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苟活至今

白明玉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了,或者,她无时无刻不活在噩梦之中。

“苏苏,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放烟花?”

梦里的一切都真实的可怕,小县城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这是吴苏玉在这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前些天尹素来了电话,说等开春就来接她回家。

她也不敢问是哪个家,是镜城还是港城,毕竟八岁结束的时候她刚被他们从老家带到了这里,九岁的小孩吸了吸鼻子,鼻尖通红,不知道是想哭还是被冻的,她握着小卖部公用电话的听筒,旧棉袄的袖筒被眼泪沾湿:“妈咪,玉仔唔中意呢度,个阿哥老抱我……都话我系佢细家嫂呀……”

“玉仔,妈咪系点教你?女仔一定要学识讲【唔】,你唔钟意梗要拒绝丫,我到时同你惠姨姨话声畀佢管管哥哥好唔好?”尹素嗓音温柔,轻轻唱着家乡的小调,吴苏玉破涕为笑,用着不熟练的普通话说:“妈妈,我爱你。”

“我很爱很爱你和老豆。”

“我真的真的好想你们。”

小卖部老板的座机限时,三块钱只能打一分钟,三块钱,那时候的吴苏玉需要攒五天,帮惠姨姨洗衣服,帮高年级的学生抄作业,在路边捡纸壳子和饮料瓶送去废品站卖掉,一毛五毛的攒,只盼这短短的一分钟能让她和尹素吴萬说上两句话。

“苏苏!”

一抹蓝色由远及近,男孩俊秀的脸蛋上洋溢着欢快的笑,他猛地抱住了小小的吴苏玉转了两圈:“你怎么又背着我出来啊?是不喜欢我吗?”

江伊松,她目前暂住家庭的独生子,他的妈妈周惠姨姨和尹素是初中同学,在幼崽时期的吴苏玉眼中,周惠是典型的“川剧变脸”大师,人前夸玉仔是个好囡囡,人后就使劲拧她的胳膊,说她是个讨债鬼,说她就是个累赘,要不是看在尹素给的住宿费客观的份上她直接就把她扔到巷口的邓跛子家当小媳妇。

“妈妈,尹姨姨说了,苏苏是要给我当媳妇的。”江伊松是家里的宝,周惠当然会顺着他的意思来,她整理着儿子的衣领,笑眯眯的揉着他的脑袋:“也是,尹素这个吃绝户的钱也不少,她吴苏玉也就是个傻丫头,你把握住她下半辈子也算衣食无忧。”

十二三岁的孩子对自己母亲口中的恶言恶语也是一知半解,他只知道吴苏玉比这片街区和学校里的小姑娘都要好看,她会甜甜的叫自己“哥哥”,会把自己喜欢吃的糖果分给他一半,也会给他讲很多天马行空的童话故事。

这对在自己母亲严格管控下的江伊松无疑是别样的色彩,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转换,江伊松因着那句玩笑话反而成了吴苏玉的小尾巴,走到哪都跟人说“苏苏以后要给我当小媳妇的。”

这座县城被时代抛弃,多的是老弱妇孺,家长里短翻来覆去的唠个遍,听他说这话也是笑着打趣:“是吗?那你可得好好对苏玉,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和常家的媳妇一样跑了。”

在这,苦难可以是谈资,可以是反面教材,也可以是最伤人的那把剑。

吴苏玉不是很喜欢他们打量的眼神和江伊松的亲密接触,她早慧,尹素也有意的去和她教男女有别,吴萬更绝,语重心长且一本正经的说到:“如果有陌生男人随便动你,不管他多大,长得好不好看,你穿自己最喜欢的那双带跟小皮鞋狠狠踹他的裆,踹出毛病不要紧,也不要怕,告诉我,你指哪个我打哪个。”

可现在,她也没法告诉吴萬,她现在学了很多东西,知道成年人打小孩会被警察叔叔抓走,她不想没有老豆,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告诉江伊松她等春天的时候就走,然后永远不会回来,不可能在这里给他当小媳妇。

“可是尹姨姨真的说了,你也听见了。”江伊松是三代里的独苗,是家里的核心,基本上没有人会忤逆他拒绝他,他强硬的抓住吴苏玉的手,学着常家男人的模样高高举起了手:“是不是只有我打你,你才会听话?”

