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得知花无缺擅琴,是他们一起过生辰那天。彼此以往剑拔弩张,定下约期后相谈半日,只觉相见恨晚。
在这难得闲适的时光,自午膳的饭馆走出来,小鱼儿偏头与人商量下午该做些什么,愈往前行,丝竹声愈发清晰。直往乐声源头而去,是家乐器行,店门前乐师吹笛弹筝,引客围观。
二人踏入店内,小鱼儿不通乐理,恶人谷也无人教他这些风雅之事,对着满当当各种乐器只有看的份。花无缺站在一架古琴前,抬手轻轻抚过琴身琴弦,显露喜悦怀念之色。
小鱼儿道:“移花宫少主文武双全,抚琴也不在话下?”
花无缺淡笑不语,在木椅上坐定,信手一曲,琴音绵长悠扬,令人沉醉。
一曲毕,小鱼儿拊掌调侃:“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花公子这一手好琴技不知能迷倒多少姑娘?”
花无缺道:“承蒙夸奖,此曲名为高山流水,赠知音。”
小鱼儿有些意外,笑道:“你都这样说了,即便我不太明白乐理,也只好做一回你的知音。”
花无缺擅琴,棋艺却比不过小鱼儿。他自小打过许多名家国手的棋谱,仍旧会为对方灵活精妙的棋路感到惊叹。
“我下棋的本事是从五位师父那里学来的,他们每个人的棋路都不同,经常下着棋又扭到一边打架,我就自己研究他们留下的残局,后来……他们都下不过我。”两局休息间,小鱼儿谈起在恶人谷的往事,记忆零零散散,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聊,也是念在花无缺酒量实在不好,若此刻醉倒,独他一人醒着太没意思。
他接过花无缺未倒完的酒壶,对口仰头喝了个干净,这酒不烈,小鱼儿喝起来如饮水一般。
花无缺输棋罚酒,已经喝到晕乎乎的,见小鱼儿夺了他的酒壶,略有不满道:“要喝酒那边多的是,为何拿我的?”
小鱼儿从未见他露出这般神情,不禁笑道:“这不是顺手么,拿了你的酒,我给你赔不是。”
眼见小鱼儿像是真的要向他作揖赔礼,花无缺忙阻了他的动作,笑叹道:“不必,我不过随口一说,可惜我有些不胜酒力,要歇一会儿,改日再与你下棋。”
收拾好棋盘,花无缺自去屏风后的床上休息,小鱼儿倚在另一张软榻上,眯着眼睛看西斜的阳光。
夕阳西下,风景如画的庭院里,年轻的姑娘叉着腰站在熟睡的少年身前,“江小鱼!什么时辰了你还在睡!”
呼喊催促声赶走睡意,小鱼儿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坐起身,“别吵别吵……菜买齐了吗?”
苏樱皮笑肉不笑地阴阳他:“买齐了,心兰正在厨房恭候江少侠大驾。”
小鱼儿仍旧一副懒骨头的模样,不紧不慢朝厨房去。花无缺摇着扇子,怎么瞧都不放心,对苏樱道:“让小鱼儿去厨房,可会给铁姑娘添麻烦?”
苏樱眨眨眼,笑声如银铃般:“你不知道吗?小鱼儿非但不会添乱,还能帮上大忙呢,‘俞大师傅’的手艺,天下一绝!你们这对‘半路兄弟’,实在让我惊喜连连!”
小鱼儿受伤住在樱溪那阵子,不得自由,便只好在吃食上挑刺,起先苏樱当他胡言乱语,直到某次提起四海春后,她按照小鱼儿的话稍一改进,果真口味更佳。
百闻不如一见,苏樱将他夸赞得这般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花公子定要亲自看一看。
刚一靠近,就被食物的香气包围,铁心兰扎起衣袖,站在门外吃果子,花无缺向她颔首示意,踏入里间。
厨房里热火朝天,那锅铲在小鱼儿手中不像是锅铲,像武器,却不是刀剑,而是独属于他江小鱼的特殊武器。
灶台的餐盘上,一尾用红萝卜雕的鲤鱼,活灵活现。能练成这样的刀功,必然下了苦功的。
此刻铁锅里正炖着排骨,小鱼儿见他一身白衣到厨房来,忍不住揶揄:“你也来做菜?
