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ca.”接待员让出谈话空间,李劭钧立刻来到莫妮卡面前,步履款款,展眉微笑。
考虑到里面还坐着个癫公,求生欲使莫妮卡浑身都散发着疏离气息:“李先生。”
李劭钧读的懂,却完全不打算配合。
他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到包厢里那个正伸长脖子,一脸不怀好意的显眼包。李劭钧飞速将王九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立刻做了定论——举止粗俗的暴发户,连情绪都不懂得隐藏,比那个"战斗牧师"更不足为虑。
如此一来,李劭钧反倒更不是滋味了:自从上次见面,他明确表示过愿意和莫妮卡接触,为此还惹得姑妈不甚开心,好在姑父表示支持。可他之后又约了莫妮卡好几次,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为什么?自己的邀约想尽办法推脱,却和这种人打得火热,难不成自己还不如他们?无论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神女无心……李劭钧不得不承认,莫妮卡已经成功地勾起了他的胜负欲。
“你可以叫我Sean。”李劭钧不仅不配合,还引风吹火。
背后的视线更刺人了。莫妮卡恍若未觉,转问起她更关心的:“好巧,你怎么在这?”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巧合?我更喜欢称之为缘分。”李劭钧抚摸袖扣,若明若暗地弄着玄虚。
“噗……咳咳咳咳咳……”屋内传出声异响,莫妮卡都不用回头,就知道王九在作怪。他故意将一口单枞呛在波斯地毯上,浸出血渍般的暗迹。
可动静再大,李劭钧也能当他不存在:“Monica你呢?为什么会在这里?”
莫妮卡依旧是公式化回答:“我来给妈咪挑一些小礼物。”
“Oh,我差点耽误你为auntie选礼物,sorry,”李劭钧的道歉根本不走心,不过是为了引出下一句:“不如这样,我过来陪你一起选,如果你看到其他auntie中意的礼物,我拍下来送给她,就当做赔罪。”
“喂喂喂,这位先生,”
王九不是傻子。从衣着和莫妮卡的态度就能知道,这个装腔作势的男人背后不简单,否则他早就把人叉出去了。被无视还姑且能忍,难得的独处还要被截胡二加一,王九腾得一下火起,即刻烧穿了那薄如纸的耐性,语气极差:“包厢包厢,你懂不懂包厢什么意思?”
李劭钧故作疑问:“他是?”
“合作商的代拍经理Mr.King,”莫妮卡面不改色地给王九套了个身份:“我带他来碰碰运气。”
Mr.King,叫我?王九立刻被这个新名字吸引去注意。King,国王,金,听起来又威风又有钱。王九在脑中反复回味着这个名字从莫妮卡口中吐出时的颤音,莫名的兴奋和舒爽由后颈直冲上脑,他喜欢这个名字。
“既然大家都是来‘碰运气’,多个人掌眼没坏处的,”李劭钧下颌微微扬起,似笃定莫妮卡再也找不到别的推拒理由:“我有BADA会籍,也曾在美博参加过内部培训,相信可以帮得上忙。”
话都说到这份上,莫妮卡当然不好再拒,可她还有人间兵器王九,只要王九胡搅蛮缠一番,她自然也能“无奈”拒绝。然而王九竟破天荒地闭了嘴,只是阴阳怪气笑了两声,完全不似平日作风。
弄不清王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妮卡只能眼睁睁看着接待员又往包厢里搬入一张新的软椅,和两个男人排排坐。
拍卖仍在继续,李劭钧显得很殷勤,借问询郑女士的喜好不断找话题,执着得像是真的对莫妮卡情有所钟。可到底是为了什么,莫妮卡多少也能猜到——五分方兆和的任务,五分雄性动物的征服心。