九岁的冬天,吴苏玉在这里,在一个半大的少年身上知道了什么是“家暴”。

她讨厌他。

不管是他莫名其妙的高高在上,还是在模仿成年人卑劣的举动,都让她发自内心的感到恶心和膈应。

冬天的风吹的很大,吹飞了挂在院子里的衣服,也吹来了雪花,大年三十的鞭炮声惊醒了吴苏玉,她掰着手指算日子,在前天的通话里,尹素说,等三月份的时候,她就和吴萬来接她。

他们又一次缺席了她的生日。

天冷,吴苏玉断断续续的感着冒,周惠也没功夫搭理他,江伊松的爸爸从打工的地方回来过年,这几天除了他们屋子里传来的奇怪动静外就只剩江伊松熟睡的呼吸声,午睡完的她整理好自己在他房间里的地铺,穿好衣服,拿着笔认真仔细的画着属于自己的全家福。

她站在中间,右手拉着尹素,左手拉着吴萬,他们是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苏苏,苏苏,松子醒了吗?”隔壁家的栓子敲响了玻璃,她推了推床上熟睡的江伊松,指了指窗外:“栓子哥哥找你。”

这个年纪的男孩狗都嫌,以栓子和江伊松为首的F5更是这边一霸,鸡见他们都得捂住脑袋跑,她不是很想参与他们那些偷鸡摸狗的活动,继续低头画着自己的全家福。

“苏苏,别画了,”他毫不客气的拿走了她的全家福,拉着她的袖子就把她往门外扯:“走,栓子发现了个好地方,我带你放烟花去。”

小孩玩火尿炕,更别提是放烟花了,吴苏玉拼命摇头,可江伊松只是轻飘飘的拿起她的全家福,轻轻的撕开了一条缝:“不去的话,我就把这张画撕掉,你画一张我撕一张。”

小小年纪的吴苏玉习惯了低头,习惯了妥协,她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睛,哽咽着跟在他们身后往旧厂区的废弃仓库走,这里不知何时被人放了大量的烟花,成箱成箱垒的老高,她惊讶的张大嘴,仰起头看着那些足矣点燃整个夜空的烟花:“这些是晚上要放的吗?”

“现在也快晚上了,都五六点了。”冬季,长夜漫漫,这会天幕上早就坠着几颗星子,栓子转着手里的廉价打火机,橙红的火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吴苏玉右眼皮跳的厉害,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往门外跑:“我想回去了。”

“松子,你这不行啊,真够孬的,连女人都不听你的话?”对门的天赐捂住肚子哈哈大笑,江伊松要面,自然不可能让她那么容易的跑出去,他站在她面前,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撕了你的画。”

家里一般有什么好吃的周惠都会先紧着江伊松,他个子高力气大,一巴掌下去,长期缺衣少食吃不饱饭营养不良的吴苏玉摔在了地上,粗粝的石子陷进掌心,疼的她哇哇大哭:“我要妈咪……你是坏仔,妈祖娘娘不会喜欢你的……”

“松子,别管她了,赶紧点火,等大人来了我们就没得玩了。”

在幼稚和略微成熟之间的男孩做事是最不计后果的,那天燃起的大火灼痛了吴苏玉的眼睛,浓烟和空气里的糊味呛得她喘不上气,她捂住喉咙,拼命的往大门的方向跑。

“苏苏……救救我……”

浓烟滚滚,江伊松的呼救微不可查,当时小小的吴苏玉恶劣的想,她要是假装听不见出去找人的话,江伊松他们肯定会成焦炭,这样就再也没有人去烦她了。

可她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是坏仔,尹素不会喜欢坏仔,妈祖娘娘也不会喜欢坏仔。

可她太小了,人小,力气也小,江伊松的腿被坍塌的房梁压着,脸上鲜血淋漓,她鼓足了力气才把他往外拉了一点点,吴苏玉当时一直在哭,稀里糊涂见看见了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大火中沉默的看着她,她还在哭,哭着喊着让那边的怪叔叔过来帮忙,“怪叔叔”的表情很奇怪,说了一堆怪怪的话,但确实帮她把江伊松从着火的废弃仓库里救了出来。

“傻傻的。”

仓库的爆炸声掩盖了“怪叔叔”的声音,栓子他们的尸体又碎又焦,那几天除了大街小巷里的红灯笼和鞭炮碎屑外几乎看不到年味,吴苏玉受的刺激太大,烧的稀里糊涂,她和毁容断腿的江伊松被关在地窖,和一堆腐烂腥臭的垃圾蛆虫待到了春天到来。

那是地狱。

他人即地狱。

地窖很黑,高烧不退的吴苏玉烧坏了自己的眼睛,她在黑暗里看不见一点东西,只能靠声音去分别江伊松是否还活着,栓子他们家长把自己孩子的死全怨在他们身上,江父和周惠抬不起头,索性把没用的儿子和讨债鬼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窖,想要悄无声息的杀掉他们。

多正常啊,高烧不退的小女孩和烧伤严重的儿子,疾病缠身,他们死的理所应当,可吴苏玉不想死,她想在春天的时候和尹素吴萬离开这里,想在他们眼前展示自己画的全家福,想窝在他们怀里诉说自己的思念,她想哭,她好饿,她……

把自己的手伸向了奄奄一息的江伊松。

那个曾经比自己高大的男孩成了一滩任人宰割的肉,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发出些惨叫了,他眼睁睁的看着吴苏玉用自己小小的乳牙咬掉了他柔软的肉,日复一日的,麻木的接受着她的洗脑:

“你喜欢我啊,你当然要让我活下去,不对吗?”

