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狄秋发话,但韩静节还是踌躇一整日,才往庙街走。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没有尼古丁和焦油,是插在关公像前的香火。Tiger坐在老板椅上故作严肃,实则假眼都带点笑意:“大律师今日来查紧哪单?”
韩静节双手奉上带来的补品:“我来探你啦,虎叔叔。”这并非借口,那日Tiger为掩护狄秋负伤,就算电话上云淡风轻说没什么大碍,韩静节也还是一直记挂。
往日这种时候,Tiger早就笑了,然后掏钱包给她零花钱要她去买汽水。今日他却先比个打住的手势,指指韩静节带来的蛋挞和叉烧,说:“这个都算我一份?”
有份当然是有份,韩静节包下整炉点心,架势堂上下都别想饿着。但她真心要送的另有其人,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大门就被人急慌慌推开。
梁俊义人还未到,声音先至:“阿大,静仔要来?”
两人有些时日没说话,一是因为忙碌,二是因为韩静节同蓝信一关系不明,梁俊义卡在中间不太好办。城寨那一战之后他从十二少正式升级为十二哥,在外好威风,一进家门反倒傻愣在原地。
Tiger撇撇嘴,闪身走人。狄秋在韩静节出门后先给他来了电话,说小静有些纠结,要他帮忙缓和关系。他反手就把梁俊义召回来,关上门留小朋友们自己解决问题。
救兵就这么跑了,留下好冷一个场。韩静节深深吸气,决定先打破沉默,和声说:“辛苦晒,我买咗蛋挞给你们……”
话没讲完,就听梁俊义呆呆说:“你来了。”
这纯纯是句废话,这么大一个人摆在这里,总不会是海市蜃楼。韩静节目光下移,刚想说点什么,就听梁俊义又喃喃讲:“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他反反复复念了几遍,讲得好似念经。韩静节被他这样一搅,心也有些软,说:“放心啦,我站得咁稳,正货来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惹得梁俊义眼眶一红,落起泪来:“你流好多血……秋哥话你在医院落咗病危……你要真出事,我对你讲的最后一句就是叫你不好打洛军……我连句对不住都没讲……”
他讲得断断续续又直接,连避谶都忘记。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和眼泪一样,流出都不受控。平日里他挨刀时都是笑嘻嘻的,这副狼狈样子韩静节还是头一次见。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递上手帕,拍着梁俊义后背安抚。
三人之中虽然梁俊义年纪最大,但处事风格最跳脱,比起兄长不如说更像韩静节同伙,韩静节对他难免少些理解、多些幼稚的期待。
不过再多困扰此时都被梁俊义这止不住的英雄泪冲淡,韩静节拉他坐下,柔声说:“好啦,大家不都是这样捱过来的?”
梁俊义瞪她,抽抽搭搭凶道:“不是呀!我们受伤就受伤,死就死,不死就抢救得返。但你那时候不同,我知怎样救你,但救不到你,这样更恐怖好不好啊?!”
十二少生气还是很有些震慑的,可惜发完狠还是要擤鼻子,威严打折太多。这样蹂躏过手绢当然也不好归还,他恶狠狠把将手绢揣进兜里:“不还你了!”
至此韩静节再也按捺不住,笑出声来。等到Tiger在外面散净烟味回屋时,两个后生已经就着茶吃起蛋挞来。他珍藏的白茶被搜刮出来,囫囵泡在等不及烧开的温水里。始作俑者抬头看他,眼还泛红:“阿大,你也来吃啊。”
那边韩静节给他杯中续水,不待Tiger道谢,就听她说:“不好再食烟啦,虎叔叔。”
……都是债,不好说。Tiger端起杯提了一盒叉烧包,决定不要牵扯到是非里。他让韩静节晚上留下吃饭,自己却赶在是非来前又闪人。
放在平时,韩静节多少会生出警醒,觉出Tiger不对劲。然而刚刚经历过这场兵荒马乱,她情绪尚未完全平复,一时失察。等门再开时,她再想反应,就有些迟了。
铺垫许久,主角这才登场。好几日不见,林杰森头上又添绷带,却卸下了面罩。陈洛军看上去还好,穿了身黑衫,站得很板正。看来庙街伙食不错,他甚至比之前还精神些。
见韩静节起身,他愣愣将她全身上下扫视一遍,末了道:“你要不要吃点红枣?”
话说完,就收获林杰森的撇嘴,以及梁俊义的啧声。他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只听韩静节无奈轻笑:“我气色有这么差吗?”
