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往事,张砚袂的往事多到数不清,仅能记起以下印象最深的几段往事。
香港八十年代流行皮夹克穿搭,张砚袂酷爱跟风潮流,衣柜挂上各种款式皮衣,每日轮换不同风格,搭配时髦墨镜,骑上炸街机车招摇过市。
戴耳环继皮夹克之后掀起一波狂热,可以把饰品挂在耳朵,张砚袂拒绝不了有趣且时尚的东西,分别在右耳垂、耳骨穿孔,佩戴圆环耳钉。
张砚袂紧跟潮流,哪些衣服或饰品最流行,全部买回家送进柜子,那个时候他才十八岁,大手大脚花着干爹的钱。
十八岁正值要好的年纪,买衣服、手表、金链、皮鞋,这些张尚玉都能忍,唯独忍不了耳朵穿孔,戴不三不四的东西。
某一日,张尚玉揪着张砚袂的耳朵一顿教育,骂声回荡在老宅,疼爱少爷的佣人们看在眼里却不敢劝老爷别打孩子。
“丢人现眼的东西,你不想要耳朵,我动手帮你砍了!”张尚玉有史以来第一次被气到胸闷气短,罪魁祸首跪在脚边低头认错。
张尚玉见过争强好胜没有半点礼貌的后生仔,正因如此不允许这种人加入帮会,稳打稳扎的人才配得上。
十四岁的张砚袂自带一股不屈、不怕死的拼劲,张尚玉认为他日后必成大器,视为头马用心栽培四年,不料却养成那些后生仔的性格。
过度溺爱等于杀子,如果不是当初看在孩子太可怜,吃了许多苦的份上,无妻无子的张尚玉不会选择娇生惯养,而是交给张蕴这个妹妹进行严格教育。
现在说后悔来不及了,孩子迎来十八岁正值叛逆期,张尚玉不想养了。
张尚玉讨厌麻烦的后生仔,年轻时期曾因为后生仔丢掉半条命。
帮会之所以养了大批性格内向,脾气不张扬的马仔,就是因为张尚玉讨厌叛逆性子的人,他们难以管教,一旦养歪了就会张嘴咬人。
这些年间,张砚袂为帮会立过不少功劳,可是权力越大,性子越偏激,不屑除帮会以外的任何人。
张砚袂控制不住暴力,对此未经过张尚玉的允许擅自砸场子,因此他得罪过不少人。
如今产业正在挨个洗白,张尚玉不想再得罪其他帮会大佬,然而养在手里的儿子是块宝,不能丢给仇家赔礼道歉,钞票便成了唯一能了事的东西。
穿孔是个导火线,张尚玉积累许多的怒火再也收不住,在那天扇了张砚袂三个巴掌,半张脸又红又肿。
张砚袂被斥责做过的所有糟糕事,说来说去也就几件,这没什么好生气的,不过是干爹容纳不下一个性子张扬的人。
张砚袂知道干爹要把他一脚踹开,收回所有荣华富贵,不再求人可怜。
他对干爹说,做错事情应该挨罚,不用干爹亲自扫地出门,他自己会走。
张尚玉因为心软没有赶他,手拿话筒拨通号码,大声问候:“狄兄,你身体怎么样?我送个儿子给你养。”
“嗯,就是他,送给你了,不用喂他吃好饭,你把他丢到龙卷风地头,我都没任何意见。”张尚玉推开扒在大腿上的手,这是小孩向他无助求饶呢。
张砚袂绝望至极,与其被干爹送养,不如被干爹扫地出门,任凭他怎么跪怎么求也没用,最后还是被干爹送养了。
临走之前干爹说:“歌厅还是你的。”
张砚袂是舍不得歌厅吗?他是舍不得家,早把张尚玉当成亲爹来看,结果因为性格与他磨合不来,说丢就被丢了。
张尚玉有位结拜兄弟,名叫狄秋,房地产大业主,年轻时期混黑,后半生享受荣华富贵。
张尚玉之所以着急洗白产业是为了同他大哥一样安享晚年,将洗不白的产业交给张砚袂打理。
狄秋除了张尚玉这位拜把子兄弟,还有一位,那就是龙卷风,然而张尚玉和龙卷风不对付。
时间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张尚玉还没有实力开创帮会那会儿,无意冲撞到龙卷风的地头,马仔把他打个半死。
龙卷风事后处理掉误伤他的马仔,并且赔礼,张尚玉不接受赔礼,心想□□真了不起,随便乱伤人赔个礼就完事了。
于是,怨恨的种子埋在心里,带不走身上的疤。
张尚玉和龙卷风在生意上不对付,两人都是狄秋的兄弟,有意中间搭线劝和,但是张尚玉骨子傲,不肯握手言和。
偏偏骨子傲的人养了一群不会惹是生非的马仔,容不得性子比他还傲的人,把养了四年的儿子送到狄秋身边,狄秋一点也不意外。
张砚袂曾经在酒席见过狄秋,梳着银色背头,身穿黑色长衫服,手戴佛串,可以用温文儒雅形容他。
狄秋留给张砚袂的第一印象是位知识渊博的叔叔,但是个人都有多面性,近距离与狄秋接触,张砚袂改口叫他爸。
这一声“爸”进入狄秋耳中,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浑身不自在的捏紧佛珠,嗓音低沉得吓人:“叫秋哥。”
“秋哥?”张砚袂满头雾水,心想干爹把他送给狄秋做儿子,改口喊声爸有什么不对吗?
