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

副驾台上有个深灰色的盒子,不大,像是那种装饰品的包装。起初婉芳以为是车主遗留下来的,但信一喊她打开。

是条腕表,表盘是正圆、深黑色,外圈泛着金属的光泽,内部嵌了几颗水晶,形似碎星。

指腹感觉到有些凹凸,翻过来发觉表盘背面刻着行英文,借着路灯勉强辨认……Universal Genève,大抵是品牌名字。

没听过,一律认作不值钱。

时刻显然已经校对过,分针兢兢业业地划动,就快要笔直向下,到跟麦秸约定的七点半。

信一窥着小姑娘的神色,见她眸光平平,踩着油门加快了速度,装模作样地抱怨道:“我畀十二随便买块,哇,唔系劳力士都算喇,呢条友就攞啲睇落好似系路边摊货嘅嘢敷衍我……”

通常这个时候女仔都会安慰说“挺好看的啊,而且也是牌子货”,然后男士就能顺水推舟将这个小玩意儿送给对方“戴着玩”。

偏偏小姑娘抿着唇,又仔细观察了会儿,说:“但应该行得好准的。”然后歪着头,软声问道:“要我帮你戴上咩?”

“……”信一沉默了下,说:“好噶。”

*

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他也不太清楚。但总之当他飙车到东南中学校门口的时候,想到自己手上戴了块女表——

本该拿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将原本半卷的袖口放下,确保它能妥帖地遮住那块该死的、没送出去还砸手上的表,领带尾也从两粒纽扣中间扯出来,可以说现在整个人都是衣冠楚楚的模样。

并且非常绅士地打开车门,牵起女伴的手带她走出来。就是小姑娘穿的是套学生装,清纯到把鲜红色的敞篷跑车衬得有点艳俗。

——我靠十二个没品的,拣嘅咩破车同破表,庙街冇好货就早啲讲吖嘛,唔好让兄弟喺妹仔跟前没面晒!

还不如开自己那台摩托。也是大价钱买的改装款,涂料什么也都是新的,还可以喊小姑娘搂腰再紧几分。

“喂,你咩人嗱?”满脸痤疮的男生显然也特意打扮过,凑近有股发胶味儿,偏偏还面色不善地扭着胯走过来,斜眯着眼一副拽样:“做咩拉佢的手啊!”

这莫非就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靠近学校,语文老师教的那些知识,莫名其妙又钻回到了脑子里。

“睁大眼啦细路仔。”信一的语气很和善,因为戴着墨镜的关系,也不知那笑意是否蕴于眼底,但唇角确实难压:“妹妹仔咁靓,当然唔系得你想邀游车河啊。”

麦秸尚未爆发,身后的小团体率先发怒,一个短发女叉着腰高喊道:“哇,朱婉芳,你在路上随便拉了个人做他马子啊?”

“车系唔错,但都只能够坐坐呀,不如同郭小珍一样去**啦。大家都系同学吖嘛,我哋每日都搵多几个人帮衬你生意呀!”

“系丫,你早话系嫌弃畀得唔够多,噉我哋合凑个几百块也不难呐,仲省得麦秸对你装出嚟嘅玉女模样念念不忘啦!”

又有几个男生挤眉弄眼,哈哈大笑。

婉芳冷眼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在心中不动声色地将这些人的模样全都记下。七个人,两辆车,有些是本班的,更多是外班,甚至还有陌生的校外人士。

女孩有一双漂亮的杏眸。

连冷淡的姿态看起来都纯洁又无辜,低头不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受了欺负却委屈不敢吱声。

夜色已深,晚风吹得校服裙摆轻颤。棉麻布料,素面朝天,衬得整个身型愈发纤弱。

“废话咁多做啲咩丫?艹他佢老母攞嘢(拿家伙)呀!”麦秸自觉没脸,转过头恶狠狠地叫喊道。

一帮子不良少年拿着水果刀之类的武器围过来,就在学校门口。婉芳看见保安室里的人影望过来,很快合了窗,连门也关上。

这下真是孤立无援。

牵着的小手动了动,好像有些紧张。信一握着,只觉得掌心所触都是细滑又软绵绵的,弄得自己也有点紧张了。

“我一般唔打女人同细路嘅。”他皱眉,轻轻松开了她的手,很认真地解释。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像是因人多势众认了怂。

拿着把长款切刀的麦秸大笑,“呸”了一声:“算你识相啊扑街,你可以碌咗——车留低,借我哋玩两日啦。”

不知今日第几次摘下黑超,卷发的年轻人将它戴到身畔小姑娘的脸上,还顺手摸了摸人家的脑袋:“乖,佢丑得有碍观瞻,不妨阖眼啦。”