“你是自愿的,你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我活着才是最有意义的;”

“你爸爸妈妈要有别的小孩了,他们不要你了,可我的爸爸妈妈还在等我……”

“所以……”

她的牙齿咬断了江伊松的喉管,贪婪的咽下他粘稠的血,眼泪一颗一颗的砸在他的脸上:“求你了,让我活下去吧……”

“我不想再饿肚子了……”

那扇门到底是什么时候开的呢?

吴苏玉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一颗蓝色的弹珠沾着灰尘滚到了她的手边,蓬头垢面的她抬头仰望着明亮的光线,在大人的尖叫和崩溃中露出了笑容。

“春天……来了。”

自那以后,尹素和吴萬再也没有把她送去其他家庭寄宿了,他们宁愿让她回老家也不愿她再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吴苏玉总觉得自己有时候聪明到超乎想象,她在许多个心理医生面前装傻充愣,说自己什么也记不清了,只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长一觉。

可能从那时候起,妈祖娘娘就不再保佑她这个说谎的“坏孩子”,不然为什么海边长大的孩子要避水灾,为什么她得了夜盲症,为什么她再也吃不饱,哪怕撑到呕吐还是会往嘴里塞食物。

她病了,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她可能早就死在那场火中,死在那间堆满杂物的地窖,被吃掉的是她,腐烂的是她,死无全尸的也是她。

她替了别人的命苟活至今。

她在自己压抑的哭声中醒来,脸上濡湿的泪痕被人轻柔的擦去,吴苏玉又变回了白明玉,她失神的盯着天花板,大口大口却缓慢的喘着气。

“做噩梦了吗……唔。”

剩下的的话语再也无法说出,白六惊讶的睁大了眼睛,鼻尖萦绕着那股浅淡的茉莉香,白明玉的手用力揪着他的衣领,牙齿咬破了他的嘴唇,咸涩的眼泪和血液的腥甜在唇齿间弥漫,她还在哭,漂亮却暗淡的眼睛里下着永不停歇的春雨。

她的吻生涩又莽撞,白六是真相信了她之前谈的全是拉手拥抱的“纯情恋爱”,他轻轻的抚摸着白明玉的脸颊,缓慢的握住她发抖的手,紧紧的十指相扣。

白明玉也觉得自己是个傻逼,嘴对嘴的初吻给了白六这个畜牲东西,冷静下来的她自闭的用被子蒙头,瓮声瓮气的说了个“滚”字送客。

起码在短期之内,她真的很不想再看见白六,也不想听见他说话。

被子外安静的落针可闻,白明玉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逃避了多久,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一小时,又或者可能是一个世纪,被子被人掀开,那双银蓝在黑暗中分外亮眼,是她弥漫着灰烬和腐烂回忆里最漂亮的玻璃弹珠。

现在被子不是被子,可能是新娘的头纱,也可能是裹尸布,总之……他又吻了上来,动作没比她熟练多少,唐二打查到的全是假消息,神他妈养情妇红桃(现实中见过本人,男的)还是把乔治亚训成患有斯德哥尔摩的忠犬,统统都是太监逛--青楼无稽之谈,这邪神尼玛分明就是个老处男,不懂装懂。

有研究表明,接吻是可以快速获得多巴胺的途径之一,可白明玉没感觉到有多开心,她哭的直打嗝,重复性的吆喝自己好饿。

白六:……

邪神大半夜出门吃路边摊的概率很小,但有白明玉就不为零,刚才哭的要死要活的“坏孩子”化悲愤为食欲,跟羊肉串有深仇大恨似的边掉眼泪边嚼嚼嚼,搞得其他桌的顾客总是回头用看畜牲的眼神看他,白六算是理解了人类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冤枉心理,他戳了戳白明玉鼓起来的腮帮子,好声好气的开口:“妹妹,我买单,别哭了好吗?”

“我骑车摔的那回,应该不是咱俩第一次见面吧?”白明玉其实一直在想,自己一个长期营养不良的豆芽到底是怎么把江伊松从坍塌的房梁下拉出来的,除非有人帮忙,不然连她自己都会葬身火海。

外加当时尹素和吴萬的出差都是处理异端问题,有异端在的地方就有他,白明玉盯着他身上的黑色风衣,自嘲似的笑了两声:“谁能想到呢,邪神在收割痛苦的时候还救了个傻孩子。”

“他当时没有收取报酬,因为他清楚,等傻孩子长大后,利息会翻倍,让她一辈子都还不清。”

“是自己的【善举】,让她苟活至今。”

阿玉:诶,骗人的吧,我不是恋爱天才吗?为什么为什么,这邪神总是拆台?

还有个地狱的:

阿玉:诶,骗人的吧,我不是来拯救世界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死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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