宅子如此之大,佣人稀少,张砚袂分析狄秋喜欢安静,所以入住第一天不敢发出动静。
“不用拘束,当自己家住,跟在我身边不惹事就好。”狄秋没觉得张尚玉送来的儿子有多么坏心眼,能懂规矩地坐着,说话条理有据。
张砚袂伤头脑地说:“秋哥,可是我每天都会惹事哎,每天都得去踹摊子,占地盘。”
狄秋忘记细路仔是个□□,不像他一样混白道,不让细路仔闹事纯属难为人。
张尚玉并非真心把儿子送人,哪天气消就接回去了,狄秋索性由着张砚袂混黑闹事,前提不把麻烦引到他身上。
“秋哥,干爹把我送给你,进家门怎么不让我改口叫你爸呢?”
细路仔挺嘴巴直,不在乎他听了是否生气,为求一个理由而问话,这点倒是与张尚玉相似。
“他那是气话,等到气消了就接你回去,再说我有孩子,养你作甚?”狄秋嫌张砚袂心直口快,快到不经过思考说出得罪人的话,例如接下来。
正厅一面墙壁摆放如此大的遗像,张砚袂如同睁眼瞎,反问狄秋的孩子长什么样子。
冒犯人的威力不大,狄秋没有生气,指出三幅遗像的位置,张砚袂顺着看去,过后他内疚地道歉。
三幅遗像分别是狄秋的妻子、女儿、儿子,他们在同一日去世,留下狄秋一人在世间游走。
张砚袂来前挨过打,右脸被扇出红痕,印子深的像在滴血,狄秋叫来佣人领他去敷脸消肿,之后拨通张尚玉的号码,说孩子挺好的,没有那么坏。
“阿袂很会演戏装可怜,我上过好几次当,你多养几天就懂了。”张尚玉真把儿子送人养了,长篇大论地传授经验给狄秋。
养儿不可宠溺娇惯,今天给他一颗糖,明天不许再给,张尚玉称自己后悔没用这法子养儿。
除了养儿心得,张尚玉还讲述了张砚袂的身世,十一岁丧父丧母,十二岁混入□□,靠一双拳头拼出路。
十四岁被张尚玉收走做打手,十七岁做他的干儿子,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
张砚袂没有坏习惯,唯一缺点是倔强、目中无人,从不向除张尚玉和张蕴以外的人低头认错,总能背着张尚玉擅自做主。
装可怜是张砚袂的强项,比如发誓下次不敢再犯错,结果又犯错。柳条在他身上抽打之前,装可怜博取张尚玉的心软和留情。
眼泪和可怜大概率不是装出来的,张砚袂年龄不大,畏惧挨罚肯定会掉泪。
如果眼泪是装可怜的一种,张砚袂此刻应该捂住被扇肿的脸哭诉,而不是听话地去处理伤势。
对待孩子不能娇生惯养,更不能不了解孩子的内心世界。
狄秋不需要儿子养老送终,如果需要的话早有位头马在旁了,默认张砚袂是兄弟寄养过来的孩子,时机成熟再把人接走。
宅子又大又安静,张砚袂在正厅来回走动熟悉以后的家,柜台摆放的几瓶药被他看见。
药瓶包装是英文,张砚袂跟在张尚玉身边多少学了点外国语,看懂内容标注用于治疗哮喘、支气管炎症状,早中午一粒,晚上一粒。
年纪大的人都会生病,可是狄秋年纪很大吗?一头银发之外,脸上没有多少被岁月摧残后的皱纹,张砚袂心想这难道是少白头?
