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双眼。对上男孩恬静的睡容。
软绵绵的草在我身下铺成天然的卧榻,微风徐徐吹来,我的发拂在脸上惹得有些痒。我躺在山坡上,远处有矮小的房屋、被风吹动的风车发电站、靛蓝色的郁郁小花,尽头被一道拔地而起的巨大石墙截断,太阳明亮热烈,从高墙之上匀出光撒下人间。
我无意识地眨了眨眼,一行清泪蓦然从眼眶中直垂而下。恰好男孩也慢慢睁开了双眼,他睡眼惺忪着懵懂地看清世界,见到我的泪后,那双比嫩叶还要青翠的眼睛瞪大了。
“米娅…”他伸出手附在我脸上,“怎么了?”
“…”我起身,“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是什么呢?想不起来了。有种很沉重的情感。
“艾伦,你头发剪短了吗 ?”我边说着,边蹲着捡起一旁放置的柴筐驼在身后。
“啊?没有吧?”
“艾伦睡觉还会流口水诶。”
“什么啊?!”男孩着急地擦了擦嘴角,触感一片干燥,“才没有呢!”
我吐了吐舌头,朝他招了招手,在他犹犹豫豫凑过来时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头,像逗得一条小狗气急败坏后给了根骨头,“回去吧,阿姨在等着了。”
我们沿着小路进入城墙外侧的城镇,希甘希纳区——我和艾伦从小一起长大的故乡。
我是个孤儿,还没记事的时候就被遗弃到诊所门口,是耶格尔医生收留了我,将我带回家。我本该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备受宠爱,但是没过多久,艾伦出生了,他分走了卡露拉夫人一半的注意力。
所以我从小对艾伦没什么好脸色。即使他莫名奇妙很黏我。
我们经过巷口时,听到拳肉相撞的声音。我停下脚步看过去,一缕飘逸的金色散在空中。
我三下五除二干趴了那些恃强凌弱的臭小鬼,面色凶恶地问他们还没被我抽怕吗?他们哭着回家找妈妈去了。
我转身后的脸上已是笑容满面,带着疼惜地伸手将金发男孩从尘垢的地上拉起来。
“阿尔敏,超疼吧?我都说你下次再被他们欺负的时候应该直接警告他们,[米娅会去挨家挨户揍你们的。],应该严厉地说这种话呀。”
“不过没关系,我现在也可以去!他们居然敢打你的脸!我不能忍!”检查到阿尔敏脸上的伤,我怒而抬脚准备去追回那几个小屁孩,阿尔敏紧紧地拉住我。
“不不不,米娅,不用啦…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了,下次应该不敢来找我麻烦…大概?”
“真的嘛?不过你这个样子我有点怕你爸妈会担心,你要不要来我们家吃饭?我会去跟你爸妈打招呼的。”
我稳了稳身后的柴筐,阿尔敏想帮我分担,我抬手拒绝了,我们一路聊着走在前面,察觉到一直跟在身后的人有些过分的安静,我扭头看过去。
黑发碧眼的男孩正鼓着腮帮满脸气闷,我歪了歪头,问他怎么又生气了。
他朝我冷哼了一声,说没什么,然后绕过我们往前跑。
哈,这个小鬼。
……
“艾伦真的很喜欢跟米娅黏在一起呢。”卡露拉夫人看着饭桌上的女孩旁边执意将椅子跟她挪到一起的自家儿子,感叹道。
“明明是因为加了个阿尔敏所以位置不够啊。”艾伦有些无语地反驳。
“哎呀,承认又有什么关系,明明你们关系这么好,米娅会喜欢艾伦这个类型的孩子吗?”
“不要,”我想也没想就摇头,“我比较喜欢安静一点的。”
然后我抬头看向一直在斯文地咀嚼炸鸡块的阿尔敏,眼冒星星,“你看你看,就像阿尔敏一样,漂亮得像洋娃娃诶!”
“…米娅,虽然我知道你在夸奖我,但是说我是洋娃娃也太过分了吧…”
卡露拉夫人在一旁默默直笑。
艾伦戳了戳盘里的奶酪炸肉,低声说,“明明就是一个不会反抗的家伙,为什么别人动手的时候,连反击都不做啊?”