李劭钧不是莫妮卡遇到过最恶劣的男性,却是最无聊的那一种。表面上斯文得体,骨子里却把所有人分作三六九等,那些低于他的,连敷衍都显得像施舍。王九也很嚣张,但至少他坦荡,喜欢就是喜欢,看不上就是看不上。
莫妮卡宁愿跟十个王九斗智斗勇,也不想应付李劭钧,多一分钟都嫌浪费。
对此,李劭钧毫无察觉,还在表演一掷千金,他花二十万拍下一只水鸟盘,让莫妮卡带回去送给郑女士赏玩。
“这太贵重了。”莫妮卡推脱道。
“普通礼物而已,其实这只瓷盘年份和价值不算太高,但看彩釉笔法,在官窑里也算是难得的清雅灵动之作,想来auntie会喜欢。”李劭钧话锋一转,余光从坐在对面的王九身上掠过:“其实上次本来应该上门拜访的,毕竟是auntie帮我们两个约的饭局。”
连心眼都不用动,王九就听得出这个家伙是在故意秀,显得跟莫妮卡很熟一样,就想刺激他跳脚,换个人还有可能,但这个姓李的……王九觉得他在发梦。想想莫妮卡身边的几位,蓝信一脸好,刀疤怪有料,十二少也是很有精神,更不要说他自己,简直是集三家之大成,男人中的男人。
再看李劭钧,年纪大,脸记不住,身材也松松垮垮……就这也配跟他王九争?王九摇摇头,心里恶毒地挖苦:与其买古董讨她欢心,不如加点钱整容先。
上半场很快结束,趁着休息的间歇,李劭钧点了两杯咖啡,将一副玳瑁纹的Dunhill方框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下半场的拍品大多来自一些收藏家的私藏,经受过筛选甄别,起拍价自然也高出一个档,文房四宝、雅器摆件、还有作为绝对主角的书画。莫妮卡听拍卖师细数那些耳熟却又记不清是谁的人名,以及各种风格画派,心说点咖啡简直是李劭钧今天做得最好的一件事。
王九就不一样了,他将带来的资料翻开,往头上一盖,直接昏睡了过去。
送走以八百万成交的文殊佛画,拍卖师无需清嗓,继续匀速讲解:[下一件藏品,溪山听泉图,明万历时期,出自明四家文征明之手,纵12.28英寸,横9.8英尺……]
听到文征明三字,王九一把揭下挡眼的资料,甩在桌上,他七手八脚地启动相机和录音机,记录起拍卖台上的细节。
莫妮卡看着王九忙忙活活的模样,心情略感复杂。大多数时候,王九是越南帮马仔们眼里威风的头马,但除了睇场收账打架外,他还要做很多杂事,从帮大老板出差,到跑腿拍照,脏活累活要上,细活巧活也要上。
但要分辨、对比两幅画的风格真伪,莫妮卡都做不到,让王九做,属实是为难他了。
莫妮卡顺手拿起王九丢上桌的资料册,展页翻看:那是另一幅名叫《松丘观涧图》的中堂立轴,从画心到裱褙都非常完整,乍一看,和正在拍卖叫价的《溪山听泉图》风格相近,山景的笔法也有相通之处,再多的,莫妮卡也看不出来了。她牵页又翻,油墨纸隙中,滑落一张名片,掉在大腿上。
疑惑拾起名片,浮雕烫金的字体令莫妮卡晕眩作呕。
天宝轩鉴定咨询公司,总经理卢宝伦。
莫妮卡分不出一幅画的真伪,却也听说过这个人,他是香港臭名昭著的古董走私商,专门倒卖文物出海,毫无底线。莫妮卡默默将名片塞回原处,合上资料。好在王九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拍卖台,不曾注意到她。
此时,身边李劭钧似乎开口说了什么,莫妮卡敲着指节心猿意马,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倘若大老板手里的《松丘观涧图》是文征明真迹,他就会把这幅画转给卢宝伦,以卢宝伦的劣行,八成又会出手给外国人。
卖国贼。
单面玻璃映出莫妮卡冷凛的眸光,卢宝伦是贼,跟他合作的大老板也是贼。
