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雪中逸事(上)

仲冬时节,山雪簌簌,白茫茫一片。山脚下的在建庄园,木梁堆砌在角落,瓦匠工人缩在有炭火的棚屋里,恹恹欲睡。

一辆马车从山道那边缓缓驶来,至庄园偏门停下,两个穿灰色斗篷的人下车,几乎与山色融为一体。

走到最简陋的那间棚屋,屋里没有炭火,又无阳光,似乎比屋外还要阴冷。

摘下斗篷帽子,竟是两位年轻女子。一人圆头长辫,粗粗的一根发辫掩入斗篷下,后方那人梳着堕马髻,略施粉黛,她们的斗篷下都是青蓝的披挂和百褶裙。

站在后方的女子走上前,躬身一礼,“江无缺少侠、江小鱼少侠,有劳久侯,幸会。”

花无缺颔首回礼,小鱼儿从发潮的木桌上跳下来,道:“是你绑了铁心兰?”

女子不料他如此直白,先是错愕,随后笑道:“少侠好爽快,铁姑娘的确在我家做客。”她偏头递个眼神,那长辫姑娘便自觉退出去守在门外。

她自袖中取出一信封,道:“这是铁姑娘亲笔,与她同行的那位姑娘,应该也已将当日的情形告知于你们。”

出于谨慎,她没有让铁心兰写什么旁的话,只抄录了几句诗,笔锋笔法确是铁心兰的字迹,但依旧无法排除刻意模仿的可能。

小鱼儿:“你只带走铁心兰,放苏樱回来,就是为了让她报信?”

那女子说:“没错,我举证再多,都不如自己人的话可信,而且我的目的是引你们来,铁心兰一人已足够。”

小鱼儿嗤笑一声:“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完全相信你。”

女子似乎早有预料,也笑起来,她本就面容姣好,又有不同于中原女人的英气,这一笑更是明媚丽质。

“铁姑娘同我说,她初遇你时,你差点成了她的师傅。”

小鱼儿一怔,对他来说,这一句话比什么亲笔书信都要可信得多。

铁心兰与他们相识最久,是生死之交,哪怕刀山火海,也不会袖手旁观。

花无缺正色道:“姑娘以铁姑娘为筹码,将我们约来此处,究竟需要我们做什么?”

女子说:“我想与你们做个交易……”

小鱼儿抬手打断她:“做买卖讲究开诚布公,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这生意怎么谈?”

“我叫薛泠,天一阁阁主是我父亲。”

“天一阁?”

小鱼儿没听过这个名字,花无缺却有耳闻,心中默念两遍,道:“丽江第一大派,天一阁?”

薛泠笑道:“移花宫与天一阁同在云南,在无缺公子面前,可不敢冒领。”

花无缺不欲谈论,却对她的目的越发不解:“姑娘说的交易,究竟是什么?”

薛泠静默片刻,又是弯腰一礼,抬头时眼神变得坚毅,像是做了艰难的决定:“请你们杀了我大哥薛澜。”

二人听得此句神色俱变,小鱼儿抢呼道:“杀你大哥?”

薛泠点头,郑重其事:“杀了他,我二哥才能成为少阁主。”

“我还以为什么事。”小鱼儿双臂抱在胸前,漫不经心道,“如果杀你大哥是帮你自己成为少阁主,我倒有些兴趣,谁知忙活半天,为别人做嫁衣。”

花无缺亦不赞成。少阁主之争说到底是天一阁内部的事,为救铁心兰杀一个无冤无仇的陌生人,卷入无谓的争端,百害而无一利,但为了铁心兰,他们不得不做出选择。

“姑娘,我和小鱼儿的故事你应该有所耳闻,这等手足相残的事,我们不会帮你。”

薛泠垂下眼帘,冷声道:“铁心兰在我手上,你们没得选。”

“我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小鱼儿忽然从身上棉衣里摸出一把匕首,抵在薛泠颈边,十足的恶人谷魔星的神态。他的动作太快,花无缺都未能反应过来。

“外面那个人是你的心腹吧,我可以告诉她,用你换铁心兰,一换一,很公平的买卖。”

薛泠看了眼颈边的匕首,竟是笑了:“阿舞不会说出铁心兰的所在,如果她说了,就是背叛我,会受到三朵神的惩戒。而且,你不会杀我的,你们连我大哥都不肯杀,又怎么会杀我呢?”