因为他跟你的个性截然不同啊。
阿尔敏聪明到敏感,冷静又理智,从不意气用事,深谙自己太过弱小,所以从不反抗,同时也不会逃跑。
艾伦不一样,因为情感浓稠,他所有的爱恨都太过于分明,被打一定会反抗,不战斗就不会胜利,他的个性中带着最原始的毁灭欲。
恨不得摧毁他人,恨不得摧毁自己。
所以那天,当我寻到那座木屋,看到艾伦一边喊着“你这畜生,去死,给我去死!你们这种人就该这样…死了也是活该!”一边拿着小刀一遍遍凶狠地插在那个人贩子身上时,我就知道。
我永远都不能放着他不管。
我扭身一脚将身后要偷袭的第三人踹倒,脚狠狠地踩进他的嘴里,他的牙在我的牛皮鞋底的摩擦下碎得很干净,血肉模糊。
我又对着他的头猛踩一脚,确保他昏死过去,解开了黑发小女孩手上的绳索,随后起身走近艾伦身边,将他从早已没了意识的尸体身上拉开。
我捧起他的脸,顺手拭去他脸颊上被溅到的血渍,“真是的,搞得这么脏,洗衣服很麻烦哦。”
耶格尔医生很快带着两位宪兵一起追上来,宪兵将唯一还有气息半死不活的那个带走了。
我和艾伦被耶格尔医生抓到一边教训。
柴火啪呲作响,在深秋里提供了一丝暖意。
黑发女孩——名为三笠的孩子低垂着眼眸,轻轻地问道:“我以后…回家时该往哪里走才好呢。好冷,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艾伦将脖子上的红围巾给了她。
“艾伦,虽然但是,只有脖子暖大概也是暖不起来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脱下穿的厚棉袄,将小女孩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然后猛地抱住她。她微微瞪大的眼睛。
“黑曜石一样。”我借着摇曳的暖光,凑得更近地观察她的眼睛,“多么得绮丽啊。”
耶格尔医生看着我们三人的互动神色渐暖,他说:“三笠,到我们家来,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吧。”
“…诶?”
“呆着做什么?喂,快回家吧,回我们的家。”艾伦将我们分开,从棉袄下拽出三笠的袖子,另一只手牵过我的手紧紧握住,他整个人温暖得像个小火炉,让我惊奇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我们就这样作为家人一起生活了很久。
直到那天,一切都变了。
大地震动,犬吠不止。墙壁上出现了一个红色肌理外露的超大型巨人,巨石乱飞,墙壁被破坏了。
众多巨人从墙外进到居民区。
人们纷纷逃散。
巨人是从我们家那边的方向过来的,我们三人急促慌张地跑回家,那栋记忆中温馨温暖的房屋整座坍塌下来,卡露拉夫人半截身子被压在底下。
我们想要将她救出来,可是房梁太重,还有巨人在逐渐接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总觉得,我明明是有什么力量可以让这些碍事的东西消失的,为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呢?
“巨人闯进来了吧。”卡露拉夫人的眼中满是惊色,但她毅然决然地朝艾伦喊道,“艾伦!带米娅和三笠快跑!快跑!”
艾伦坚决不同意,我们咬咬牙,仍然全力地要撑起压在她身上最重的那块梁柱。
“妈妈的腿被砖砸碎了,就算拉我出去了也没法逃跑……你明白吗?”
艾伦眼含泪水,哀恸地喊:“我背着你逃啊!”
“为什么总是不听妈妈的话?听听我最后的话吧!”
明明早上母子还在因为艾伦要进调查兵团的事情在吵架,到了傍晚却要永别。艾伦怔怔地呆立着,直到脚下的大地逐渐颤动,有一个金发的微笑巨人正朝着我们接近。
铁索滑动的声音,跟我们一家关系很近的驻扎兵团叔叔,汉尼斯赶过来了。他向巨人冲过去,却因为恐惧无法动作。
他回头抄过艾伦和三笠,正要将我举起,我猛地挥开他的手,“你们快走吧!”
汉尼斯愣住了,他姿势艰难地夹着艾伦和三笠,又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躲开他,让他快走。
艾伦正绝望地挣扎着,汉尼斯咬咬牙,转身将他们带走了。
我仍然用力地要将卡露拉夫人从里面扯出来,腿断了也没有关系,我能将她背起来跑,我可以做到。
可是巨人离得越来越近了。
卡露拉夫人泪流满面,她努力推开我的手,“米娅,快跑吧,好孩子。”
“艾伦,就拜托你了。”
我停下了动作。
巨人的手逐渐接近了我们。
我往后退了一步,认真地看了那个巨人的面容,然后转头,朝艾伦的方向追去。
前方被抬着的艾伦恍惚地看向我身后的位置,他绝望地大喊,“住手!”