原本,莫妮卡没有想这么快和大老板翻脸。她总以为,像龙卷风tiger大老板这些老资历的龙头虽然身家都不算清白,但多少经历过那段动荡岁月,该有的气节多少都有,加上没到撕破脸的时候,所以才一直虚与委蛇。但如果大老板真的参与了这种事,也就没有缓和的必要了。更不要说,大老板还一直致力于绑她上船,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再跟这种人沾边。
划清界限还不够,她还要砍了他们往外伸的手。至于王九……他才是关键。
莫妮卡转动着腕间银镯,思绪如飞,只要能引导王九认为他们收的《松丘观涧图》是赝品,一旦把话传达给大老板或者卢宝伦,就能破坏或者拖住交易,反正王九也看不懂。
此时的拍卖台上,《溪山听泉图》讲解结束,起拍价八十万,五万一加,应拍声缓而有序,以一种不紧不慢的节奏向上涨。
“都是些什么鬼东西?我眼睛都看花了,横看竖看都是树和石头,有什么分别?”拍完照的王九坐了回来,明显抓瞎,为了看清楚差别,他连墨镜都取了,可两只没被知识污染过的黑眼仁里只有问号。
“当然有分别。”尽管底气不足,莫妮卡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她一出声,两道意味不同的目光齐齐看来,王九是渴望,李劭钧是生趣。
面对二人,莫妮卡只能硬撑出气定神闲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虽然都是木石风景,但《溪山》的侧锋笔法明显更简单,更苍劲有力,处理得也更加自如,《松丘》呢,虽然线条也硬朗,但……总觉得落笔太小心了,不太像同一个人画的,如果一定要说……拍卖的这一幅《溪山听泉图》更像文征明真迹。”
“真的?”王九肉眼可见地垂头丧脑,问话犹豫又不甘心。
“是啊,”莫妮卡搜肠刮肚也编不出更专业的谎话了,只能利用起现场因素:“你看,虽然叫价的人不多,但都已经冲上两百万了。”
王九不语,埋头对着和天书无差的图册,看似苦思冥想,实则头脑一片空白。
低沉的轻笑打破沉默,立刻引得莫妮卡和王九异口同声:“你笑什么?”
王九只是不耐烦,莫妮卡却满眼都写着警告。
遗憾的是,急于在对手和女人面前找回风头的心理蒙蔽了李劭钧的眼睛,让他根本看不清莫妮卡的意图:“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太可爱了,”李劭钧身形后仰,遗憾地吸了口气:“Monica,你犯的是一个‘新手玩家’经常犯的错误。”
“……”莫妮卡恨不得当场发作,这两幅画的真假她都不在意,只要引导王九觉得手里那幅是假的就行,明明都快骗住王九了,万万没想到这个姓李的根本不看人眼色,只想显摆自己!
“你意思是,这幅画是假货?”王九也顾不得前番诸多不爽,狐疑的眼光在莫妮卡身上打个转,投向李劭钧。
“不是,这幅也是明代真迹。”李劭钧推推眼镜:“不过不是文征明,是关虚白。”
“这个人名气稍逊文征明,但他的山水造诣绝对不输明四家,他流传下来的画作不多,常常被业内误认为是文征明笔墨。不过,真正识货的人依旧分得出差别。关虚白笔力浑厚刚劲,山石和云雾一动一静、一刚一柔,功夫老练,而文征明晚年多画工笔,用色和线条自然更加柔和精巧。虽然两人同属吴门画派,但作品在市场上的名气、价值,还要具体分析。”滔滔不绝完毕,李劭钧还不忘绅士风度,为莫妮卡的“误判”找理由:
“所以Monica刚才说的也不全都错,能够看出二者的差异已经很难得了,分不清李逵李鬼才正常。”怎么样,我博学又体贴,快来崇拜我吧。
“……”糊弄王九的计划被搞得一团糟,莫妮卡连笑都好勉强:“李先生,我谢谢你。”
等不到拍卖会结束,更懒得跟李劭钧再虚与委蛇,莫妮卡拉着王九从UAA出来,就要开始劝告。王九像是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立刻先声夺人:“你先闭嘴。回答我,刚刚是不是想骗我?”