时钟停在夜晚八点,狄秋还没吃药,张砚袂可以在新爹面前表现的机会来了,由于不清楚狄秋服用哪些药物,全部放入盘中端走。
“秋哥,你的药,还有热水。”张砚袂像条极力表现自己的哈巴狗,热水在桌面散着热气,盘子摆满药瓶等待狄秋伸手。
狄秋在看报纸,一些无良报道看得他胸闷,没想到更让他胸闷的事情出现了。
哪位神人吃药需要吃二十瓶药?众多保健品和稀少药物混搭,张砚袂是看不懂英文,还是故意气他的?
“做得好,但下次这种事还得让王姨来。”狄秋念了十几遍不能打不能骂,他是好兄弟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成功咽下怒气。
面对有威严且熟悉的长辈,张砚袂习惯性蹲身讲话,代表他敬重对方,然而狄秋不喜欢,命他坐到沙发讲话。
得到指令,张砚袂坐到另一张单人沙发,身子凑到前面,满脸正经地问:“秋哥,我听说哮喘发作容易死人哎,真的假的?”
狄秋两眼一黑,深切体会到张砚袂无自知之明的攻击力,忍无可忍地说:“你想看我死吗?还是想我死了之后请你吃宴席。”
“别别别,我不想吃你的宴席。”张砚袂意识到说错话了,狄秋的脸都被他气黑了。
狄秋克制住一股火气,指向楼梯的方向说:“回房间去。”
张砚袂立马起身回房,以后再也不敢随便说话了。
狄秋纳闷他哪是性子张扬,不如说是嘴巴臭,脑子直,简直和张尚玉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张砚袂做事喜爱使用暴力,小小年纪当上大佬,年纪比他大的马仔都心甘情愿的卖命。
歌厅火爆,帮会和谐稳固,狄秋认为张砚袂十分有头脑,缺点是不擅长说好话,开口能把人气死。
张砚袂跟在狄秋身边这些日子没有犯过错误,讨好人的心思写在脸上,每日从外带回马拉糕给狄秋。
狄秋吃着一堆保健品,治疗哮喘药物,张砚袂没见他有过好脸色,既然自己是他半个儿子,自然得去讨好、卖乖。
日子久了,狄秋还是没有好脸色,整日不知在做些什么事,初见时的儒雅气息还在,但多了几分黯淡忧伤。
狄秋郁郁寡欢,张砚袂不知他在闷闷不乐哪些事,多嘴提一句为什么不高兴,狄秋没有答话,眼睛藏满许多情绪。
嘴巴不会说话不代表智商低,狄秋难以开口之事与妻儿有关,张砚袂也便不问了,变得比之前还要卖力地讨好他,以此哄他开心。
妻儿的死在狄秋心中是一道坎儿,拥有荣华富贵又怎样呢?享受不了妻儿美满的生活,到头来还是不如他人。
狄秋没有打算再娶妻生子,更没有寻找头马为自己养老送终的想法,此时爱说笑话给人听的细路仔却为他添了不少乐趣。
细路仔爱吃马拉糕,每日带回家给他尝一尝,吃多了会腻,细路仔却不会腻,他说甜味让人开心,以前过得太苦,多吃点软乎乎的东西补偿过往。
于是,家中常备的糕点多加了几份马拉糕,细路仔每日回家的动力更足了。
狄秋喜欢读书看报,一坐便是一天,张砚袂懂得分寸和距离,闲来无事与人待在客厅,不讲话也不搞小动静吵人,捡起文学书模仿狄秋的动作阅读。
张砚袂不开口说话的时候挺乖巧,书看到一半与狄秋对视上,咧嘴发出“嘿嘿”的傻笑,如果问他看懂没有,他会说看不懂,但可以装懂。
狄秋表情僵硬,这才知张尚玉养儿不关心学业问题,什么事都让张砚袂自学,外国语学个半吊子,其他知识进不了半点脑子。
“哪里看不懂,我帮你解。”狄秋拿过张砚袂的书,听到他说全部看不懂,差点被气到吐血。
张砚袂一身武力,脑子空空,日后想发展更大产业,没点知识可玩不过商业界老板。
为了不让张砚袂变得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狄秋安排教学老师从零辅导他,一周至少写出四份作业。
张尚玉每隔一个月来问张砚袂的情况,行为很正常,养了四年的儿子一时间送人肯定不舍。
狄秋曾经说不养细路仔,如今比细路仔干爹还要关心他重视他,电话里回复阿袂一切都好,在学知识,进步很快。
