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梦高唐计划于苗王即位典礼之后正式公布。这为苗疆在接下来的各城谈判之中，争取了更多的主动。

时临戮世摩罗攻势凶猛，中苗鳞三城还是紧急达成了一份最小共识盟约。

因中原城池当时已近完全沦陷，谈判的筹码最少，不得不承担最不利的条件。而欲星移巧妙设计，将许多条款的生效条件与中原绑定，实则减少了鳞族所要担负的战争成本。

然而，关于恢复北冥蕴身份和名誉的这条未能达成一致。

因为一旦承认鲲帝王姬的身份，按照海境相关律法，皇族必须在她后续的研究成果中继续挂名，间接等于鲲帝能够直接从虚梦高唐中凭空分得利益，此外海境还要求苗军要立即从实际控制的水城区域彻底退军。

苗疆方面要求先恢复名誉，再谈撤军，而海境方面则坚持必须先撤军才能谈身份恢复。双方在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上不可开交。

“海境不能接受一个出让领土的皇室成员。这是底线。”

“并非出让。苗军驻扎水城，是苗鳞共同协防。水城要冲位居苗中鳞连接咽喉，不能有失，须得一支可靠战力戍守。”

岁无偿就差指着鼻子骂鳞军不堪用了。

天知道他一个孤血斗场出身的武士，竟然一朝被拉来和海境右文丞这等资深文吏在文书上锱铢必较，唇枪舌战，尤其是得牢牢看住某些苗臣直接物理说服对面的想法，也实在是苗王无人可用的缘故。

苗疆内战连年，国力损耗。比之先王时期的人才济济，如今的朝堂，一半以上的重臣皆是外族来客。

这并非绝对意义上的苗疆无人，而是能够让苗王放心任用的选择确实不多。

苍越孤鸣的班底，和苗疆的整体风格高度吻合，武勇有余，文治不足。岁无偿已算是王族亲卫之中很有头脑的一个，若是换了叉猡等人，那真是画面太美不敢看。

忘今焉原本提议过由北冥蕴主持谈判，这是难得他和祭司台、铁军卫三方一致赞同的提议，但是被苍越孤鸣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然后，岁无偿就被丢来赶鸭子上架。

苗人崇尚血勇，重死轻生，在他看来鳞兵只愿负责后勤辎重运输，而不肯投入一线战壕，无疑是软弱怯战，令人鄙薄。想要依靠虚无缥缈的名分之辩，虎口夺食，白白获得苗军修筑的水城要塞及补给线，就更是天方夜谭。

苗疆以武立身，自太祖以下，东征西讨，开疆拓土，自来只有苗疆抢邻居的份儿，头一回遇上邻居想抢自己的。

但在右文丞看来，以上强盗逻辑根本岂有此理。

“水城一线本就属于海境，物归原主，理所应当，岂有外军长驻之理。苗军修建碉堡所费人力物力，吾王也同意予以相应赎买。贵国若是出尔反尔，不免令人心寒，更令人心疑，苗疆是否果真能履行盟约。”

中苗世仇几十年，每次都是打了停，停了打。远的不说，就说颢穹孤鸣时期，一旦感觉苗疆稍微喘过气来，就会撕毁停战协定，寻衅中原发起进攻。是故，苗疆在九界的城际信誉颇为堪忧。

太虚海境急于收回水城，也是担心苗军可能不止于驻扎水城，而会以此为据点，继续向海境腹地征伐，宁愿现在花钱赎买。

双方无法达成合意，不欢而散。

欲星移的拜贴送到祭司台时，苍越孤鸣正在这里和北冥蕴一道讨论实验室的建设困难。

“凡鳞族求请，一律不准到云远面前烦忧。你们是把孤王的话当成耳旁风吗？”

来人吓得噗通跪地，北冥蕴绕过面有薄怒的苍越孤鸣，俯身抽出了那张馥郁洒金的硬柬。

只有海境还钟情这种实物拜贴的老派作风。

她向苍越孤鸣展示打开的拜贴，文字没有什么什么实质内容，只是一些合作交流，鳞苗友谊的官样文章。

苍越孤鸣蹙紧眉峰，语气不大确定，“没有谈判信息，只是礼节性问候？”虽名为祝贺?登基，但显然不会有人认为，鳞族师相一行人的到来只是单纯拜会。

“没有的信息，也是一种信息。”

