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草屋内十分简陋,仅在隔角置了张木桌几把竹椅和竹榻,榻上铺着褐色发旧的褥子,褥子上,躺着一个少年,今夏凑去看了眼,有些于心不忍,那少年应是受了病痛折磨,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死前遭了极大的罪,面颊上被抓出道道血痕,颧骨位置竟抠出块皮肉,视线朝下,他指甲缝隙满是暗红色血渍,虽换了件干净殓袍还是遮不住骨瘦嶙峋的身子。
房梁上垂下的白绸布随风缓缓摆动,郑氏就伏在桌上,一动未动,今夏叹了口气朝岑福道:“把人先埋了罢,这个天,放时辰长了,都该臭了。”
岑福招手同另外几人直接用被褥把人卷起,在后院寻了个地儿处理了一下。
陆绎并未进屋,他只在外间负手而立,思量着接下来的举措,目光随着今夏而去,见她似颇为感触,抱臂在方寸大小的屋内来回踱步,随即蹲下身子仔细看着墙角,秀眉微微蹙着,原是她在墙角发现了被撕碎的纸片,这些纸片块角较大,拼凑起来不难,她从腰上解下个布包,把纸片统统装了进去,做好这些恰看到陆绎向她招手,忙起身几步行去,岑福等已将人埋葬好,复折回把郑氏抱上其中一条小船,众人上得船后仍是沿着来时路而归。
今夏与岑福自回了官驿,与守门小吏打了招呼便一头扎进房中再未出来,她把从郑氏屋内搜罗来的纸片摊在桌上,一点一点慢慢粘连,半刻钟不到,竟被她拼了出来,揉了揉酸疼的脖颈,细细去看,不由大感惊诧,寥寥几句话便是郑氏写与其夫曾一本。
“人如浮萍,如蝼蚁,碧海硝烟下苟存在世间,实在辛苦,若得来世,以杖藜相守,再续夫妻情分……”
失了养子,她想来是没了活下去的心思,今夏默叹,双臂枕着下巴杏眸却定定的看着七零八落的信笺。倏的,她眼光一跳,径直跑到庭院里截住正扫尘的小吏,岑福立在不远处抱着绣春刀半边身子依靠在廊柱,见状警惕的往前耸着肩膀,他并未听清今夏与那小吏交谈的内容,但从她欣喜的表情上能猜到应该是什么重要之事。
她话语不停,神情急切,片刻后疾步往岑福这边走来,人还没到跟前就听她脆生生道:“岑校尉,劳烦你去军中再走一趟,去找大人,告诉他薛陇村就在饶平县西南方潮州的潮安县里,”她并不清楚俞将军接下来的举动,但是陆绎既知薛琼赶往那处村子,想来这等重要的线索他也定会同俞将军等人说明,今夏只盼着这个消息能让明军节省些时间,她适才见着杖藜,觉着此物不常有,遂想找个人问一问,原来这便是生长在薛陇村附近的野生物种……
岑福怔仲一下,松开臂膀,默了默却还是依言快马赶去军中。
与此同时,陆绎早将在水湾所见详细说与俞大猷和刘焘,而郑氏身为妇人若看押在军中也是不便,于是就近安排在了一处民舍,留了些人守在外间,幸而一时半刻她也醒不来,大帐里刘焘先反应过来,花白胡须抖了抖,转首看着陆绎,勉强压住震撼问道:“那陆佥事可是有什么好的法子?”刘焘是出了名的不待见锦衣卫,是以在广州见到陆绎时,架子摆的很足,也不似现下这样好的耐性。
“此前我还在思考该怎么混入他们当中制造混乱,眼下倒是有个绝佳的机会,曾一本要船工,咱们不妨给他些船工,还要真心实意的替他做事,”陆绎朗声道。
此言一出,俞大猷颇为不解,饶得他打了那么多次仗,像这样给对方送人的还是头一回,但是行军者,立生死状,即便马革裹尸也不足为惧,可此次潜入敌寇与岑港那次不同,稍有差池,折损的岂止是一两人,俞大猷纵有犹豫,然则久战不胜的局势让他当即点了点头,“行,”大手一拍桌案,扬声唤来李锡,命他去挑选几名精通船业的将士,陆绎却上前一步挡在李锡面前,“李守备,我与你同去。”