足足八个月没见过儿子,张尚玉很是想念,但闷着声说那就好。
狄秋听出他想见儿子的心思,说找时间把儿子还回去,张尚玉口是心非说不要了,送你了。
张尚玉嘴巴硬,倔强的不像话,怪不得能把张砚袂养成这样,嘴巴毒也是耳濡目染他干爹。
换个爹养儿子明显不一样了,张砚袂在外懂得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处,在家读书写字,看见狄秋立马贴过去问他写的字怎么样,有没有进步。
张砚袂无意识的黏人,更让狄秋觉得他在自己面前不像细路仔,像只狗崽,讨要夸奖或赏识。
狄秋可没把张砚袂当狗崽来养,究竟从什么时候变味,他也想不明白。
家里多出个细路仔,外界闹出传言,说张尚玉养的仔是狄秋的私生子,现在认祖归宗回到他身边了。
庙街Tiger哥,城寨龙头张少祖,挨个问他怎么回事,张尚玉的仔为何在他那儿,狄秋一一回复:别人不要的仔,我养一下犯法吗?
原因合情合理, Tiger哥和张少祖替做了大半辈子鳏夫的狄秋感到高兴,有儿子养老送终,当然得高兴一下。
城寨最大业主是狄秋,张少祖每月亲自来交租,二人会趁这段时间叙旧喝茶,因此张少祖比Tiger哥早几日见到了张砚袂。
江湖早已流传张砚袂的传奇,张少祖觉得这细路仔日后必有出息,今日一见他竟在正厅写字读书,一眼看出狄秋对他用心栽培。
“阿袂,叫祖叔…”狄秋话未尽,摆手打住正想开口的张砚袂,“算了,太差辈分,你叫他龙哥好了。”
“龙哥。”张砚袂听话的喊人,也不问问怎么就差辈分了,狄秋让他回书房练字,他真就懂事地走了。
张少祖替他问了,狄秋说:“他叫我秋哥,叫你祖叔,怎么想也不合适。”
张少祖想说让张砚袂改口叫爸,狄秋打断这段话,他说:“替人养仔,早晚得送回去。”
这么多年过去了,狄秋身旁好不容易有个能养老送终的人,结果是替别人养儿子,但他养了大半年,说没有半点真心是假的。
张砚袂一直有个疑惑,狄秋丧妻丧子为什么不再娶,或者收养个一男半女,疑惑问不出口,贴耳偷听屋外的谈话。
其间,二人提到一个与狄秋有血海深仇的男人,名叫“阿占”,张少祖帮狄秋杀死阿占,但是他没有儿子送终,阿占也必须断子绝孙。
不了解前因很难听懂二人在谈些什么事,张砚袂脑补出老一辈人打拼血路的传奇往事,阿占杀死狄秋的妻儿,狄秋也要送他的妻儿上路。
阿占之妻现已死,留下一个儿子不知去向,狄秋找了这对母子许多年,终于快有眉目。
狄秋整日郁郁寡欢的源头来自杀妻、杀子之仇,怨不得他总是不开心,当了大半辈子的鳏夫,家人被仇杀怎能如此之快迈出阴影。
每个大佬身边都有头马护法,即忠心又聪明能干,张砚袂有过寻找头马排忧解难的想法,一直以来都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今日在书房窗外,张砚袂看见一位穿衣打扮潮流,造型时尚的男人,庭院的路灯照在牛仔外套形成暖色调。
张砚袂不懂得拉上窗帘露出小缝隙,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偷看男人,然后被抓个正着,没上锁的窗户从外被打开。
“你在偷看我?”男人嘴边叼着点燃的香烟,一窗之隔问话张砚袂为什么偷看他。
“看你老母!”张砚袂被抓包之后没理由解释,气冲冲地把男人骂一通,关上窗户反锁,顺便拉上窗帘。
男人无缘无故被骂,在窗外说他没礼貌,怎么张口就是骂人,张砚袂没理他,过后听见张少祖的声音。
从张少祖口中得出男人名叫“信一”,因为挨了一顿臭骂,信一给张少祖告状,他是这么说的:大佬,秋哥养的细路仔太吓人了,张嘴就咬人。
张砚袂不屑地心想,什么叫咬人,这叫问候你老母。
通过张少祖和信一的对话,张砚袂知道了信一是张少祖的头马,印象之中头马应该是糙汉形象,怎么信一如此精致?