北冥蕴说着看向依旧跪在门口的下属。

苍越孤鸣心知她接下来要谈一些不适合见习祭司们听的事情，于是扬扬手算是轻轻放过，让人退了下去。

“自己下去领罚。云远你继续说。”

“拜贴措辞撇清得刻意。既不是写给学生的，也不是写给族人的。我倒觉得像是非正式的意思。谈判僵持到这一步，右文丞的权限已然不够。鳞族师相才能决定一些关键点。”

“我是不希望你在其中难做，才不让你参与。”苍越孤鸣道。

“多谢你。但即便不直接参与，海境依旧会认为情报泄露的。”

“那就更没必要受这个委屈。”

北冥蕴笑了笑，“欲星移，应该不会浪费这个时间，就为了上门骂我一顿。祭司台没有授权介入正是好事，我只带耳朵去，听回来给你拍板。我猜想，这大概也是对面的意思。”

她想了想又接了句，“这是在苗疆祭司台，谁敢造次呢？我什么都不怕。”

这话说得熨烫，苍越孤鸣很是受用。次日的会面就这么定下来。

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欲星移直接开门见山抛出详细的技术合作条约，甚至连一句寒暄也无。

苗疆的研究本就起步较晚，原本的机构又遭北竞王在内战期间搞大清洗。别看在大典之后的项目介绍说得热闹，实际上现在的实验室人才凋零，设备缺乏，有些关键的配套产业干脆就是完全空白，还有很多见习祭司连最基本的概念都不甚清晰。

如今海境愿意接收培养相关人员进修，并支援研究所的专家学者前来苗疆指导工作，同时还同意仅仅以复印材料的费用，近乎白送大量技术专利和图纸。

他最后重申立场，“吾王希望，苗疆立即退军。”

在废除北冥蕴皇族身份之时，从法理上，海境完全具有解除她所签订的边境合作框架，立即驱逐苗人的正当性，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实在是众多掣肘之故。

首先是此处毗邻极不稳定的龙涎口区域，一旦发生高烈度的冲突，很有可能造成严重灾害。

其次是镇海宝礁在镇压龙涎口的同时，也极大对冲了此处无根水的影响程度。这使得鳞兵无法像在海境其他地区那样，依靠环境优势，获得己方的加成和削弱外族的战力。

最后则是鳞族内部的那点子老纠葛，鲛人与宝躯不和。镇海宝礁传统上一直由擅长筑堡的宝躯系部队镇守，每年的耗费军资甚巨。鲛人臣僚之中，不乏颇有微词的声音。

北冥蕴一板一眼地回应，“祭司台会将师相的诚意如实转达。”

但不会为鳞族利益游说苗王。

“这样是最好。”欲星移点点头，竟还轻松地笑了一丝，“你不能做任何有损害苗疆嫌疑的事情。这正符合海境的利益。”

鳞族的提议尤似微妙的带毒香饵。

大批技术骨干和设备资料，固然是苗疆当期急迫想要获取的东西，但这样一来，也相当于在关键部门渗透进入了大量鳞族人员，尤其是当他们处于前鲲帝皇室的领率之下，这种暧昧不清的身份立场就更加模糊。

欲星移要求她维护苗疆利益，能令让苍越孤鸣更好地放松戒备。而在大批的人员进入，很容易塞进一些可以为海境刺探消息的存在。

他将北冥蕴的谨慎持重，也算在其中。

北冥蕴似笑非笑地出言讥讽，“该说不愧是你吗？”

欲星移则超乎寻常地耐心，丝毫不将她的敌意放在心上。

“有你在此，鳞族中人会不惧苗疆风评来投。而对于海境，则永存一条直达王廷的沟通渠道。”

纵然削除皇籍，她的鳞族出身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北冥蕴惊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忽然想起从前对于瑶妃的怨怼，大约是有些苛刻的。身处壁立悬崖之间，诸般牵挂，做到平衡和超脱无非是妄想。即便断亲如她尚不能换清这身血脉，何况瑶妃？

