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先生这一生极少悔过。
但不凑巧,就在此刻,他肠子都悔成了彩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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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黑色衬衫与西裤的男人站在“国际到达”的指示牌下,在诡异的气氛里,与十米之外同样静立的某人一起,不约而同地开展了该死的瞪眼游戏。
然后,投降。
用垂下眼帘、避开视线的方式自战局中脱身,息衍飞速点开手机通讯录,一通电话直接打到息辕那里。片刻的通讯连接之后,关机的提示从扩音器里传来。
被摆了一道。
“我有一个朋友——”
那时息辕和白舟月的开场白是这样说的。
见鬼的两个小屁孩的朋友。
他没有刻意去看,又或者他是刻意没有去看,但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要迎接的对象抬腿向他走来了。
扣下了锁屏键,屏幕陡然熄灭。
与其说是该这样做,不如说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七载鏖战商场、从来笑傲风云的息先生在这一刻彻底放弃了自己。
面不改色,深深吸气,而后在对方不紧不慢停在自己身前时、如叹息般呼气,息衍找回了微笑该有的弧度。
他抬起眼眸,看见对方精致的细边金框眼镜,以及之后的那一双清寂的眼,然后、看似十分镇定地同那人打招呼了。
“白毅。”他说。说话时他稍稍眯起眼眸,眼角便泄露出两分散漫来了。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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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时第一次相见的记忆里,息衍必然也带着这样的散漫。
明明是以成绩为标准选出的第一优等生,新生代表息衍同学却完全没有任何优等生该具备的道德品质。因为,在那金秋送爽的美好时节里,他拿着他的讲稿,在全校同学的面前说:
“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大家早上好。”
“春回大地,万象更新……”
在不可置信的哄笑声中,在入学考试中遗憾地与最高分失之交臂的白毅抬起头来,迎着有些刺眼的阳光,试图看清主席台上成功引起轰动的罪魁祸首。
——哗众取宠。
虽则并没有轻蔑的情绪,他在心里这样做出评价了。
然后轻轻皱了皱眉。
此时此刻,他也这样轻轻皱眉了。
并没有回“好久不见”一类的寒暄,而是意味不明地回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嗯”。短暂地停顿片刻,他才补充似的喊出对方的名字。
“息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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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材和颜值皆属上等的男人,总容易成为人群的焦点。而当两个这样的人走在一起,难免会惹起些许窃窃私语。
尤其,在那两位穿着尤显登对的情况下,日益开放的少女的心轻易就会为之震动。
幸而,当事人二人,分别拥有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及屏蔽外界干扰的心灵障壁。
原本可以继续维持这相安无事的和平——如果没有遇上那一位女记者的话。明明隶属于财经版、却出于爱好十分熟悉八卦小报的女性,在与息衍多年的交锋中,他们彼此早已达成某种近似于朋友的默契。
她拖着亮色的箱包,一身连衣裙勾勒出婀娜曲线,戴着精美甲片的手中握着来自这一层快餐店的、能够给心灵带来真正快乐的碳酸饮品,与两位当事人悠然相遇。
“来接朋友啊——息先生。”
女人将箱包置于身侧,抬手掀起巨大的墨镜,说不清是为了礼貌、还是为了更好地观察面前二人的模样
她有更甚于息衍的散漫,饶有兴致地打量企业家身侧穿着整洁白色衬衫、透露着冷锐精英气息的、衣冠楚楚的男青年。
在使陌生的青年心生反感之前、及时收回那略显轻佻的目光,女记者熟稔地向眼前这位财经版的常客挤眉弄眼,刻意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
“——可要小心,别被狗仔拍到喔?”