俞大猷心道,此事万不能再牵连陆绎,他嚯嚯起身推了下李锡,“快去,别磨磨唧唧的。”
“将军!曾一本狡诈,若只靠将士们怕是难以与他周旋,再者,圣上对此事甚为重视,若是再拿不下曾一本,朝堂之上,怕是又会生出无尽的事端,”陆绎看着俞大猷,转而又看向刘焘,后者则明显神情一颤,刘焘早有辞官的打算,他并不想因为战事牵连到自身,便认同道:“陆佥事此计甚妙,可以一试。”
连李锡也低声讷讷着“将军,陆佥事功夫这么好,吉人自有天相,而且咱们也确实不能空耗下去了。”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俞大猷也没办法干巴巴的拧着,他只沉声与陆绎道,“好兄弟,哥哥我也不再拦着,但有一点,你要好生生的回来,哥哥答应要请你吃酒吃肉,还没做到呢。”
“这是自然,将军这顿酒肉,言渊可是一直记在心里的,”陆绎笑道。
*******************************************
李锡挑选的将士除了颇懂些船业,身手也不错,陆绎将人集在一处,与他们细说了安排,众人听罢,纷纷领命,然后脱下军袍换了普通村民的装束,一直在军中待命的李如松听闻此事,自告奋勇,他已然激动的摩拳擦掌,紧紧跟在陆绎身边,生怕被抛在一边。
他虽做事有时全凭一腔热情,但胜在有谋略功夫好,陆绎稍作思量,颔首应下。
一切嘱咐妥当,陆绎行至俞大猷近旁,抱拳见礼,俞大猷忙抬手扶向他,神情诧异,“兄弟这是作何?”
“小弟有个不情之请,”陆绎深知此行艰难重重,短则十数日,长则月余,他没办法回官驿,而今夏的安危是他最担心的,思来想去只能同俞大猷说明。
“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只管说,”俞大猷豪迈仗言。
陆绎笑笑,“袁捕快现下在官驿,我实在不放心,还请哥哥增派些人护在官驿四周。”
“你把她也带来了?”俞大猷一怔。
陆绎点头,“她与我的近侍都在官驿,事出突然,他们还不知晓此事,所以哥哥也莫要告诉她。”
“为何不说?你是怕她再跟过去?”这丫头他前几年倒是见过,机灵的很,尤其一双眼,透着股活泼劲,想到那年陆绎为了块姻缘石甘愿败在自己棍下,于是疑声问道:“她便是你心里的那姑娘罢,在新河城等着你的?”
“是啊,所以将军可千万得替我保密,”陆绎叹口气,无奈的笑笑。
俩人说话声音不大,却是恰好叫三米开外的李如松听了个清清楚楚,他默默垂首,苦笑一阵子,然后打起精神继续原地待命。
一行人出发没多久,岑福打马赶来,一问之下才知陆绎早在半刻钟前已经离开,他牵着马绳一时间有些木愣愣,在原地站了会,刚想继续追问,李锡匆忙奔来喊住他,“岑校尉!”
岑福转身,见是李锡忙拱手作揖,“李守备,请问我家大公子为何不在军中?”
“实在是事情紧迫,陆大人已赶往薛陇那边,对了……将军命我挑了些人守在官驿,岑校尉此番一块带走罢”李锡招手,从他身后踊来十几人,皆是便装打扮,“陆大人说,岑校尉晓得怎么安排,一切见机行事。”
岑福瞅着那些官兵,心下不无担忧,原来大公子早就知晓此事,他谢过李锡后,带着这些士兵返回了官驿。
这当中一半人被他安置在了周遭,剩下几人则佯装是官驿新来的官吏,今夏见着那几人,眼底不由得泛起疑惑,她连连追问,岑福不敢不答,谎称已将薛陇村的位置告与陆绎,且因军中事务繁多,他许是这几日都不会回来。
今夏闻言,有些失望的跌坐在庭院的石凳子上。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