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陇村位于梅林湖之东,西与揭阳地都镇毗邻,梅林石群形式各异蔚为奇观,待至次日,夜色散尽,晨光破晓时,陆绎等人才赶到潮安县城,按照例行先入了县衙大门,一盏茶功夫,潮安县令命人重开船坞,且声势之大不出半日传遍了整个县城,包括庵埠镇上下。
是夜,薛陇村外的竹林内,月影衬着竹影,竹影混着晚风,甚是冷清,陆绎立在一根稍微粗壮的竹杈上,衣袂蹁跹,宛若鬼魅般无声无息,村子里灯火稀疏,目之所及,一处房檐下挂着两三盏烛灯,透过紧闭的纱窗仍能辨出里头有四五人正围坐在桌前,陆绎足下轻踮,从土墙上跃过,径直攀上了屋顶,揭开一块瓦片,视线正对上屋里的木桌。
薛琼坐在上首,左右两侧和对面分别有四人,满面心神向往的表情,这薛琼正唾沫横飞的游说他们弃渔从寇,许诺每月会有三两银子的补助,三两银子对普通的渔民来说已属肖想,房中几人沉默半晌,倒是坐在右侧的莽汉未及片刻思量便点头应了,他只道:“哥哥你说的,总不会欺瞒俺们。”随即看向另外几人,“这日子过的紧巴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再这么下去,哪晓得啥子时候就饿死了,你们还想,反正俺是要跟着哥哥去闯一闯,再不待在这个破烂地儿了。”
听他这话,大夥似心有感触,纷纷举起手边倒满了酒水的大碗,海口一张,尽数灌了下去,算是达成某种协议,几人又吃了些酒,各自摇摇晃晃的出了门,朝自家走去。
与县志上名单所记载的不同,薛陇村男丁五十余人,女眷则不足二十,可明明是夜半时分,村子里靠近溪水边正提灯洗衣的妇人便有不下十人,加上别处灯光下,有些端着簸箕挑拣粮食互相交谈的,便有三十人,陆绎颦眉,想起早前岑寿曾绕过古雷山,结果发现人去寨空,原来女眷早转到了薛陇,他从房顶腾挪一瞬,落在竹林,继续以竹子遮挡,薛琼走出门,语气不悦的冲她们低声道:“快些,吵吵嚷嚷的还怕别人不知晓你们这些婆娘在干什么不成?”
交谈声戛然而止,她们匆匆洗好衣衫,在院中晾晒好后,汇到一处往地窖走去。
原是白日藏在地窖,晚间才出来活动,陆绎了然,转身飞掠出了竹林。
船坞的船工除了在官家做事,有些兼差的还会在外头接私活,陆绎这拨人借着接私活的由头上了薛琼的船,同样是以三两银子的外包价被收买,李如松等人佯装十分欣喜像是捡了个大便宜一样,待上了船,几人便被齐齐关在了一间小暗舱里,暗舱潮湿不堪,一股霉味充斥鼻间,陆绎掩鼻,勉强忍了过去。
海寇大部分狡诈,但是幸好,薛琼的脑子并不太好使。
两日后,他们到达南澳一处岛屿,海湾内水域宽阔,风静浪平,巨大的战船就停泊在湾口,几条小舟来回在岛屿入口巡视,远远地薛琼抗出船上带有“曾”字的海旗,使劲摇晃,小舟上头戴布巾身着粗布对襟无袖衣的海寇心照不宣的放行,只听“咚”的一声船体靠岸撞击到湾道礁石,随后舱门打开,久不见日光的几人眯着眼走了出去,陆绎走在前头,要说伪装,锦衣卫最是擅长,他此番微露惊恐,眼底讥诮看着已然被蒙混过去的海寇,李如松等人学的竟比他还要精湛,抱着臂膀瑟缩着跟在他身后。
薛琼得意洋洋,忙跟着毛头贼去了曾一本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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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盘子素菜,一大碗菠菜牛肉面,今夏反复拨着,直到面已坨成团,她胃口蔫蔫,仰首去看夕阳下的银杏树,六月初,银杏枝叶密密匝匝将余晖遮挡个干净,一阵风过,翩然飘落几片叶子在桌上,她信手捻起来,拿在眼前左看右看,最后揣在了怀里。
已经四日,除了军中偶尔捎来的消息,她就这么在官驿耗了四日,上房揭瓦,又被她干了一遍,今夏暗暗思忖,若是第五日陆绎还不回来,她就偷偷去看一眼。
一碗面囫囵下肚,她也吃不出牛肉的味道,只觉得肉跟面没什么区别,院里新来的官吏照常在东游西荡,今夏笑笑,双眼骨碌碌一转,接着手边的筷子脱手飞了出去,官吏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筷头,竟然拦腰掐断竹筷。
“好身手!”她拍着手,从位子上腾的站了起来,小跑到了院子里,“此等功夫窝在这个小小的官驿里岂不是屈才了,哎,要不你去投军罢,就投去俞将军麾下,他现下还在这儿,若改日走了,你可就没机会了。”
官吏讪讪,摆摆手,仓皇的躲到一边。
今夏斜斜觑着地上断成两半的竹筷,眼神一暗,转身越过岑福回了厢房,岑福自是将方才看的清楚,心里唯恐今夏发现端倪,根本没接一句话,眼下她如此沉得住气,竟然不来逼问,诧异之余,更多的是不解。
面也吃的膈应,今夏回了房后连喝了几杯茶,直到冲尽嗓子里的不适这才作罢,她把杯子拢在手心,思量半天,其实前几日见到新来的官吏她就疑惑,既是新来的,偏偏说话做事这般熟稔,可这次她并没有贸然直奔军营,只想着先等一等,也许等一等陆绎便会回来,然而事情并没朝她预想的发展。