那位白衬衫青年的眉间神色终于起变化了,虽然仍旧没有明显的情绪,但他确确实实地扬起眉梢。
即便如此,他也显然不准备为身前人解围,任那自由自在游戏人间的女性在凝固的气氛中洒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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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前的娱记采访中,面对记者关于性取向的提问,连续熬夜加班一周、睡眠时间不足二十小时的息衍这样回答了:
“关你屁事。”
他带着轻慢的笑,完全不准备为之后悔。
“权当再现你叔叔我当年的不羁风姿。”他后来这样对息辕说。
为了防止将息辕带坏以至被兄嫂教训,息衍没有进一步阐明“不羁从来需要底气——也就是说,有底气就可以放纵不羁”的基本原理。
虽然这是一目了然的常理。比如,对他而言,现如今的底气是财力,当年的则是青春里头最重要的那些东西,比如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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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青春具有感性的、冲动的特质,学校常常会如同战场,同时有多个位面交叠存在的那一种战场。
所幸,为了各班级能够拥有相近的起点,学校没有将入学考试中的第一名和第二名分在同一个班级。这无形中也淡化了个人冲突,成绩的较量有很大一部分被融合进班级之间的关系。
是而,初中三年里,息衍和白毅这两位“优等生”,都只能年级十佳的榜单上交锋。
白毅也不是一直在输的。
但纵使他偶尔荣获第一,身边的同班同学也还是会为他打抱不平。因为人人都能听见,带着一身臭汗、抱着篮球回到教室之中的少年们大声嚷嚷,以便更好地宣泄心中的不满:
“喂,你们是不知道——”
“那个叫息衍的,明明考试期间还打球到下午六点。”
“今天他们班自习课讲卷子,他还又逃课打球了!”
他们的话没有说完,但是趴在窗台的女孩儿们使人们对抱怨的来由心知肚明。
成绩好不常使人嫉妒,成绩好还贪玩亦如是,但那男的投篮的命中率未免太高了点。
满盘皆输,太不痛快。
——表里不一。
虽则并没有与众人相似的不满情绪,白毅在心里这样做出评价了。
他微微拧眉,低下头去。手里拿着的是数学老师复印的满分试卷,试卷的最上方曾有人用飘逸的字体写上“息衍”二字。
他继续将它与自己那一份细心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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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听说过这样的新闻。
青年在接到客户后,为了避免途中堵车耽误时间以至于赶不上重要会议,先斩后奏地请客户一同乘坐地铁前往公司。
然后,不出所料,被老板臭骂了一顿。
彼时听到这一则新闻,息衍对息辕的唏嘘嗤之以鼻。
“出租车有比地铁高贵多少吗?”他指间的钢笔轻轻磕在办公桌的边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毫不犹豫地给出最优解,“专车啊。”
“机票是他自己买的。”他轻哼一声,“耽误时间,后果自负。”
而现在,被堵死在机场高速的专车司机息先生备受煎熬。
偏偏,坐在副驾驶的那个男人,对着窗外脏兮兮的雾霾天,这样开口了:
“——倒不如地铁。”
息先生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明明这秋日已经有些凉了,但迫于空气状况太过糟糕,他不得不将车窗紧闭。随后,为了防止闷死在这车里,而且一车两命,他画蛇添足般打开了冷气。
但这实践只能帮他证明,空气不是使他致郁的最重大因素。为了治标也治本,进一步舒缓心情,息衍状似随意地按开了中控屏,按进音乐播放界面。
然后,他深刻领悟了那真相。
——这是连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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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升本校高中的时候,两位暗中较劲三年的少年终于直面彼此了。
在直升班的第一次班会上,有着活泼元气马尾辫的女班长协同外表文静的文娱委员一起,准备了紧张而又刺激的破冰环节。
“那么,就先恭喜这两位同学了——!”
女班长大气地挥舞手中卷起的小测试卷,重重挥落时分别指向教室左侧的息衍,和教室右侧的白毅。
也许是出于巧合,又或许是他们周边的人特地想要观赏两位传说级别人物出糗的样子,在这“double版击鼓传花(干脆面限定)”活动中,荣幸地没能将小浣熊干脆面递给下一位同学的,是他们两人。
“请二位先来到教室中间——”班长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她这样说着,然后接过文娱委员刚刚从抽签桶里摸出的纸条。
那灿烂的笑容更加耀眼夺目了,她缓缓宣布属于两位少年的惩罚内容:“合唱——《甜甜的》!”