或许大佬宠溺头马,精挑好粮喂养,张砚袂认为信一长得很漂亮,乍一看像极了名人贵族娇生惯养的少爷。
交代的作业已完成,张砚袂同往常一样拿着练字本找狄秋换赏识,刚打开一半门缝,有人发出痛恨的声音。
“我一定让他断子绝孙!”狄秋面对妻儿的遗照一番发言,张砚袂留出一点小缝隙偷看,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见到狄秋多出憎恨的神情。
接下来的一幕令人大惊失色,供桌放有一串张砚袂从未见过的佛珠,上面绑紧荆条,此时被狄秋拿起。
佛珠配荆条,张砚袂傻傻地以为这是供佛的一种,却没想到它是狄秋自虐身躯,防止遗忘仇恨的利器。
荆条勒住手臂,那块地方落满疤痕,张砚袂曾经以为那是狄秋年轻混黑落下的疤。
此刻疤痕被荆条扎透,血色沾满佛珠,张砚袂恍然大悟那是经过一次又一次自虐落下的疤。
用带来的痛苦记住妻儿之死,□□疼痛比不过当年的痛苦,荆条如同阿占刺向妻儿的那把刀,许多年后扎进他的身体。
张砚袂不知狄秋为何自虐,活得再苦也不能用偏激的手段伤害自身,张砚袂看得戳心,与狄秋一番争执下抢走荆条,隔窗扔到庭院。
“秋哥,你何苦为难自己!”张砚袂这声吼完,狄秋愤怒地扬起巴掌,张砚袂立马躲开,说什么也不愿意把荆条捡回来。
“我的事与你何干?!”狄秋指尖重力点在张砚袂的肩下,眼珠瞪出血丝,气愤到了极致。
张砚袂捍卫自己的道理,怒吼一声:“自残有害健康!”
“你!”狄秋一根手指点出,呼吸紧促一时间气到说不上话。
“我不在家随你怎么残,但被我见到就得管一管。”
张砚袂的性子说急就急,对待重视的人也不例外,因为重视,看见狄秋自残伤身,所以才要冒着被打的风险劝人别难为自己。
擦拭伤口涂药膏、纱布包扎,张砚袂把该做的都做了,狄秋领不领情那是他的事。
张砚袂又怕惹到狄秋不高兴,小声嘟囔:“你是我半个老窦,我不想看你这样。”
“你老窦是张尚玉,可不是我,你也不是我仔。”狄秋饮一口茶,怒火交加地把茶杯砸在桌面。
细路仔闪着惹人可怜的眼神慢慢蹲在他腿边,委屈巴巴地说:“我不是你的仔,我是你的狗仔行了吗?”