随后,一声微妙的叹息,从胸腔里很低地传出来。他侧过头,讲话声音很柔,狭长的眼尾收拢,讲悄悄话般的亲昵:“不过呢,我读书嗰阵,真系二班。”

墨镜背后的杏眸眨了眨。

……

“毛都冇长齐,咪学人追靓女仔系嘛?”明明也就是大了几岁的年轻人,却用种成熟的姿态,居高临下地说道。

“但系人哋唔愿意丫,你呢张面已经好挫,做事可、唔、可、以……gentleman、一点呢?”蝴蝶刀一下下拍在跪着的男生嘴角,轻、缓,有节奏的啪嗒声响却吓得人两股战战。

英文用错词性了,婉芳想。

但这个逼装得还是很成功的。

“对唔住啊大佬,我哋唔知佢系你马子啊!”亲密的小团体顷刻间分崩离析,争着抢着比谁滑跪更快。

眼见小伙伴们一块儿上,结果拿刀的那只手全被扭断,疼得满地打滚。见事不好,当即扔了棍子下跪求饶,短发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哋做过啲功课,知朱婉芳外面有男人罩,系麦秸偏唔肯信……对唔住啊刀疤哥!”

信一挑了挑眉:“咩‘刀疤哥’丫?”

短发女一愣,随即露出跃跃欲试的兴奋:“潇洒哥的手下‘刀疤仔’丫,全班都知佢喺追朱婉芳嘅……佢冇同你讲过呀?”

一片哀嚎中传来附和声。

小团体痛中带泪,心里的小九九却都转了起来,今天吃了那么大的亏,绝对不能就这样算了。

——来日方长,打不过这个煞星还治不了朱婉芳这个贱人吗?要是他们即刻反目那就更赞了!

“冇问你丫,年纪细细聒噪噉三姑六婆。靓女个个都想追噶,你酸都长唔嚟吖。”信一嗤笑,将蝴蝶刀转了几下收回去:“我问妹妹仔,只系想确认使唔使再请个‘刀疤仔’一同游车河啦。”

他讲话声音太温和,侃然正色,完全不像是在说反话。一时间,扑街小团体都用种发现绿帽癖的诡异目光瞧过来。

“好喇——车留下,人滚呐~”

卷发青年和颜悦色地总结道。

小团体们如蒙大赦,就算一瘸一拐的,也几秒内散了个干净,连掉落的刀和棍棒等物也顾不上拿。

信一踱步过去,鞋尖顶在柄处,用了巧劲,将它们踢回到半开着门的车内。

会不会导致有所破损就不保证。反正麦秸开的那辆,前窗玻璃被刮擦出长长一道痕迹。

年轻男子手放在车顶敲了敲,转过身,唇角微勾,有几分吊儿郎当的痞气:“现在,‘车如其人’喽。”

却教人不得不承认那份魅力。

反正婉芳忍不住笑了出来。

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她想。

“今晚天气很好啊,星星都好亮……妹妹仔,游车河去咩?”他意气风发地打开跑车门,做了个俯身邀请的动作:“去啦,我孤家寡人又是敞篷车,撞到熟人要畀笑死吖!”

唇角下撇,目露祈求之色。

仿佛原本带着几丝凶相的狼狗,如今软如萌犬,还是自己叼着铁链对小伙伴汪汪叫着“粗奶丸”的那种。

这般张扬的社团头马,做起这样的情态居然如此从容自然,简直似习以为常。婉芳觉得反差特别有意思。

“……我阿爸管得很严,九点之前一定要返屋企嘅。”小姑娘面露难色,但最终重新坐回到车里,而后非常认真地强调。

信一可算逮到了机会,单手解下那块女表,不容拒绝地塞到她手里:“冇问题啊,你睇时间,我保证九点前送你返屋门口!”

*

华灯闪烁,霓虹绚烂。

年轻司机为了炫技,选择单手开车,然而没有等到赞赏钦佩的目光,只荣获妹妹仔惶恐不安的:“你是不是头先伤到另只手啦?我哋去医院看看吧?”

哇,追女仔真的很难。

尤其是嫩生生的妹妹仔。

“无事。”信一默默叹气,恢复双手开车。并且目视前方,油门都不怎么踩,眼看着性能优越的跑车被一辆辆普通小汽车歪歪扭扭地超过。

从来只有他让别人吃尾气的份,被那些摇着彩旗和女仔外套的烂仔超,放以往确实不爽;不过这样慢悠悠的兜风两个人还能聊聊天,没甚么不好。

信一哥心平气和。

呵,他们车上有那么靓的女仔咩?