“不会,也得唱。”她郑重宣布道。
息辕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大多都没听过这首歌了。即使,时至今日,名为周杰伦的歌手仍然拥有着不可小觑的国民影响力。
但在息衍和白毅的中学时代,“没听过《甜甜的》这首歌”,显然是十分匪夷所思的、史前人类才会具有的特质。
也就是说,白毅可能是元谋人。
第一次月考结束后,在有心操作之后,成功和白毅成为同桌的息衍,带着漫不经心但定然没有恶意的笑意,对新同桌这样说道:
“山顶洞人——也有可能吧。”
在原先的班级以“无趣”著称的标准优等生白毅终于放下手中的签字笔,意味不明地看了这一位于班会上严格遵守游戏规则、含情脉脉对着自己演唱了“我轻轻地尝一口你说的爱我”等歌词的新同桌一眼。
“你数学选择题的答案,错得很离谱。”他说,“为什么?”
息衍的笑容于是僵硬了。
他用惊奇的眼光上下打量这一位荣登第一宝座、却不卑不亢的新同桌一眼,然后诚实地揭示了真相。
“考场里坐我左后方那男的,我很讨厌他。”
他笑的时候会稍稍眯起眼,于是很容易给人一种“好说话”的错觉。
“尤其讨厌他看我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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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过头,竟然答应我,要给我蜂蜜口味的生活。”
车载音响里传来这样的歌声。
息衍回忆了整整三遍,才准确回忆起究竟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什么人得以将他的歌单调换。他觉得自己或许有必要警告兄嫂,息辕现如今的朋友圈里,那个叫羽然的小姑娘,是个当之无愧的危险角色。
他可以确信,自己听见了自副驾驶座上传来的笑声。很轻的一声笑,本身不该有嘲笑意味,但息衍确切地为此感到难堪。
“还在听这首歌啊。”那男人笑起来,即使这笑仍旧冷冷淡淡。更无情的是,在息衍为自己做出辩护前,他这样截断了他的后路:
“还听这一首歌的人,可能是河姆渡人吧。”
息衍没有应答。
无论是轰轰烈烈的学生时代,还是纵横本市商界的七年里,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瘪。
但很可惜,面对这一位海归精英,息衍除了乖乖吃瘪,别无选择。
因为从始至终,所有的谎言都出自他口中。
——由于破败的誓言拥有虚伪的性质,所以他们可以被归类为“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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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那一首歌是在高考前的夜里。
他们所在的那一所中学并没有住宿的条件,但学生可以自主选择参加晚自习。出于各种各样的考虑,息衍和白毅都在晚自习成员名单上。
但是,某一日里,破天荒的,白毅在点名时缺席了。
“可能和息衍一起去图书角自习了吧。”班上的同学对老师说道,“总之,他们是一起走的。”
于是再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去向。毕竟主角是这样两个人。
这样是最好的,因为这时的白毅并不希望被其他人知晓自己的状况。再顽强的少年也有患得患失的时刻,因为到底只是少年。
坐在已经有些年头的操场边的观众席上,吹着夏日的晚风,披着校服的少年望着屈指可数的星星。
很难解明使他动摇的愁绪的来源,他微微皱起眉头,语气很淡,但确然是在感慨。
“十八岁啊。”他这样说道,“也就这样了。”
他身边的少年并不像他一样拥有基本规矩的坐姿,甚至指间拎着一罐还带有凉气的啤酒。
他懒洋洋地、无意义地重复道:“也就这样了。”
漫长的沉默后,他这样提到:“你有听过那一首歌吗?”
说这话时他侧过脸来,又微微地偏头了。眼眸里一如既往带着不太严肃正经的散漫笑意,但直觉告诉白毅,接下来他会听见需要牢记的词语。
“——《almost lover》.”那少年这样说道。
而后他眯起眸子,加深了笑意,语气里难得怀揣着憧憬。
明明是极少心生羡慕情绪的骄傲少年,在那一刻,却那样感怀道:
“别人的十八岁啊。”
那一部电影叫做《命中注定》,插曲的名字却是《无缘的爱人》。
在听见那前奏时,原本就行动缓慢的汽车突兀而激烈地刹停了。
被安全带的力道拖拽回座位里,息衍紧紧拧起眉头,顾不得身边人可能会说出怎样看似平静实则刺耳的语句,径自按下切换歌曲的按钮。
好在这一路堵得严严实实,刹车也已经踩到了底。他的脸色更差了,差得仿佛忽然发现盖好了双方公章、已经生效的合同上,写反了利润分配的比率。
而这一切偏偏已经提前出现在他猜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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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恋爱或许本就不该轰轰烈烈,无论主人公事迹再如何辉煌。可生活到底是生活,是万千少年人共同拥有过的模样。
只是那万千的少年人皆尽热爱夸张手法,总致力于挥斥方遒。
吹熄蜡烛之后,无边的黑暗里,白毅这样询问声称要实现他愿望的人了。
“为什么是这一首?”