他连忙道:“不差不差……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刚好带了红枣桂圆水给你,不知你想不想饮。”
他说着举起手中的保温壶,像是要力证清白。这壶韩静节看着有些眼熟,多看两眼,似乎还是当初她从家里拿去,给陈洛军盛糖水的。他提在手里,又不敢上前递去,就好似在拍保温壶广告。
屋内弥散着食物的香气,点心即将冷掉,实在不适宜僵持。林杰森翻了个白眼,劈手夺过那壶红枣桂圆水,塞到韩静节手里,粗声说:“伤筋动骨一百日都未够,拐杖有用就不好逞强。”
保温桶沉甸甸的,还温热着。韩静节笑笑:“多谢你,林医生。我有听你医嘱,打架之前先去储血,没失礼你。”
回应她的是当头被敲一记:“我叫你不好打,不是叫你打之前去储血。”比起往日,这算是很轻很轻的教训。就听林杰森声音放缓了些:“没事就好,下次再来,我不跑晒全城搵血。”
都说大恩不言谢,她该道谢的人今天也并没有全部到场。但三个很重要的人都在这里,她想自己还是该讲:“多谢。没你们,我撑不到今日。”
虽然在她看来,这道谢太不郑重,但她还得到一连串否认。林杰森移开视线,陈洛军摆手,梁俊义声量最大,道自己人不说这些。韩静节不能强迫他们接受谢意,何况有些事情不是说说就好,所以她今天带来的不止点心。
她出现在这里本身就代表善意,当她说想单独和洛军谈谈时,另外两人也没什么反应。梁俊义急于见到冰释前嫌,推着林杰森就往外走。后者则更谨慎些,走前拿了盒叉烧酥,以防这场对话持续太久。
门关上,少了两位朋友在场,陈洛军更不知所措。韩静节取过背包,拿出一叠纸递给他:“这个是给你的。”
陈洛军对书面文件没什么好感,迄今为止见过的无非欠条与借条。他听话接过,看着纸面,又抬头看韩静节:“这是什么?”
“公屋的通知单。”韩静节点了点文件上的字,尽量平静道。“城寨清拆,赔偿可以选钱也可以选屋,我擅自替你选了屋。”
陈洛军怔怔看她,好像她刚刚说的外语:“我怎会有赔偿?”
他入城寨时连身份证都没有,就算之后韩静节替他搞来证件,他也不敢张扬。而且登记补偿时他也围观过,手续繁琐,他压根没有碰过。
“你住在城寨,有水电户口、有工作纪录,又有证明信,自然就入名单。”韩静节微微偏头。她填申请时的确也没底,所以没同人讲,想着若是一切顺利就这当成个惊喜。
“我没用权帮人,本来就是我家物业,租给你那间转落你名罢了。”她说。“林医生都有份,不过他的比较稳,我同他商量过,他拣咗要钱。你的我没什么底,就没同你讲……”
陈洛军的身份信息是她一手操办,烂熟于心;文件表格固然琐碎,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难度。不过保险起见,她的确同房协那边打过招呼,只是这些小事就不必说了。
如今事情办得圆满,但早先有惊吓在前,这时候喜就不知能剩多少了。韩静节故作轻松道:“好在都批了,看来你运势不差。”
事情来得太突然,陈洛军看上去尚未完全理解自己即将在香港有家:“不要我自己去签字吗?”
“你的签名也不是很难学……”韩静节笑得有点苦。“这样是违法的,你觉得不妥可以去告我。”
这话显然吓到了陈洛军,他连连摇头,将那叠未必能看懂的文件护紧在怀里。这种玩笑话他和蓝信一他们会讲,但韩静节从未同他这样说过话。他疑心这是二人疏远的迹象,惴惴开口:“……你送间屋给我?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确让韩静节思考了几秒。能有什么原因?无非是她觉得这世界该公平些,总没理由有的人同时占浅水湾的别墅同嘉道理道的高级公寓,有的人连间屋都没有。韩静节自认没有建广厦千万间的善心,但力所能及帮一把,还是能做到的。
狄秋是城寨大业主,所以韩静节能够直接接触清算赔偿。既然得利,就有责任帮助街坊。她能帮鱼蛋妹母女、能帮三姑,自然也能帮陈洛军。他与她交好,又替她做事,多点照拂也是应当。
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特别原因,举手之劳又不难。真是要讲的话,那时我想你有间屋落地,安定下来,也好帮我做事。”
后半句更像是给对方一个台阶,可惜她忘记陈洛军不是普通人,抓住话中一点就急起来:“那你现在不想用我做事了吗?因为我是陈占的仔?还是因为……”
他本想问是否因为秋哥介怀,又觉得这话说出口,韩静节好像会生气。
陈洛军常常觉得,他这位朋友将友善的线划得很低,又将亲近的线定得很高。所以她对谁都很友好,但称为朋友的人只有寥寥几个,这些人会让她格外上心。而再往上数,她最近的小圈子比这还要高,甚至高过韩静节为人处世的准则。
他善于处理恶意,毕竟他人生中见得太多。对于善意,他则常常不知所措。他习惯龙卷风、蓝信一那样略显粗糙的照顾尚且用了些时候,而韩静节做得太完备,永远恰到好处,所以他总有些惶恐,担心无法回报。