然而，比起北冥蕴的复杂心绪，苍越孤鸣的态度要开朗积极得多。

“苗疆取才，不问出身。无论是哪方贤士来投，孤王都愿量才为酬。”

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嚓声，记忆晶片的读取中断，灰白色的雾气丝丝缕缕散去。金蓝漩涡的鳞片重新落回手中。

北冥蕴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陌生的废弃村落之中，不等她观察太久，身后便有一声少年的呼唤响起。

“大祭司？是大祭司吗！我是铁军卫的小七啊，您安怎会出现在这里？”

北冥蕴回头，镇定自若道，“原来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七灵活地跑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军礼，“回大祭司的话，我在执行巡逻任务。前面不远是我军的瞭望哨。”

“我想联系军长。”

从污染区入城的人员，按照规定需要隔离观察三日。

北冥蕴在结束后踏出房门的第一刻，尚未看清来人，就迎面兜入一个温热颤抖的怀抱之中。贴近耳畔的心跳鼓点急促而清晰，柔软细密的衣缘毛皮烘出微微潮热的气息，像是经历了不眠不休的长途奔袭。

与高墙深池的海境皇城不同，以游牧生产为主的苗疆，王廷亦随水草丰枯而周期迁徙。但即便如此，金雷村附近距离各处王室草场都很遥远，除非苍越孤鸣是在铁军卫接到的消息的几乎同时，就连车带马，风驰电掣而来。

是的，精密动力机械在污染区很容易故障失效，故而无论苗疆还是鳍鳞会，在污染区域多依赖牲畜运输交通。

但这明显超出了对待合作伙伴的必要性。

“我还以为你又——”

“又？”北冥蕴直觉这一个字里的信息量，下意识追问道。

苍越孤鸣轻微气喘的嗓音戛然而止，陡然换做了平时对外的华丽持重的音色，“不，你无事，孤王就放心了。路上还顺利吗？”

对方明显不愿意回答。北冥蕴暂时放下追问。

“实话说，从鳞王宫里逃走不太容易。”

苍越孤鸣闻言大笑起来，笑声中的快活是那样的鲜明，仿佛一道劈开迷雾的惊雷，露出一点温良谦恭以外的东西。

这位彬彬有礼，诗书娴熟的年轻苗王，多数时间比起外界盛传畏惧的苗疆虎狼之师的主人，更多像是一位学养深厚，温文尔雅的中原文士。

可此时的北冥蕴，无端想起从前看到的一句话——

谦虚的人往往是因为更大的野心。

以海境鳞族对待苗疆祭司台的风评来看，苍越孤鸣在欲星移的设局之中，显然占据了上风。因为双重身份的鳞族祭司，原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利害相较，某种意义上取决于人心向背。苗疆丰厚的经济回报，快速发展的晋升机会，较少的家世限制，必然对海境之中困于血统论的鳞女及宝躯、波臣等群体具备诱惑力。而苗疆将北冥蕴树立成为了一个宣传标杆，有她这么一个大祭司兼王后的存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鳞民来投。

反过来说，这些鳞族祭司拱卫在她身边，也加强了北冥蕴在苗疆的权势地位。

故而，许多人并不常以王后，反而以大祭司的官位称呼。这当然少不了苍越孤鸣的准许，比起完全依附苗王存在的后宫妇人，手握实权的大祭司是看起来更切实的靠山。

就算如此，原本的她还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初恋情愫，决心解除这种利益纠葛的同盟关系吗？北冥蕴想，但如果事情发展果真如此浪漫梦幻happyending，那么梦虬孙那时候的态度就决不能是那个鬼样子。

北冥蕴不自觉地握紧了手心里的鳞片。锋利的边缘处有一小块缺口，导致无法完整读取所有的存储内容。

她退出怀抱，抬头望向苍越孤鸣。

“我们回去罢。我有些事情想向你确认。”

过渡一点比较枯燥的勾心斗角，是白切黑切白的美貌小狼一只啊[让我康康]

下章继续撒狗血，撒完就转道域线。间章终于要写完了，我馋玄宿很久了（咦）

道域卷会轻松很多，毕竟天之道是乐子人[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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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间章-笼中雀池里鱼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