我再一次,什么都没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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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看我看得很紧。他几乎不能容忍我离开他的视线。
耶格尔医生在墙壁破坏的那天早上离开后不知所踪。我成为艾伦最亲的人,我们在集中区总是相拥而眠。
墙壁被破坏的一年后,阿尔敏的爷爷被中央政府以夺回玛利亚之墙的名义投入到战役中。他再也没能回来。
那一年,我们四人成为孤儿,相依为命。
次年夏天,我们报名加入那年的训练兵团。
艾伦立誓,要将所有的巨人驱逐出去。
但是训练兵强者云集,这里实力雄厚的除了我和三笠外,还有很多人。艾伦也很强,但是比他强的总有人在。
阿尼、莱纳、还有不知为何一直隐藏实力的贝尔托特、总是跟他针锋相对的让……
大家都是厉害角色,他们的存在压迫着艾伦拼了命让自己变强,他发狠地操练自己。
我们练习着立体机动装置,我的平衡力很好,上手过后就能在空中如鱼得水。
每次甚至连跟在我和三笠身后都很吃力,艾伦每每咬牙,很不甘心。
“如果连这种程度都做不到的话,我又怎么能把巨人全部驱逐出去呢?”他这样低落地说着。
又一次机动训练,我们冲在前面,艾伦跟不上脚步,从高处摔落在地,汗津津地喘气。
莱纳从后面停下来看他,艾伦的泪一颗颗地滴落在地,他垂着头问,“莱纳,我到底…怎样才能像你们一样强呢?”
我察觉到艾伦没跟上来后,扭身回去了,刚好听见艾伦的话。
我抬起他的脸,他的眼角泛红,泪水从眼眶不停地往下冒。
“真是的,艾伦,明明脾气这么冲,怎么还老爱掉眼泪呢?”我捧着他的脸抱怨着给他擦拭,叹了口气,还是说,“艾伦,你太急切了,急切地想要变强,对自己的身体过于苛责的话,反而会事倍功半。”
“不要把你自己逼得太紧了,也不要总是拒绝我教你什么,格斗术我会帮你练,如果你还是不能接受,我会找阿尼。但是那是明天开始的事情,今天你到此为止吧。”
我将他拉起来,回头看了莱纳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感到既不舒服又颇具同情。
“我们走吧。”
艾伦身上的冲动、毁灭的特质越来越明显。
三年后,我们如期毕业。
也在同年,艾伦获得了巨人之力,被调查兵团中被誉为“人类最强”的士兵长严加看守。
我同三笠、阿尔敏毫无例外地加入调查兵团,开启人生中第一次的壁外调查。
抓捕女巨人的行动大败,利威尔队的精英兵全军覆没。
那天晚上,艾伦哭着说,是他没有做对选择,前辈们因他才会全部牺牲的。
我尽力安抚他,但是效果甚微。
很快,女巨人在中央被我们围剿,巨人的本体是跟我们同期的训练兵阿尼,我还领着艾伦找她训练过格斗术。
艾伦从那之后更加崩溃了。
但真正让他的内心千疮百孔的,还是那次刻骨铭心的背叛。
跟艾伦的关系向来很好的莱纳和贝尔托特在众目睽睽之下变作了当年攻破墙壁的巨人。
从那时候起,他逐渐不再相信同伴。
“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的,莱纳。”我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我双眼已经杀红,蒸汽将我的左臂烫出大块疤痕,我感受不到疼痛,只想把这个将艾伦掳走的罪魁祸首从那块后颈肉里挖出来,杀死。
艾伦在不远处发出震怒的哀嚎。
我咬咬牙,将铠之巨人的腿筋斩断,还是用立体机动装置向艾伦的方向飞跃过去。
我将汉尼斯从眼熟的金发微笑巨人的嘴里救出来。他半条腿已经被巨人咬断了,正汩汩地流着血,我拿出随身给艾伦备着的绷带给他的腿一捆捆地包裹起来。
“艾伦,我们必须马上走,大叔要撑不住了。”
艾伦抹掉眼泪,愤怒地朝向他伸手而来的微笑巨人挥拳。也在同时,我顺着她的腿往上越到她脑后,砍去她的后颈肉。
突然,数十头巨人像是听了什么号召,齐齐像这头巨人奔去。
最后的最后,我听到莱纳喊道:“这世上最不该拥有这种力量的,就是你啊,艾伦!”