哪有人称自己是狗,细路仔哄老人高兴的方式太低俗了,狄秋被整到无语,腿间不知何时搭上一双手,给他一种哈巴狗摇尾巴讨主人开心的错觉。
“坐去一边。”狄秋命令张砚袂起身,张砚袂不听他的,上半身跟着脑袋一起摇了摇,与不听话的狗一模一样。
“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自残,不然就不起来,晚上抱着你大腿睡在地板。”张砚袂向来说到做到,抱住狄秋的大腿,躺地板枕着他的鞋子装睡。
狄秋感觉两眼一黑,可算知道张尚玉寄养张砚袂的原因了,张砚袂养熟了会很听话,又容易仗着关系犯倔,耍无赖闹脾气。
“我说,你起来。”狄秋撤走一只脚,张砚袂一动不动。
“秋哥说完我再起。”他很倔强,得不到原因不会起,把狄秋的大腿抱得更紧。
狄秋重叹口气,堂堂大业主败给一个细路仔。
“知道龙头吗?”狄秋讲道,上一辈人恩怨不断,混黑前提得确保家人不会受到牵连。
当年城寨的龙头是个名叫“雷震东”的男人,身边有位头马被称作“杀人王”阿占。
阿占杀人如麻,深得雷震东信任,由于他们的势力扩散太大,严重影响其他帮会的存活,张少祖和狄秋,Tiger哥组织一方势力反抗雷震东。
在此之前,雷震东绑架狄秋的一双儿女以及妻子,将他关进笼子以此要挟张少祖投降示弱。
雷震东心狠手辣,命令阿占当着狄秋的面杀死他的孩子和妻子,妻儿枉死,狄秋把这幅痛苦的画面记了一辈子。
后来雷震东倒台,阿占被张少祖杀死,替狄秋报仇雪恨,他内心感激不尽,但是不想放过阿占的妻子与孩子。
杀人偿命,断子绝孙,这是阿占欠他的。狄秋不允许仇人之子存活于世,寻找阿占妻儿多年,如今有了眉目。
双眼被仇恨蒙蔽,在药物副作用的加持下,狄秋变得寡言少语,后半生活在仇恨之中,甚至偏激到自残。
“秋哥,照这样下去,仇人没找到,你已经飘上天了。”张砚袂说话难听,但句句在理,疼痛换不了任何东西,最后伤的是自己。
“痴线!不会讲话就闭嘴。”狄秋很想在张砚袂脸上扇一巴掌,念在张砚袂真心对他好,也便忍了。
张砚袂这下知道狄秋确实无人养老送终,晚年像个空巢老人守在宅子,想想就好可怜。
张砚袂膝盖跪在地板也不嫌硌,两手搭在狄秋腿边,小心翼翼地说:“秋哥,如果你不嫌我,我以后帮你养老送终。”
狄秋刚才被气个半死,张砚袂这会儿提到养老送终,是打算以后用气死人的方法把他送上天吗?
“你又不是我仔,我不用你送终。”狄秋无情地拒绝。
张砚袂以发誓的口吻说:“秋哥,我是真心的,绝对不会在你走后私吞遗产,否则全家死光。”
狄秋还是拒绝了,冷酷无情得很。
“秋哥,你有没有把我当仔看啊?”张砚袂装可怜地问。
“没有。”狄秋回得很快,情绪忽高忽低没有平静过。
“干爹把我送给你当仔,你却不把我当仔,那我要当什么?真当你的狗仔吗?”张砚袂装个委屈样,半个身子趴在狄秋两腿间撒泼吵闹,嚷嚷个没完没了。
狄秋抓住张砚袂的后颈,像拽一只狗把人从腿间移走,不料又被张砚袂抱住一条大腿,脸蹭在膝盖。
“你当我是好脾气吗?”狄秋揪住张砚袂的发顶,力道没有多重,单纯想以此示威。
张砚袂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秋哥,我要当你的仔,哪怕当狗也行。”
“这么执着做什么?是我有金子可以给你吗?”狄秋咬牙切齿,见识到什么叫作细路仔撒娇惹人烦。
张砚袂一本正经地说:“天天想着做傻事,我担心你大仇未报就一步登天,跟在旁边能监督你啊。”
细路仔有心,嘴巴没心,如同抹了辣椒油那般毒辣。
“你早晚要回去,哪能天天跟着我。”狄秋没气可发了,像个气球一样被张砚袂戳爆,心头剩余无奈与可笑。
“我知道自己早晚要回去,所以决定每天都来看你,因为你是我半个老窦,你对我好,我都记得。”
狄秋听这一番话感到好笑,张砚袂是他兄弟的儿子,善待张砚袂属于理所应当,张砚袂竟然觉得这是额外的真情。
“……你缺爱啊?理所应当的事情被你觉得我对你很好,你很了解我吗?”
狄秋说话重了些,整得张砚袂比刚才还要委屈,他撇嘴说:“嗯,缺爱,谁让我老母老窦死得早。”
狄秋陷入沉默,嘴唇张开又合上欲言又止,细路仔身世惨,同龄人都在上学,他早早步入社会谋出路。
细路仔如此重视对他好的人,甚至非常渴望长辈的夸奖,说是缺爱也并非骂言。
“那……以后你跟我。”狄秋拍下张砚袂的脑袋,示意他从腿间挪开。
张砚袂心头一喜,擅自握住狄秋的手心,满眼坚定地说:“遇到事情就找我,一定给你办得漂亮。”
“痴线。”狄秋笑骂一声,“我让你去杀人,你也去吗?”