花无缺笑道:“我对庖厨之事一窍不通,来见见世面。”
小鱼儿看他一眼,掀开锅盖,鲜香扑面而来。“要尝尝吗?”他问。
花无缺拒绝了:“还是等大家一起吃吧。”
他自知帮不上忙,说过几句话就回去了。到晚膳时辰,小鱼儿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肴,甜辣咸鲜各色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花无缺只尝过一口,便知苏樱没有夸大。他自小生活优渥,锦衣玉食,离开移花宫后所用饭食也皆是上佳,却仿佛没有任何一道菜能与当下相媲美。
如此丰盛的佳肴,是他们四人相聚的最后一餐。昨日决战,诸事落定,庆功宴后众人各自散去,还剩他们四人留在樱溪。
让小鱼儿掌勺的想法还是苏樱提出来的,小鱼儿为花无缺吼了她,也算是赔礼,将此事皆过去。
明日花无缺和小鱼儿便要告辞离开,苏樱却舍不得放他们走了,“江大厨,我给你开工钱,你留下来给我做饭吧。”
小鱼儿很爽快地应下:“好啊,一两金子一顿,算上今晚这顿,现在就给吧。”
苏樱偏不接招,笑眯眯道:“我就不给,想要的话,明天别走啊。”
小鱼儿轻哼一声,转头与花无缺碰杯:“如果是我兄弟雇我,不收钱。”
花无缺对他们的“兄弟”关系还不大习惯,迟疑一下才意识到小鱼儿说的是他。
“明日离开樱溪后,多留宿在外,你也没有下厨的机会。”
小鱼儿眼睛一转,道:“那倒未必。”
像是为了映证这句话,他们行走江湖的日子,小鱼儿偶尔会在客栈后厨闲时借厨房一用,添上一顿午后的点心或是宵夜,然后询问花无缺的看法。
随着关系越发亲密,花无缺能说的词都已说尽,搜肠刮肚也只得一句“很好,特别好”。
某天晚上,花无缺问他:“你的厨艺总是好的,为何每次都要问我的评价?”
小鱼儿却道:“一个人,同一道菜,在不同的时候做,味道都不会完全一样,内廷膳房的老师傅做菜都得尝,谁能保证我没有失手的时候。”
花无缺回答:“你不会失手的。”
后来他才明白,小鱼儿不过变着法儿的从他这里讨个赞赏,某些方面别扭得像个孩子。
等到回家或在移花宫小住时,用厨房方便了,花无缺也曾帮小鱼儿打下手,递个盘子递个菜,要真的上锅做饭……还是不勉强了。
但这足以让移花宫的宫女们惊叹。短短一刻钟时间,花无缺亲自下厨的消息就在宫内传遍了,“偶然路过”的姑娘比往常多了那么一点,只为亲眼看看无缺公子下厨是个什么模样。
只是移花宫近来不大太平。
移花宫没有邀月怜星坐镇之后,虽无仇家寻仇,小打小闹的挑衅倒不少,这等小事姑娘们三两下便可以解决,但近几个月却被贼盯上了,丢了贵重物件。
这贼人来去无踪,常常连偷几日,等宫人戒备起来,他又不再现身。就这么十天半月骚扰一回,烦不胜烦。
花无缺收到书信,决定去移花宫小住一阵,但小鱼儿那边又有桩必须解决的要紧事,二人便商定分头行动。
谁知他在移花宫一住就是一月,离小鱼儿信中所说归期还剩三日。
长夜漫漫,四周都是静悄悄的,花无缺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般静谧,分明是他从小所居之处,竟觉得不适应。
令他感到不自在的并不是居所,而是久违的孤独。最初几日还好,时间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
左右睡不着,花无缺回想起从前,想起上一次分开这么久,还是在决战前。
为数不多一同相处的日子里,小鱼儿被铜先生带走耽搁了十来天,又在龟山耗费两月,做朋友的那三个月,见面的时间还不及半月。
其实他们本该是一起长大的兄弟,阴差阳错分离十几年,但总有一天,相守的时光会比分离更长。
思绪间,屋外传来极微弱的声音。那足音不及虫鸣声响,可见此人轻功很好,却依然逃不过花无缺的耳力。
他敛整衣衫,辨了辨声音的方向推门而出,正遇上一身夜行衣、几乎融入夜色的小贼,肩上挎着的包袱满满当当。
贼人转身就跑,灵巧地跃上屋顶,如鸟儿般乘风而行,花无缺距他十尺紧追不舍。
那贼人匆匆向后瞥了一眼,见他追得紧,急忙扯着嗓子喊:“兄台莫追!家中老母急病,借你财物一用,必原数奉还!”
花无缺充耳未闻,片刻间两人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贼人大惊失色,“好身手!兄台可是移花宫少主花无缺?”