如果有其他熟悉他的人在场,必然会感到万般惊讶。因为他在这一刻完完全全没有掩饰愉快笑意。
市状元的名号也不曾让他畅快笑过,但在成人生日这一天,在只有他与相伴三年的挚友的这场合里,他拥有真真切切的欢畅。
“Cuz I was born to tell you I love you.”少年这样重复道。只是友人方才是在歌唱,而他只是以陈述句语气背诵了它。
“我几乎怀疑你146分的英语是以梦游状态考完的。”终于摆脱了灰扑扑的校服,得以穿回心爱白衣的少年对友人说,“你真的懂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那位友人仍旧是拖着他悠长的、懒洋洋的语调,可他们彼此都清楚,其中已经没有惯常的漫不经心了。
“我知道啊,白毅。”他微笑着说,无比认真地说。“我在表白。”
“——手也牵过了,亲也亲过了,难道你要始乱终弃吗?”名为息衍的、爱穿黑色衣衫的少年这样问。
明知对方在耍无中生有的流氓把戏,从来中正平和的优等生却毫无置气的意思。但质疑显然是有必要的。
他仍是带着会使所有人都感到吃惊的笑意,这样反问了:
“——什么时候亲过了?”
“凭空污人清白”一类的玩笑话,他是听人说过的,但到底性格使他无法准确将它运用。于是他只是这样问了。
“什么时候?”
他们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能够看见世界的隐约轮廓,可友人贴近那少年身躯的过程中,他仍旧碰倒了堆在桌边的塑料刀叉。
在成功开腔指责对方之前,白毅第一次感受到了那温柔的、温暖的、温热的事物。
少年从来冰冷的神色像是融化在温水之中。他听见对方这样说:
“——现在。”
不想去费心考虑“同性恋”这样三个字在这个世代的不同人群耳中的意义,也不必这样做。骄傲的少年们拥有那样的默契,各自怀揣一腔孤勇,合在一起就能成为彼此的最可靠支点,凭借其能够轻易撬动宇宙。
“Cuz I was born to tell you I love you.”
息衍这般向迈入十八岁的、第一日的恋人宣告。
但后面还有着“And I am torn to do what I have to, to make you mine, stay with me tonight”这样的歌词内容,于是十八岁的少年再一次这样诘问了:
“为什么是这一首?”
“好听。”礼物的赠与者回答道,“好听就足够了。”
“反正,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会选择后者的。”擅长在人生征途上夺得魁首的他信心满满。
——To make you mine, stay with me to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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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他没能干净利落地将这一首歌切掉,因为副驾驶座上的人伸出了手。
有力的、纤长的五指按在专车司机的手背。那是一只惯用医疗刀具的手,它从来稳稳当当。
那之后的怪异都顺理成章。
一个保持着按住对方手背的动作,一个保持着被按住手背的动作,他们僵持在那里。于是他们在实质上任由男声演唱歌曲至**最末一句:
“And I am torn to do what I have to, to make you mine, stay with me tonight.”