小鱼儿看向花无缺,花无缺微微点头,好言劝说道:“姑娘,我们不想与你发生冲突,亦不愿滥杀无辜。除了我们,铁姑娘还有很多朋友,等到他们出面,必然会惊动天一阁阁主,为少阁主之位残杀手足,阁主还能容下你们吗?”

薛泠抿唇不语,眼中私有泪花,半晌,她道:“我有苦衷……我与二哥龙凤双生,血脉至亲,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总之,我绝对不会说出铁心兰在哪里!”

她固执的很,一时间无法再从她口中问出什么,花无缺与小鱼儿又交换一个眼神,后者缓缓放下匕首,道:“好,我们可以帮你。”

薛泠神色稍缓:“当真?”

小鱼儿道:“你找我们杀你大哥,应该有计划了,说说。”

薛泠道:“他有个习惯,每晚必在阁中后花园散步,所以今晚一更,直接在花园动手。”

小鱼儿一口应下:“我们跟你一起回天一阁,探探位置。”

风雪天,山道渺无人烟,小鱼儿、花无缺、薛泠和侍女阿舞坐在马车里,花无缺撩开车帘望向山道另一头,问:“方才我们离开的地方是天一阁的产业?”

阿舞回答:“是阁主吩咐新建的温泉山庄。”

小鱼儿靠着车壁,他虽闭着眼睛,脑中却不断思索,这场“突如其来”的交易,实在太奇怪:“为什么选我们?”

“非亲非故,无利益牵扯,你们不是纳西族人,事成之后回到中原,也不担心你们泄露秘密,”停息片刻,薛泠朝花无缺笑了笑,“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你们的能力。”

说不上恭维或是真心,花无缺被一个素不相识又不得不打交道的人赋予信任,着实不自在,“在天一阁中动手,过于大胆,姑娘打算如何伪装?”

薛泠道:“很简单,恶贼闯入,杀人夺财。”

“最简单的手段往往最有效。”小鱼儿睁开眼睛,目光审视,“事成以后,你能保证放过铁心兰?”

薛泠:“当然。三朵神是我们纳西族最崇高的神明,我可以向三朵神起誓,遵守诺言。”

小鱼儿见她神色诚恳不似作伪,便咱不多说,话锋一转:“你姓薛,又梳着中原女子的发髻,你家以前是汉人?”

薛泠抬手摸了摸发鬓,露出些小女儿神态,“曾祖父早年在川蜀一带,晚年才举家迁入丽江,所以我薛氏有一半汉人血统,对两族文化皆是精通的。”

花无缺道:“听姑娘适才的话,你与你大哥,不是一母同胞?”

薛泠道:“大哥的母亲是阁主夫人,而我母亲只是侧室,这其中的缘由……不提也罢。”

自家的事,她显然不想让外人知道太多。

前任天一阁主似乎为了映证“天一”之名,将整座庭院阁楼建在山腰处,围墙之外皆是山壁,可见立于高处的气魄。

二人扮作薛泠的亲卫进入天一阁,薛泠不许他们私自乱逛,但小鱼儿从来不是任人摆布,趁薛泠被东堂主叫走的时机,与花无缺分往东西两边,先避开后宅内院找找能藏人的地方。

但天一阁实在很大,有什么机关暗道,只靠他们两人根本无法摸清,想救铁心兰,得找另一个人。

花无缺拎着食盒一直往东,经过中庭的花园,这飘雪时节,花园中的水渠竟然没有结冰,而这花园附近的确温暖,他穿着棉衣甲胄,竟已微微出汗。

再向右穿过长廊,一处清幽雅致的院子前,守门的长随拦住他,伸出手。

花无缺取下腰间的木牌,长随检查无误,果真放行。

两侧厢房门户紧闭,唯有中间正房的窗户开了一小半,花无缺匆匆扫过一眼,屋里坐了一人,猜测是薛泠的兄长,只不知是哪一位。

他叩了叩门,闻得应答声推门而入。一踏入房间,暖如春日,架子边一株山茶花开得正好,有股淡淡的花香。

这处外间被布置成了书房,墙上挂着几幅临摹字画。桌案后坐着的竟是位女子,容貌和薛泠十分相似,更柔和苍白,在如此温暖的房间,她还穿着厚厚的棉衣。

女子抬头望向他:“是三妹让你送来的?放在旁边吧。”

