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任务以来,已经过去了两星期。
吉克始终未再接触莱妮·洛兰,也无从得知她的伤势的恢复情况。但即使在不露面的状态下,她仍然展示出惊人的杀伤力。
那份她拼死也要从爆炸中抢出的绝密文件,以及她昏迷前留下一那句‘叛徒’,成了一个绝佳的借口、一把微微锋利的刀——不够切除核心病灶,但足以围绕其展开一场大规模的清洗。
情报部首当其冲,军需部被牵连调查。多名与战士队有关联的高官遭到波及,许多根深蒂固的关系网开始接连瓦解。党羽们如惊弓之鸟,纷纷自保、割席、互咬。
局势迅速恶化。
一夜之间,上百人“行踪不明”;两周后,“内部审查与再教育”成为了高层对外的统一措辞。
整个马莱的军政系统,陷入了近十年来最深沉的恐慌与静默之中。
作为战士队的一员,吉克自然也被列入调查范围。不过,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
自那场改变命运的举报以来,他的人生便注定充满监视与提防。
十年间,不知有多少“忠诚测试”与“再教育”轮番上演,如今的他甚至能在没有草稿的前提下,把每一句应对台词说得像本能般自然,滴水不漏。
从审讯室出来后,吉克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马加特。
在看到那张熟悉的臭脸时,吉克就知道自己过关了。
“队长。”他撑着虚弱的身体,站直敬礼。
马加特冰冷如刀锋的视线上下刮过他一遍,像是在检查他是否还完整。这样的审视,无论经历多少次,吉克都很难用惯常的吊儿郎当应付过去。
“你通过了。”马加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跟我来,耶格尔。”
话音一落,他便转身离开。
吉克没有多问,沉默地迈步跟上。
他隐约有预感他们将前往何处,但此地并非战士队的辖区,不适合轻易开口。于是他只将疑问压在心底,跟着马加特一同穿行在沉重压抑的走廊中,步履沉稳,却暗藏警惕。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阴森的地牢,步入阳光下的那一刻,吉克下意识地想要长舒一口气,甚至伸个懒腰。但他忍住了。
执勤卫兵早已备好马车。马加特回头看他一眼,简洁道:“你先上。”
吉克没有多话,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理了理凌乱的衣襟,随即登车。
马加特紧随其后,确认车门关闭,吩咐驾车的士兵出发。
马车缓缓驶离营区,两人相对而坐,却一时无言。车厢内只剩马蹄与车轮的节奏声,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是马加特:
“她醒了。”
他的语气平静而近乎冷漠,但话语中的内容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水面,在吉克心中激起一阵涟漪。
他垂眸,眼神并没有波动,只有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轻微地蜷了一下,几不可察。
“她恢复得怎么样?”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但尾音还是微微发紧。
马加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过脸,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罕见地沉吟了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
“医生说,”他停顿片刻,“她的身体不可能恢复到受伤前的水准了,以后也不能再执行任何前线任务——不过,她本人似乎并不在乎。”
吉克沉默了一瞬。
“也不意外,”他说,“她本来就是个研究员嘛。”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若无其事,却好似隔着某层东西,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马加特转过头来,目光锐利地盯着低头不语的吉克,语气也陡然冷硬了几分:
“所以,你怎么看她?”
“欸?你是说哪方面?”吉克装傻似地笑了一下,“男女那种?”
“别给我耍滑头。”马加特冷声打断,“我说的是——莱妮·洛兰,在这次清洗中,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话题终究绕不开这一点,吉克却莫名感到一种大石落地般的轻松。
他知道这问题早晚会来,也知道马加特绝不是随便试探。他既然问了,说明他已经有了判断——现在,只是要他来印证。
他的任务报告根本没机会写。
自从重新与马莱军方接触以来,吉克便被严格看押。身上的每一件物品都被彻底搜查,有关任务的回忆也在一次次审讯中被反复拷问,几乎到了连呼吸节奏都要被记录的地步,仿佛他们生怕他遗漏哪怕一个细节,或隐瞒一句话。
他不相信马加特没看过那些口供,就像马加特也绝不会相信,那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
出于保密意识,他朝马车前方使了个眼色。
马加特回了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意思是:这里绝对安全。
吉克这才长出一口气,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囊般瘫倒在座位上,整个人软得仿佛没了骨头。
“那是个疯子啊,马加特队长——”他拖长了语调,眼神飘忽,出神地注视着马车顶棚,像是上面藏着什么值得研究的秘密。“清醒得可怕的疯子。”
被隔离审讯的这两周里,吉克想了很多事情。有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家人的,但脑海中最挥之不去的,始终是那个混乱的夜晚,与引发了一切的那个谜一样的女人。
“我总觉得,好像被她利用了。”他目光涣散,语气轻飘飘地吐出这一句话。
马加特冷嗤了一声,像是在嘲讽他。
“我早就说过,她比你聪明。”
的确,他从一开始就提醒过。只是那时候吉克没往心里去——再聪明又怎么样?面对巨人之力,再清醒的头脑也只是血肉之躯。
结果现实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唉……”
吉克抬手掐了掐眉心。
短暂的沉默后,马加特再次开口:“你恨她吗?”
“恨?”吉克重复着这个字眼,像是在咀嚼其中复杂的滋味,“恨谈不上……有点讨厌,倒是真的。”
如果说那一晚莱妮带回来的,是足以引爆军政高层的炸弹,那吉克就是那个被哄着点燃引信的傻子。这一点,他早在两个星期的隔离审讯中就想得很清楚了。
被人当傻子耍当然不愉快,但奇怪的是,吉克发现自己没法真正讨厌她。
“总觉得,她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察觉到了语气中那丝微妙的维护。
他顿了顿,想解释。却又觉得欲盖弥彰,没必要。最后只能干巴巴地笑两声,抬手挠挠耳朵,假装就这么过去了。
马加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打量着对面这个年轻的耶格尔。
那不过是短短不到二十四小时的任务配合——可他能看得出来,这小子的某一部分,已经被悄然动摇了。
那不是少年心事的悸动,也不是并肩作战的信任,而是一种更复杂、更危险的东西。
一种名为——‘好奇’的情绪。
对那样一个,从火海中走出来,只带着一只眼睛、半张脸,却依然意志冷冽的人。以及支撑着她走到这一步的,那个‘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这不可能是终点。
她还能做到哪一步?她到底想走到哪里?
越是这样思考,就越难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即便此刻的她伤痕累累、形同废人。
那就注视到最后吧,马加特心想。
“她要见你。”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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