其中有说谎的人背叛的承诺,也有他最终的抉择。
“没有必要。”
最终是穿着白衬衫的青年先开口了。他语气冷冷清清,像是在手术台上公事公办汇报伤患情况。
“这不像你,息衍。”他面上露出极淡的笑意,可没有人能够将它当作是笑,“明明都结束了。”
息衍深深呼吸。
冷气在鼻端萦绕,息衍能够感受到分明的冰凉。他敛眉,闭了闭眼,四周有鸣笛声此起彼伏,车队又将向前推进了。
或许该感谢社会的毒打,再睁眼时他十分成功地、万分顺利地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轻松的语气也有九分自然。
“——既然你都不在意了。”他轻轻笑了一声,其中有些许自嘲意味,有迹可循。
“那就听下去吧。”白毅说。
他们于是在低沉的引擎声中迎来那一首歌。那一首《天下无双》。
并非《神雕侠侣》电视剧中的那一首,而是那一首在最末写着“想说你知,整个地球上,无人可使我更想奔向”的粤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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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是崭新的起点,过去的辉煌在九月来临时会失去全部意义,优等生也该从头学习谦卑。
但也总有人拒绝。因为总有人能够长久地延续那辉煌——与真正的来自社会的磨炼对比,对自制力的考验基本还算简单。
他们还算平稳地度过那五年,之所以是五年,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医学院。
总爱穿黑衣的、与总爱穿白衣的学生,在那一所知名大学的知名医学院的传说中存在了很长时间。不只因为他们有着真挚的情谊与相似的优秀,更因为凤凰花开时、他们骤而变得截然不同的未来。
“从事这个行业,需要坚持的信念。”老师们偶尔会这样说,“选择了坚持的那位同学,现在应该快要博士毕业了吧。”
但也有那样的偶尔,他们在办公室苦笑着提起那一位没有坚持信念的同学。
“总不能告诉他们,那家伙是回家继承家产了吧?”
而博士毕业的白毅同学此刻正坐在继承家产的息衍同学右手边。
“从很久以前起就是这样。”目光扫过隶属于北辰集团的高大建筑物,白毅这样说道,“你很适合做商人。”
在息衍面前,他不介意自己多一些废话。
“甚至,后来我时常会想,你那时是不是因为我才选择医学院。”
息衍没有回答。
白毅转过脸来,用了好一阵时间凝视驾驶座上男人难辨悲喜的脸。
然后他再度开口。
“——所以。”他平缓地说道,“就算扯平了,我也不期待道歉了。”
息衍抿起唇了。
在红灯前停留时,他动作熟练地、自然而然地,从裤兜里摸出烟盒。
而后,在抽出其中最后一支烟时,才后知后觉似的抬起脸来,看向白毅的侧脸。
那人侧目,表情里同样看不出什么情绪,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总之是不置可否。
息衍拈着那一支烟,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信号灯开始闪烁。
他到底放下了那一支烟,重新用双手把握住方向盘。
“不。”他说。
他或许沉默了很久,或许只是片刻,但无疑,这一点时间改变不了那句道歉迟到已久的事实。
“对不起。”他说。
-
他们在迎接新年的时候一起听那一首歌。
“若问世界谁无双,会令昨天明天也闪亮。
定是答你从无双,多么感激既然有一双我俩。”
“腻腻歪歪。”白毅那时候这样嗤笑他的恋人了。可是不屑的鼻音融入笑里,最后到底变成暖气一般的温度。
“你嫌弃也没用。”息衍眯着眼去看广场上的钟表,“你也只能与我做天下无双。”
倒计时的气氛很好,恋人们相拥而吻,但不包括这一对自认成熟稳重素质极高的同性恋人。他们并肩而立,静静看着天际有烟花升空,又很快绚烂盛放。
唱到“无人可使我更想奔向”,息衍冷不防地发问:“再听一遍?”
白毅睨了他一眼,又转回去,学着他的样子,眯起眼眸远望。
“好。”他说。
后来烟花也散尽在夜空,他们向城市深深的夜幕中走。
北国的冬夜有干燥的寒冷,有风的时候风就是豁了口还生了锈的老刀,没风的时候则爽朗得惹人喜爱。
而这一夜恰巧无风。
他们走在宽敞的道路上,道路有明亮的灯。这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的最繁华地段了,可白毅忽而说:“明年,一起去时代广场跨年吧。”
息衍一如既往回答得干脆利落:“好啊。”
对话结束的沉默里,他忽然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好事,以至于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可他没有解释,只是补充说明一般强调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
可收到offer的只有一个人。
数次询问之后白毅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起初他以为是息衍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遗憾遭拒,可是翻来覆去难眠的夜里,白毅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这个从来不逊色于自己的人怎么会被轻易阻拦。
考试也好,申请也好,每一个步骤都是两个人一起尽心尽力完成的,不说语言考试的成绩,大学五年的学术履历也是毋庸置疑的优异。
怎么结果偏偏会是这样?