“……sorry,”莫妮卡低声道过歉,接着又斩钉截铁:“但是你们不能把《松丘观涧图》卖给卢宝伦!”
王九才不听莫妮卡说什么,冷笑一声扭头便走,没迈出两步就被莫妮卡追上拦住:“你知不知道卢宝伦是做什么的?他和鬼佬长期做文物走私生意,是海关和O记重点调查对象,臭名远播的人渣,迟早被天收!你们手上那幅画,是可以进博物馆的珍品,把真迹卖给他?是个中国人都做不出这种事。”
王九摇头晃脑的听着,也不表态,等莫妮卡说完就抬腿又绕,莫妮卡干脆打直手臂,身形如同风筝竹骨,笔直而倔强。
“啧,你看着我干什么?”王九无谓地耸了耸肩,指向自己:“我只是一个打工仔而已,难道还能揪着大老板的猪耳朵叫他收手?”
对这件事,他既无惊讶,也无愤怒,只是混沌而麻木地呼吸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莫妮卡的心脏渐渐收紧,血液里如同结冰的寒意刺得她浑身发痛。看王九的态度,大老板牵头做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而王九接下来的话也佐证了这一点:“这种生意他以前也经常做,古董我没兴趣,不过换成money就有兴趣啦,反正卖给谁不是卖?”
莫妮卡一把拉过王九衣襟,劲力迅疾到连王九都未看清楚,震惊混杂兴奋,让他忘记了这是他最厌恶的胁迫、命令,转而眉开眼笑。他连同那根硌手的金链一起,被莫妮卡牢牢拽在手心,他们也不再是露水情人,而是驯服与待驯服,支配与被支配,势均力敌,各不相让。
“王九,你现在做不了大老板的主,我不怪你。但如果你以后敢做这种事,我一定让你消失,说到做到。”莫妮卡深知,和王九讲大道理没有任何作用,要想他不越界,最好直接告诉他越界的后果,和切实的甜头。
莫妮卡少见地跟王九提及了“以后”,这是她第一次明确承诺,会帮王九上位,大老板必须死。
王九眨了眨眼睛。咏春妹对他下手越来越粗暴,害得须发缠进金链,撞得骨头叮当响,只用空口白牙就要哄他死心塌做事,好笑,不要太好笑。王九被逗得颠来倒去,忽然想问:你让蓝信一做事也是这个态度吗?
但最后,他只是停下狂放的笑声:“你想多了,”掰下拽扯的手,王九趁势将粗粝的金刚指嵌进莫妮卡的指缝:“比起被人抢东西,我更中意抢别人的东西啊。”
不知为何,听到王九这样说,莫妮卡竟暗暗松了口气。对于王九,她总是心情复杂,既不会期望他变好,又不希望他是个彻彻底底的烂人。
“这件事,我要你帮我,不管用什么方法,搞黄这单生意。”莫妮卡提出要求。
“怎么求人,你知道。”王九捏了捏那只同样布满拳茧,但实在比他细嫩很多的手。
莫妮卡爽快回答:“只要你开口。”
“我要你陪我一个月,少一天都不行,只能跟我在一起。”王九冷不丁用劲,反将人拉入怀中。
“好。”
王九不紧不慢,继续加码:“不准和其他男人见面,也不准联系,食住都要和我一起。”
莫妮卡弱弱提出异议:“可我始终有公事要做,你也是啊。”
王九拍拍莫妮卡肩膀,一副很通情达理的样子:“那我做事的时候你就在我旁边做事。”
想起曾去过的王九那个废墟一样的厂房,莫妮卡又道:“不如你把东西搬过来,跟我一起住西营盘啦,我认床的。”
“……”王九啧啧嘴,又不说话了。
“你又怎么了?”莫妮卡拽着他摇晃。
“我在想,”王九摸摸下巴上的髭须,邪魅一笑:“看你这么大方,一个月,是不是说少了。”
莫妮卡:“……”
有木有发现王狗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7章 真假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