眼看他就要跃过院墙,花无缺从枝头摘了把树叶,一面应对道:“正是,请问阁下。”
那贼人分外骄傲:“我乃‘盗王唐堂’,坐过皇帝老儿的龙椅,偷过内阁首辅的宝剑!”
花无缺才不管他偷过什么,瞄准他跳起的时机,以叶为刃,那轻飘飘的树叶在手中化为暗器,打入他四肢关节处,只听“砰”的一声,那贼人无力地趴在墙头,包袱落在地上,珠翠叮当。
花无缺点住他身上穴道,动手将他提了下去,墙头那边竟还有石子掷地声。
难道这贼人还有同伙?
花无缺静候片刻,又一颗石子扔到他眼前。他道:“请阁下现身。”
“我乃‘盗仙郑正’,摸过移花宫少主的钱袋,抢过十大恶人的金子!”墙后传来清亮爽朗的少年声。
花无缺不禁抢步上前,待人翻过墙头跳下来的一瞬间,展臂拥住他,那人一下子被抱了满怀,呆愣一会儿,笑道:
“无缺,你想我了吗?”
花无缺眼眶微热,点点头。淡淡月光下,深深夜色里,他们默默相拥,谁也不再提一句“思念”,在某些时刻,并不需要太多言语。
抱了好一阵,两人才想起扔在一边的唐堂。唐堂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嘴里塞着帕子,眼睛都快蹬出来了。
小鱼儿打开包袱点了点,是一些首饰摆件和现银,“你就是那个盗什么……王堂堂?”转头又问:“你的手帕都是绸的,用来堵他嘴岂不可惜?”
花无缺答:“怕他喊叫,扰人安睡。”
连日赶路实在很疲惫,小鱼儿没精力再和唐堂扯皮,将他五花大绑捆好丢进柴房,拉着花无缺一起回屋。
简单洗漱过,小鱼儿躺在宽敞舒服的床榻上,昏昏欲睡时,脸上像有羽毛拂过。
只听花无缺道:“事情还顺利吗?”
小鱼儿打了个哈欠,道:“有几个人挺难缠的,说不通……打一顿就好了。不过来的路上遇到了轩辕三光,他在做苦力还赌债,我顺手帮了他几天。”
花无缺笑了笑:“你信上说的三日归期还未到,怎么今晚就回来了,还跑去后院翻墙?”
“我跟着送礼物的车队一起来的,他们最擅长抄近路……”小鱼儿困得迷糊,说话也不甚清楚,“门关了……才翻墙……”
花无缺听得糊里糊涂:“什么礼物?”
小鱼儿嘟囔一句,扯着花无缺的衣袖,脑袋一歪,立时便睡着了。
翌日才知,小鱼儿说的礼物竟然是一车十几箩筐螃蟹,这时节秋蟹肥美,是不可错失的美味。
上午将唐堂送了官,下午移花宫内开了品蟹宴,蟹粉豆腐、蟹肉羹、蛋黄炒蟹……但最吸引人的,还是那道清蒸蟹。
小鱼儿用钳子拆蟹、小刀刮下蟹肉,直到他剥出了一小碗,花无缺还在书案那头写写画画。
探头一看,花无缺手边那副是寻常的风景画,似乎是他昨晚翻过的那处院墙,墙头枝丫无一不真。
“论丹青写意,没有几人胜得过你。”小鱼儿道。
另外一幅,花无缺刚刚停笔的,画面正中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螃蟹,旁边简笔画了一人,小鱼儿看出是他自己。
视线右移,纸上工工整整写了一个“馋”字,摆明说他是馋鬼。
小鱼儿一把抓住花无缺的手腕,忿然道:“花无缺,你什么意思!”
花无缺咳嗽一声,忍笑道:“有感而发。”
“狗屁的有感而发!”小鱼儿甩开手瞪眼瞧他,“既然如此,这一碗蟹肉,我自己吃!”
“玩笑罢了,你喜欢吃,我再帮你拆一只就是,只是蟹肉性寒,不可过量。”花无缺抬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却见袖口几道黄色指印,方才小鱼儿情急之下,将蟹油蹭上去了。
花无缺皱起眉头,嫌弃地掸了掸袖子,但为时已晚。
小鱼儿“哎呦”一声,毫无歉意,反而嬉皮笑脸道:“我都帮你拆了一碗蟹,功过相抵,不许跟我计较。而且你看……你的衣服这么白,那几抹黄色像不像腊梅?雪中寒梅图,偶然之作,不输你的涂鸦。”
花无缺无奈叹息,打算用膳之后换件衣裳,“像你江小鱼这么厚脸皮的,世间无出其右。”
转场偏意识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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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人有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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