余晖尽散后,她偷偷爬到官驿的屋顶,指间是随手掰来的树枝条,扬在半空权且能扇扇蚊蝇,这天儿愈发热了,天际彤云层层叠叠,倒是把日头遮挡不少,今夏支肘后撑在瓦砾上,闷头盯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小吏,远处,街巷里偶尔行来几人,也是低头步履匆忙,她的目光在街巷稍作停留,微微颦起眉头,终是招架不住屋顶蚊虫的侵扰,顺着一边的参天大树滑了下去。
在庭院转了转,又溜去灶间,意外收获了盘马蹄糕,还带着温热,今夏捧着盘子在银杏树下寻到岑福,乐呵呵的将盘子抻到他面前,“来来,尝一尝,又软又滑,撅而不断,这手艺都快赶上大杨了。”
岑福捻了一块轻轻咬一口,认真点评道,“还是杨捕快做的好,有点甜了。”
“是麽?”今夏又塞了块,细细嚼着,荸荠粉和糖水的味道正正好的盈满口齿,时下正值菊花盛开,采摘了新鲜的然后以糖入水煲至菊花出味,她低头嗅了嗅,这花香味确实淡了些,甜味又浓了些,不过她正饿着也没注意。
“你要馋那口,回头让大杨多做些,”今夏接道,她默了下,转而问道,“海澄那边的事儿,岑校尉知晓不知晓?”
她开门见山,问的岑福一愣,海澄的事情他倒没怎么听大公子提起,现下更是不知如何回答,今夏瞧着他神色真像是不知情的样子,也没勉强,笑着继续吃了几块糕点,觉着有些噎人,便起身往房里寻茶壶,再回到院子里时仅余孤零零的银杏树叶在日光下摇曳生姿。
这一夜,今夏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背也因为上下左右的翻转踢腾热出一身汗,她索性抱着膝头发了会呆,然后摸索着想去洗把脸,屋内昏暗,她迷瞪间忘了点灯,就这么慢腾腾的往门口挪,手指还未触到门边,耳尖的听到廊下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正常走路多半会脚掌踏在地上,可来人分明是踮足唯恐发出动静。
她脑袋瞬间清醒,从木架上捞过外袍穿好,抱着朴刀贴在门边,薄薄的窗纸被捅破,一根细细长长的竹筒插了进来,迷烟!今夏惊诧,慌忙要去堵上出烟口,只她忽的顿了顿,看着床榻思量一下,快步行去用枕头垫在中央盖上被衾伪装成正在熟睡的景象。而后从小包裹里摸出早前林菱给的小瓷瓶,掘开盖子塞在鼻子下闻了几下,神志愈发清澈些,厢房后窗外连接着县城小巷,她翻身从窗口往屋顶爬去,中途几次险些掉了下去。
“想暗算小爷,没那么容易,”今夏暗暗咬牙,费力的扒着窗棂,一个鲤鱼打挺跃上了屋顶,此时岑福正悄然躲在暗处,绣春刀寒光一闪,在月光下透着杀意,在他几步距离,新来的官吏戒备的将她一望,今夏着急想制止,奈何她在高处一个不慎便会栽下去,当即学了声猫叫。
她低头,紧张的盯着廊下收好竹筒的人,见他推门而入,随后房门紧闭。
岑福默立在院中,与今夏对视一眼,随即收起绣春刀静观其变,贼人似乎只是寻常毛贼,今夏趴在房檐借着庭院幽暗的火烛,见那人只是在她房中翻找,根本没往榻上看,心下疑惑,他在找什么?自个一穷二白,身上仅有的几钱还去租船了,要偷银子的话那这个贼实在蠢笨的可以。
“哎,我的包裹……”今夏忿忿,地上七七八八的散落了她的衣物,想来是没找到合心意的,他恼恨的朝榻上瞪了一眼,就在今夏琢磨他会不会拿刀去扎几下时,贼人忽的翻窗要逃。
“拦住他!”她手忙脚乱的借着大树跃下,摸向腰间手铳,岑福在她开口的一瞬已拔刀与他缠斗,今夏的手铳吃不准方向,不敢扣火门,只跺了跺脚,拎着朴刀从贼人背后袭击。
只见三人身影错综,你来我往,黑衣人不防被她从肩上划出一道口子,登时疼的他抱着臂膀踉跄几步靠在树干上喘着粗气。
“你使的衙门里寻常的刀法,你是公门中人?”今夏厉声问道。
黑衣人有些慌乱,却仍是瞪着一双眼,岑福上前,低低说了句,“对这种人,若不见血,他是不会说实话的。”
手起刀落,黑衣人惨叫一声,形容凄厉,惊得官驿鸡飞狗跳,在前头当值的几人提着烛灯奔了过来,见着眼前一幕,皆是吓得倒抽一口气。
“袁捕快,这是怎么了,遭贼了?”小吏惊惧不已。
“没事,没事,就是普通的小毛贼,等会押到县衙牢里就成,”岑福身侧的官吏搭了一句,推搡着他走到一边。
夏爷,这下手果然学了陆绎的三分狠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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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锦衣之下Ⅱ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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