初入城寨时他还想过,是否能打工攒钱买些礼物回报,被林杰森无情打击,说你看她是缺什么,还是觉得她缺的你能买得起。
真话往往难听。陈洛军细细观察过,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唯有认真同力气能值点钱,于是韩静节托付的差事他总是十二分上心。待再熟一些,他知道更多内情,才将助人复仇也列入愿望清单。
可惜造化弄人,他本人就是下一个目标。他不想死,韩静节几次谈话说得越决绝,他就越固执。他莫名笃信肯定有一条路,是谁都不必死,也能够有个交代的。
这些时日,陈洛军从未松懈练功。那日在城寨中,他们几人联手都没从王九手中讨到好处,让他震惊之余更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向龙卷风讨教对付王九的绝招。
而韩静节先前打来庙街的预警电话让这决心更盛,如今王九有枪还在外游荡,怎么看都是个危险角色。于是陈洛军想,也许他找到了还债的路,譬如为狄秋或者韩静节拼上条命。
然而他的债主望向他,摇了摇头:“我说不介意就是假话,洛军。你有你的身份,我有我的,再相处,尴尬在所难免。”
韩静节眼里盛了太多陈洛军看不懂的情绪,但她依然坚定:“不过这是我的问题,也是我的决定。如果你担心我阿爸,你可以放心了,今日是他叫我来搵你做事。”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陈洛军意料,他没想到就这样简单地拿到了赦免卡,反倒教他更困惑:“那为什么……”
韩静节打断他:“因为我给你工资是请你做事,不是买你条命。你不欠我的,我不想你抱住条命来帮我,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不需要人保护,阿爸只是找个理由放过你,他要对自己个交代。以王九现在的状态,不好硬撼他。我会想办法处理,时代变了,不是打得赢就坐得上位。打不赢他,难道还不能铲掉他的位?”
她这话说得多少有点虚张声势,毕竟就连王九动向都没摸清,位子哪里是那么好铲的。但当律师这点演技还是有的,起码韩静节有信心应付过陈洛军。她很早就发现这人认理,只要是有逻辑的长篇大论,他总是接受的。
然而这次似乎不太一样。陈洛军皱起眉,直白道:“你说我帮你,对我来讲不公平。但你替我做决定,这样就公平吗?”
他将怀中文件抱得更紧,决意摆明态度:“我一定会跟住你。你请我,我有钱收;你不请,我就当白做。所以你不请我,我其实更衰,反正我不打算走。”
虽然说得不容置疑,但声音较往日都更大些,大概是难得做无赖,有些按捺不住紧张。韩静节盯住他,觉得这人浑身破绽,若是问话简直不堪一击。可他又直直迎上韩静节的视线,没有半点退缩。
她忽然想,也许陈洛军不是容易被说服,只是因为说话的人是她,所以他才总是点头。
看来今天注定是没有结果,双方都不肯退,理由又都是为对方考虑。韩静节苦笑一下,不知该怎样处理。好在老天似乎也看不下去这局面,她的手机适时响起,嗡鸣声打破僵持。陈洛军惊醒一般,垂下眼示意她先忙。
那是个陌生号码,她起身走向门外,实在很像逃跑。在按下接听键同时,她想不管这电话是谁打来,她都由衷感谢来电人暂时借给她几秒空闲。
不过很快,这点情绪就随着电话那头冷冰冰的人声烟消云散。
“张小姐吗?这里是西九龙警署。我们拘留咗一位叫王九的男子,他话你是他的代表律师。他要求通知你,看下你能不能过来协助他安排保释手续。”
背景音忙乱,看来西九龙警署今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这位警员素质极好,哪怕韩静节一时没有答复,也保持着耐心。
一秒。两秒。三秒。在对方再开口前,韩静节答:“好的,我现在就去。”
不好意思久等了朋友们!终于搬完家了,虽然屋内只能用“战斗场面异常激烈”形容,但起码是收拾出张桌子可以支上电脑了……
三十几章有位朋友的评论被删了,我申诉没成功,就在这里回复啦。器官捐献的确是很有争议的点,感觉起码这是个无解的伦理难题。码这章的时候又看到相关新闻,还挺难过的。希望现实世界里恶人也能受到惩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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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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