直到白毅登陆了息衍的邮箱。
他对着发件箱沉默了很久,甚至摸出了息衍的香烟和打火机。
无论如何,他也找不到息衍特地删除申请学校的邮件、以及来自学校的回执的理由。
没有做过的事怎么会有结果呢?
事实简单明了,但白毅无法理解,直到他在航站楼国际出发的指示牌下等到不能再等,终于被迫登机,他也没能理解过这一切。
没有人提过分手。
但是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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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终于听到那一首宛若画龙点睛的《不煽情》。直至今日,只要存在有心人,特地将息衍的微信朋友圈划到底部,就能看见那个夏天他分享的这一首并不符合他一贯审美的歌曲。
“怎么解释呢——”
听见“如果见你,也许会煽情”这样的歌词,息衍笑起来。
“如果你对父母说‘我要放弃,因为息衍’,你猜他们会先打断你的腿、还是先打断我的?”
白毅不置可否。这个问题没有任何营养价值,因为事实上不存在这样的如果。
“好,好,我知道——”息衍仍是笑着,“没有如果,我知道的。”
他的笑意稀薄了。他并没有故作可怜姿态的意愿,但语气中确实存在苦涩的无奈。
“我明白,那是件蠢事,所以事到如今也仍旧需要道歉。”
“白毅。”他难得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喊他的名字,即使此刻他并不能配合语气去郑重直视他,因为他必须观察路况。
“……就这样吧。”
定义也已经下过,道歉也已经补足。其他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必要了。
成年人的重要法则,是不做多余的事情。混迹商场的人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嗯。”
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淡淡地应了。
汽车驶入他们都熟悉的街区。他们很快看见暌违已久的小区的铁门。
“但是,息衍。”他忽然这样问了。
“——为什么要保存这样的歌单呢?”
疑问句的语气太浅淡了,但这是个需要明确回答的、咄咄逼人的问题。
纵使,这样的歌单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纯属孩子们的恶作剧。但息衍确实有着那样的歌单,为孩子们的恶作剧提供了可以参考的模板。
甚或是,八卦往事的线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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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见你,也许会伤心。
完结的故事何苦有续。”
可这首歌是这样唱的。
阴霾的日子里是见不到阳光的,即使在热烈的午后。
“——就不必再问了。”
即使有太多人期待故事的美满结局,但往往一切续篇太多余。
有些疲倦似的,白毅微微敛眉,抬手后取下轻薄的眼镜,捏了捏自己眉心。
那是在两周前得知的、遥远过去里的现实。明明发生在离他那样近的地方,他却偏偏时隔七年才了解。
失去双亲,濒临破产,那是二十二岁的息衍在冬日里经历的一切。
他在了解这事实的一瞬间理解了全部,包括且不限于那时的青年人不为人知的脆弱和自尊。也因此,他无法这样直截了当地开口,告诉他自己已经了解了全部。
“——息衍。”
他侧过脸来,近视度数并不算太深,因而这距离足以他看清对方的脸。
取下眼镜后青年的样貌神色仿佛增添了几分柔和。他原本就是清俊的相貌,只是那双眼睛隔着镜片更容易拒人于千里之外。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拥有十八岁时的一腔孤勇,对整个世界都可以满不在乎,只是调笑般对他说:
“手也牵过了,亲也亲过了——你确定要始乱终弃?”
也想过径自牵住他的手,认真端详着他的神情,以严谨的语气去质问:“是否还会心动?”
可他面对的是关乎爱情的玄乎问题,而不是一份只有正误解答的学术报告。
还想要,在被问及“不害怕重蹈覆辙吗”——这样的问题的时候,在无意义的单音节之后,微微停顿,告诉他:“害怕。”
当然,不止这样。
他想说:“But I was born to tell you I love you.”
但他只是说:“再会。”
最不宜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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