“当然得去哇,以前那么多盯上干爹的烂鬼,我全把他们杀光了。”张砚袂给狄秋笔画几个人数,足足有二十余人。
狄秋脸色一沉,他在想张尚玉究竟是把细路仔当儿子养,还是当一个指哪打哪的杀人工具。
“如果我让你帮我报仇,你也去吗?”
“找谁报仇?”
“阿占的仔。”
张砚袂貌似在思考,几分钟后,他说:“秋哥,我可以做你的刀,唯独江湖恩怨你得自己来。”
张砚袂可不傻,狄秋恨阿占入骨,如果点头答应,狄秋就会把报仇雪恨的念头传递给他。
养老送终可以,帮狄秋抢生意也可以,唯独报仇雪恨不行,张砚袂做人可是有原则的。
狄秋拍几下张砚袂的头顶,看出他很聪明,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不至于被张尚玉当杀人工具使用。
都说养儿防老,狄秋仿佛花了半辈子的时光培养细路仔成才。
细路仔努力又懂事,给糖吃能笑个不停,找他批改作业拿到满分,把本子挂在墙壁,招呼所有佣人都来看。
学业进步努力,细路仔的事业也在进步,歌厅人员爆满,成为街头榜第一。
久而久之,狄秋快忘记细路仔是个□□了,直到细路仔有次弄了一身伤回家。
张砚袂的头部被酒瓶砸伤,医生给他缝了好几针,手臂骨折,小腿扭伤,未痊愈之前只能一瘸一拐。
右臂骨折,张砚袂不太熟练地用左手吃饭,用勺子喝一口汤,傻笑着说:“秋哥,伤没好之前我得在家躺着。”
“随你。”狄秋说话简单明了,坐在对面的细路仔嘿嘿一笑,左手不习惯用筷子,把菜夹的哪里都是。
养个嘴巴抹毒的细路仔本来就烦,现在细路仔受伤需要人照顾,狄秋更烦了,尽管如此还是尽责任地帮细路仔夹菜投食。
之后张砚袂在家养伤哪也去不了,翻箱倒柜找书看,一来二去全都看完了。
病人总待在家里容易闷坏,碰巧狄秋今天心情好,决定带张砚袂逛一下庙街。
庙街是一条很长的夜市街道,那里的话事人名叫“Tiger哥”,他没有像狄秋那样洗白产业,而是继续做大佬。
Tiger哥很宠爱他的头马——十二少,通常由着头马的性子来,张砚袂初次见到这位头马,他正在和Tiger哥有说有笑。
狄秋和Tiger哥聊家常喝茶水,支走张砚袂和十二少一边玩去,结果张砚袂像是有分离焦虑症,没走出几步又回到狄秋身边。
“都是自己人,你去哪都没事。”狄秋挥手,十二少动手揪住张砚袂的衣领,强行把人拉走。
十二少很自来熟,带张砚袂在庙街随便逛上一圈,其间问了张砚袂叫什么名字。
“那你叫什么?”轮到张砚袂问十二少了。
十二少摆出个自认为帅气的手势,“十二少,庙街Tiger哥头马。”
“了不起了不起。”张砚袂竖大拇指敷衍夸奖,不是特别想与十二少交流。
两个人没太多可聊话题,十二少问完张砚袂是怎么伤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
于是,他们在一家影碟店随便淘了点碟片打算一起看,不然尬聊太难受了。
十二少把张砚袂领进房间,熟练地推出电视机,打开机子放入碟片,一套流程结束,电影开始播放。
影片拍摄于外国,画面惊悚,血腥程度飙升,对于经常打打杀杀的□□来说,这点程度不算吓人,配上诡异音效效果就不一样了。
电影音效一惊一乍,十二少听得心里闹腾,视线转向张砚袂,发现他脸色泛白不太好看。
“你害怕啊?”十二少关掉电视机,给张砚袂倒水压惊,下秒手腕被抓住,正常的人脸做出扭曲表情。
要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十二少突然吓瘫,又被张砚袂骑在腰间,左手在他身上又掐又挠。
十二少吓得要喊“大佬”,张砚袂捂住他的嘴嘲笑:“胆子这么小就别看血腥片。”
这点属实冤枉人了,十二少哪知道碟子放的是血腥片,买前觉得封面上的乌鸦好看,结果是血腥片。
刚才房间传出类似打斗的声音,Tiger哥和狄秋以为两个细路仔性格不合,为某些事而打架。
谁知推门而入,Tiger哥看到自家头马被狄秋的仔压在地板,谁能给他解释一下,打架向来没输过的十二少,为什么能被瘸了腿还伤了手臂的细路仔制服。
各家大佬同时出现,张砚袂吓得从十二少身上挪开,笑着说闹着玩呢,十二少好人做到底,迎合着说是。
Tiger哥可不傻,一眼看出自家头马被人欺负了,挥手让十二少出来。
张砚袂看似懂事成熟,实际内心藏有十八岁不成熟的做法,狄秋得让张砚袂改掉目中无人的性格,不然日后无人与他交好。
外面不能训子,家中可以。
因此回到家之后,狄秋便让张砚袂收拾东西走人,张砚袂问他为什么,狄秋说:“你性格与我不合,我养不了你。”
就因为扮鬼脸吓唬十二少,惹怒Tiger哥和狄秋?张砚袂有万般的不解,甚至大声问:“开个玩笑都不可以吗?”