各种战事几乎不断。同墙外的巨人之间的也好,同墙内的中央之间的也好。
艾伦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他抱着枕头来找我时,我总是无法拒绝,叹了口气,给他分了一半床榻。
他并不会同孩童时期一般要与我相拥而眠,他蜷缩在角落,静静地面对着墙壁,仿佛只要感受到我的气息在他身边萦绕,他就得以安心。
我很心疼他。
他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拥有了这份被世界瞩目的力量,不得已地承担起全人类希望的重任。他偏偏又是一个极度负有责任心的孩子,不如说他早就迫切地想要成为“特别之人”,能够实现他将所有巨人驱逐出去的野望。
所以他对自己更加苛刻。
并对自己未能让人类如愿而对自己深切地自责。
陷在“全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的自责里,焦虑到惶惶不可终日。
他才15岁,却想要让自己陡然增加数十年的阅历,成为更能让人依靠、放心的大人。
“艾伦,”我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开口,“我会始终陪在你身边。我的力量就是你的。”所以,不要太着急,我很强大,强者拥有特权,我能为你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艾伦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在安静的夜里,他紧紧咬牙,掩盖住喉咙的啜泣声。
我总是觉得时间还很长,总以为艾伦能够在时间的浇灌下稳稳地汲汲向下扎根,从而茁壮成长为他想要成长成的大人。
可是这个世界是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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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斗转的速度快得出奇。
在玛利亚之墙夺还战上,我们失去了一次次带领人类走向胜利的埃尔文团长,阿尔敏成为超大巨人的继承者。
我们回到了一起长大的故乡,回到我们的家。
我们还未来得及成长,就在地下室里,窥视到了世界的真相。
艾伦变得愈加沉默、恍惚、迷离不安。
于是,在海边,他再一次说出了那样的话。
“如果把对面的敌人全部杀光,我们是不是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呢?”
他再一次回头,疲惫地看向我。
而这一次,我是离他最近的人,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我是如此地了解他。
我在海浪边紧紧搂住他。
“艾伦,”我问他,“你真的想要将海的那边的敌人,全部杀死吗?”
“不…”艾伦说,“海的那边不仅仅只有敌人,人们、家畜、生活、梦想…墙壁内和海的那边,从来都是一样的…”
“我根本无意摧毁这一切,米娅,我好痛苦,为什么是我拥有了这份力量,为什么非得是我不可呢?为什么要由我来背负起这一切?”
“如果这样才是成为“特别的人”的途径,那我根本就不想要!”
“嗯,”我摸了摸他的头,“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我想要你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我希望你能……”
艾伦满脸崩溃地看着我,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肩膀,嘴一张一合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是身处在瞬移间隙的夹缝中,无数光影和空间从我眼前穿过、坍塌。世界是如此得死寂。
在这样似梦似幻的世界里,我看到了他。
“[艾伦]。”我弯了弯唇,问道,“你一直在看着吗?”
那名拥有披肩长发的少年站在16岁的他的身后,脚踩在海水翻涌的浪里。
那双幽绿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我,始终如一。
他未发一言。
在那一瞬间,我动了。
我向他奔赴而去。
米娅:(回忆起自己对待阿尔敏和艾伦截然不同的态度)……有人替我发声吗?我要尴尬死了。
艾伦:(一直在通路里默默看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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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艾伦通过通路给米娅制作的半自动梦境,他全程把主导权给了米娅。
一是因为米娅之前的期望:她想了解艾伦在他们相遇之前,是怎样的。
二是艾伦想要给米娅看自己的过去,同时带有些微好奇,如果米娅跟他一起长大的话,她会怎样呢?结果某人不愧是她…
至于最后的艾伦想要米娅做出的[选择],其实是他破防的内心,但他制止了破防的他向米娅许下愿望。所以他到底想要米娅做出什么选择,无人可知。
第一次解读自己文章里蕴含的意义,这是作为作者的失败,但我很怕自己笔力不足没有表达出那种感觉。
我在深夜不断翻看漫画和动漫,想要透过片段和文字,看到那个少年的内心。
我希望他能获得想要的自由,从世界的责任、压抑不住的破坏欲、崩溃的精神世界中解脱。
这是这篇文的初衷。
还是感谢大家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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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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