“你应该早知我个名啦,信一……言而有信,一诺千金。我一直喊你‘妹妹仔’,还是从别人嘴巴里听到你个名,婉芳……很好听,往后我唤你‘阿芳’?”

“听起来像猫咪的名字,我不太中意。”

信一想不出哪里像,也没有纠结,笑着问:“那我喊你什么好啊……芳妹?芳女?芳芳?”越说声音越低,软得好像柔韧的面团,却戳一下就黏人指尖。

婉芳心里琢磨着对方愿意喊自己做“芳姊”的概率有多大,考虑到有跟龙卷风竞争老大位置的嫌疑,于是作罢。

“你可以就叫我‘婉芳’呀。”小姑娘歪过头:“朋友们都是这样喊我的。”

“好的。”他也侧过脑袋,点点头,却道:“那我以后还是喊你‘妹妹仔’。”至少跟其他人两样。

女孩子有点迷惘地眨了眨眼,没有发表更多意见:“好的。”顿了顿,礼尚往来般地唤道:“信一哥。”

死啦,好乖的妹妹仔,喊人都好甜。

他下意识想摸根烟冷静一下,手滑到口袋里又猛地收回来,总觉得她不会像很多女仔那样,以为男人抽烟模样有型。

晚风徐徐拂面,喧闹声好像离得很远,少女极安静地眺望驰过的景物。注视她的侧颜,无端端有种滋味流淌在心间,难言。

龙城帮头马并不是个文艺青年。

大抵只是秒钟转得太慢,而灯影变幻太快,于是使人心跳不平、头脑发晕……不至于天旋地转,就只是一点点。

半晌,在等红绿灯的关口,他清了清嗓子:“嗰个‘刀疤仔’,听落都系捞社团嘅,不过应该太冇用,连嗰班小朋友都扽唔住(震不住)啊?”

是个陈述句,偏用了疑问结尾。

闻言,女孩子微微仰首看灯影的视线收了回来:“我同佢几乎冇讲过话,系好朋友认识的人来的,唔怎么熟。”

当然啦,信一不免得意地肯定来自己原先的猜测:肯定没什么关系,否则小姑娘也不至于跑进城寨寻人帮忙了。

有些事,天注定的。

他的好心情简直不加掩饰,连满头卷毛末梢都在风里翘着飘摇,正要再接再厉,刚发出一个音,却听女孩子又道:

“……我要认真念书,以后读大学,唔好跟古惑仔做朋友噶。”

他抿紧唇,绿灯亮了。

直到灯光闪烁起来,司机才闷声不吭地踩了油门踏板,风驰电掣一般。他绕着江畔,将沿途嘻哈的年轻男女甩得很远。

婉芳低头,在抖动中看了眼表。

八点零三,不早不晚的时间。

又过了会儿,极突然的猛踩刹车,心脏不好或胆小的人早该尖叫了。前方已无路,有块木牌竖起,红色油漆写着“修整中”。

车辆停在荒僻处,近处只有半人多高的灌木丛,没有明亮的路灯,黯淡月光下只有虫鸣的声响断断续续。

卷发的年轻男子解开保险带,摸出了烟和打火机,侧过身、倏地凑近副驾上的女孩儿:“不介意吧?”

他盯着她发问,瞳色漆黑,混杂着眉宇间的阴鹜,理应瞧得人浑身发软。

从刚才飙速开始便始终不发一言的女孩子终于启唇,杏眸雾蒙蒙的,仿佛泛起惊惶的水色。

“……少抽点儿烟吧。”在他以为小姑娘快哭出来的时候,她微微蹙眉,温声说:“对身体不好的。”还是轻飘飘软绵绵的语气。

他十二岁那年一时不慎,被三四个高年级压着打,都没此时此刻的挫败感。

夹着烟草的两指默默拧紧。

对视了半刻,他后退,香烟塞回盒中,单手放上方向盘,眸光直视前方:“你应该唔想我直接送你返屋企啦?”

让一个古惑仔知道自己家住哪儿。

“现在时间还早。”她举着那支表给他看:“油麻地那边还有公车开。”

“行啊,八点半前保证把你送到站。”他语声冷淡,回程路上再无言。

保持着这样漠然的姿态,哪怕她将书包里的刀拿出来,跟手表小心地放到车座上,然后礼貌挥手说再见,也没回一声。

倒是听到句冷哼。

巴士没等多久就来了。她三两步轻快地上了车,等坐到空落落的座位上时,看见窗外的红色跑车迟迟没有发动。

只有橘色的烟头在夜色里明灭。

这是什么品种的古惑仔啊?婉芳好奇地想。

这么好欺负,不会回去抱着大佬的腿哭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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