“说说你与十二少的关系有多好,可以不留面子的欺负他。”狄秋愈发能看见张砚袂的恶,面对外人种种不屑,不把人放在眼里迟早被杀。
张砚袂承认自身性格不好,权力带来太多东西,时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不再是当年流落街头的老鼠,睡在臭水沟旁边度日。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狄秋教训张砚袂过于自大和嚣张,不适合跟在他身边,这样早晚会出事。
“你走吧,回你老窦身边。”狄秋背过身不想看见张砚袂,手指捏紧佛珠,吩咐佣人帮忙收拾行李。
张砚袂脾气倔,狄秋见识过。
这次比以往更大胆,张砚袂单手抓住狄秋的手臂,那双会演戏的眼睛又变得泪汪汪,倔强地说:“我不。”
“走!”狄秋怒斥一声。
张砚袂被丢过两次,第一次在十一岁,第二次在十八岁,现在又要被遗弃第三次,他感到难过和不解。
之所以养成这样的性子是人人都怕他,张尚玉之前说过“人怕你,是你有本事”,他确实有本事,不怕死地闯到底。
到最后张尚玉把他丢弃给狄秋,狄秋又想把他丢回去,所谓的性子真就令他们不适吗?
张砚袂不想被人丢,那日说的话是真的,他很缺爱,想让人关心,因此尽可能的完成张尚玉派给他的每件事。
抢地盘也好,杀人也好,这些都是可以换来爱和嘉奖的渠道。
获得狄秋的嘉奖更简单,努力学习听话懂事就可以了,张砚袂自认为做得很好,结果狄秋以同样的理由准备把他丢掉。
凭什么!就算是一条狗也经不起被人弃养三次。
“秋哥,你说过让我跟你的,你不能把我丢了。”张砚袂想掉眼泪,可是掉下去就会变成所谓的装可怜。
狄秋重复刚才的话,让他走,永远也别回来。
眼看着行李已经在打包了,张砚袂急着用左手使力抱住狄秋,脸埋在他的颈窝喊着不走。
狄秋像是被张砚袂黏上了,推不开也打不走,呵斥他好几声都没用。
“你让我学习我也学了,让我听话我也听了,现在你却要把我丢掉。”张砚袂急地掉泪,“我会改的,会改的。”
张砚袂如狄秋所想的那样,稍微紧绷他一下,他什么都能做,让他改他就改,难怪张尚玉如此喜欢这个儿子。
“若你再想跟我,那就改好容不下旁人的性子。”狄秋一句话,张砚袂像条狗一样点头。
张砚袂说他是狗仔,他就真的像狗,一条在外嚣张跋扈,喜爱咬生人,在内护主,讨要注视的狗。
从那之后张砚袂真就改变了性格,在外做事能静下心进行谈和,对方不肯让步再用暴力制服。
十二少收到了张砚袂的道歉,反正这事他也没放心上,最后跟人交上了朋友,发现他的性格没有之前那么古怪了。
说狄秋没手段那是假的,张砚袂改变如此之快就是被他吓到了,也许狄秋非常后悔没早点用“假装丢狗,实则驯狗”的手段。
再到最后的结尾,张砚袂还是回去了,但是没忘记当初的诺言,每日都来拜访狄秋。
狄秋是张砚袂半个老窦,在张砚袂十九岁生日那日送了许多份大礼,包括搭线张少祖,凑合两家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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