身前！

倘若就此死去，是否一切便能解脱…

这一生的喜怒哀乐化为满身的疲惫，回往弑师的罪孽，而今只剩满心的悲悯，静静等待死亡叩门。

然而，就在这瞬息间，雁王冲上前来，紧紧抱住了他，随即身形一转，以身为盾，硬生生挡下了那疾射而来的暗箭！

耳听得雁王闷哼一声，身形踉跄，缓缓倒地。

“师兄……！”俏如来的声音因悲痛而变得嘶哑，泪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坠落下来。

“师弟…你是在为我流泪吗？”雁王的身体如遭万针攒刺，可望着眼前之人，嘴角仍扯出一抹微笑。鲜血从他创口汩汩涌出，那刺目的红，肆意伸展，直摄人心。

眨眼间，雁王的身形再度虚化，仿若风中流沙，转瞬即逝，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

俏如来从混沌中挣出，再次醒转。

是梦吗？一切全都是梦境吗？可为何，他心会痛？

这场死别在不断地上演，一遍又一遍，似要将他冲击得支离破碎。

他漫无目的地靠在琉璃树上，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脸上蔓延至嘴角的泪，泪痕在莹白的脸上格外显眼，明明他没有说话，可眼里的无助却扎得人生疼。

隐忍的低泣声裹在夜色里，浓得让人拨不开般沉重，俏如来紧抿着嘴唇，双手悄然捂住眼睛，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等待谁来救赎。

倏忽间，俏如来发觉一缕异香侵入心脾，那是一种独特的味道，似百合般清雅又似檀木般悠长，让人难以忘记。

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汹涌的泪水遮天蔽日，让他无法分辨前路，只看见雾蒙蒙的一片和逐渐破除迷雾来到他身前的身影。

“俏如来，有我在。”雁王仿若踏光而来，再次现身于他眼前，修长手指轻轻抚平他凌乱的鬓发，“我带你离开。”

此刻的俏如来，心绪已然濒临崩溃，被这层层叠叠的梦境折磨不断，彻底没了分辨虚幻与现实的力气。

“你快走，师兄。”俏如来抓住他的衣袖哑声开口。面上泪痕交错，眸中哀伤四溢。

“俏如来，你身处梦魇之中，所见一切皆是幻像，放下执念便能醒来。”眼见面前之人失魂落魄，一贯沉稳的雁王，竟也难掩焦急之色。

“我看见师尊了，师兄，我看到他了…”俏如来眼神迷离，视线在周围飘忽游移，却不在雁王面上停留，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俏如来，这一切都是梦！你快醒来！”

他深知，一旦沉沦梦魇无法自拔，等待俏如来的，不是疯癫便是死亡。

“俏如来？”刹那间，四周仿若被死寂冰封，雁王的心猛地一沉。

但见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消散，里面空空如也，似一口深深陷在沙漠中的枯井，干涩而荒芜。

霎时间，雁王俯身覆上了俏如来的唇，温热的吻绵绵密密地落下，急切而又炽烈。

快醒来，师弟。

纤长的手掌顺着发丝缓缓向下，柔软的唇吻过他的双眸，他的脸颊，他的耳畔，贪婪的搜取着属于他的气息。

瑰丽的夜，执着的人，痴缠的梦，还有那引路的灯。暗夜虽遮蔽双眼，却难抵这心底的光明。

俏如来暗淡的眸子忽然有了些微光亮。炽热的亲吻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吐出了几不可闻的喘息声。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又恍似遥在天边。唇畔相碰，鼻息相缠，这一片温香中，是缠绵，是缱绻，是极乐，更是救赎。世界在这一刻仿佛都变得安静了许多，身下之人被吻得酥酥麻麻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逐渐软了下来，忘记了抵抗，条件反射般地顺着他的指引彻底沦陷。

这一夜，星光似乎都悄悄地隐了光芒，只愿为两人披上最温柔的纱裳。

悠悠微风，煦暖晨光，竹影摇曳，万物生长。

远处古琴悠扬，如山涧清泉清冽空灵，玲珑剔透。俏如来在这片美妙琴音中悄然醒来。

他缓缓起身，眼神逐渐清明。晨曦的阳光淌进了窗，温柔地洒在他的身上，带来一阵暖融融的触感。

俏如来发觉自己仍在听雨阁，在确定自己彻底清醒之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香已燃尽，你终于醒了。”雁王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床边。

俏如来适才发觉，屋内仍有淡淡的雾气并未散尽。转眼望去，案几上一盏白玉骨瓷香炉早已熄了香线，只悠悠笼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幽香。

俏如来想起了他的梦境，他梦到了雁王之死，更梦到了琉璃树下的荒唐春色…一时间羞怯到不愿抬头看他。

“这是什么香？我为何会…”

“它叫苏合香，你能醒来，还是多亏了它。”雁王坐于床边，嘴角勾起一抹浅弧，“方才可是梦见我了？

若不是这晨光太过刺眼，他甚至要怀疑一下自己是否还在那无限的梦境之中。只是雁王是如何知晓自己梦境的？

“我陷入梦魇，是你所设计？”俏如来一瞬间觉得不大对劲。

“你所中之术曼陀铃，与彼岸虫十分相似。至于何人所为，我或有眉目。”雁王望向窗外，眼中飘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凌厉。

俏如来恍然间想起了最后一场梦境里，雁王说过的话。

“所以最后一次是你入我的梦？那么那一切都是…”俏如来顷刻间红了耳根，幽深的眸色里闪烁着几丝无措的羞恼。“你是如何入我梦境的？”

“断云石的作用可不止你所知道的那般简单，羽国皇室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品类，拥有强大的能量，名唤聚灵石。可增强灵力，亦能探人灵识，乃稀世之珍。”雁王微微一笑，目光悠悠转向俏如来，“幸有这苏合香，香气安神通窍，及时稳住了你的心神，我方能借此良机，以聚灵石探入你的梦境。”

“此苏合香，怕不止你讲的这些功效吧？”

“你在怀疑什么？”一丝狡黠从雁王面上闪过。

俏如来并未答话，起身下床，缓步行至窗前，窗外晴光正好，竹影轻盈飘逸，一阵清风徐来，天地与之共语。

“如你所讲，我是中了某种术法？”

“若我所料不差，正是曼陀邪铃。””雁王款步上前，与他并肩伫立在窗前，静眺远方。

“我至羽国不足十日，接触之人亦寥寥无几…”俏如来垂首沉思。

“心中可有所疑之人？”

“尚需确认一些线索。”

“不如你我打个赌，看谁先找出凶手如何。”雁王莞尔一笑，仿若胸有成竹。

“嗯？”俏如来微微一怔，目含诧异，“这该如何赌法？”

“若你赢了，今后任君驱使。”雁王略一停顿，转身细细凝视身旁之人，“若我赢了，留在我身边可好？”

“你怕是在贼喊捉贼吧？”

“师弟莫不是要冤枉于我。”

“赌局是你所开，赌注任你所讲，岂非失了公平。”俏如来若有所思，“若我输了，可在此暂留三个月。”

“三个月太短，要久一点。”

“多久？”

“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