花无缺放下食盒,瞥见书桌上的字画,落款是“澜”。

他本想找到二公子薛淙,若能帮着劝说他妹妹放人,总比杀人要好。不料竟直接找上了刺杀对象少阁主薛澜,可薛泠说,薛澜是她的大哥。

花无缺试探道:“少阁主……久视伤身,请少阁主多休息。”

薛澜浅笑道:“我知晓,替我转告三妹,多谢她。”

花无缺心中疑惑更甚,但眼下并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他收敛心神,低着头退出房间。

“等等,”薛澜突然叫住他,“我看你有些面生,可有令牌?”

花无缺照例取下腰牌,薛澜看过又还给他。“我知道,你是阿泠叫来杀我的。”

花无缺心中警戒:“你知道?”

薛澜起身从书桌后走出来,她本就身量小,那冬日的棉袍穿在身上,也撑不起多少,不仅如此,她的腿似有旧疾,这么两三步的距离也走得不稳当。

“因为这件事,是我们一起商量的。”

花无缺越发不解:“今晚一更,要杀的另有其人?为什么?”

薛澜未答,转身从架子上取下斗篷披在身上,对他道:“跟我来吧。”

花无缺万万想不到,薛澜带他来的是天一阁主院。到正房门前,薛澜独自进入,没有关门,花无缺守在门口,刚巧能听清屋里的声音。

“爹的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大夫说只能继续喝药。”

花无缺听着薛澜薛泠姐妹的对话,心生疑窦,朝卧室里望去,除了姐妹二人,还有一位更年长的男子。

他说:“丁大夫也尽力了,愿三朵神保佑阁主早日醒来。

“不如再从外面请个大夫来。”薛泠说。

年长男子道:“前几日不是请过,与丁大夫的诊断没有出入,何必来回折腾,倒显得我们不信任丁大夫。”

薛泠反驳道:“请大夫而已,哪里就折腾了?有个人帮丁大夫一起斟酌研究不是更好,东堂主未免把丁大夫想得太小气。”

“阿泠……”薛澜压嗓子咳嗽几声,缓缓道,“穆叔说的对,丁大夫一直为父亲看病,是最了解父亲身体的,就这样吧。”

“大姐……”薛泠自知无法说服他们,不再出声。

之后聊的便都是些阁中琐事,花无缺留神注意着,这位东堂主似乎在天一阁中地位很高,少阁主做事都要问过他的意见。

闻得三人往屋外走,花无缺垂首站好,薛泠似乎还心有不满,飞快地跑出来,并没有留意到他。

另二人站在屋前,花无缺终于看清东堂主的模样,他肤色偏黑,身形魁梧,目光炯炯有神,薛澜站在他身旁,被衬托得更加瘦小虚弱。

“阿泠向来心直口快,穆叔不要见怪。”

东堂主无所谓地摆摆手:“阿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是他师父,怎么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

薛澜客气地颔首一笑,又道:“让二弟去永宁矿区的事,能否缓一缓,万一父亲醒来要见他,又或者……也好见最后一面。”

东堂主微笑沉默地打量着她,薛澜也就这么静静等着,父辈的二把手与未来继承人,这是一场权力的交锋与对峙。

许久,东堂主道:“让阿淙去永宁,是阁主昏迷前亲自交代我的,少阁主身体不好,应该多休息少操心。”摆明不想让她管阁内事务。

薛澜倒也神色如常,“是,穆叔跟随父亲十七年,诸多事务都仰仗您。弟子们都知道天一阁如今盛况,少不了东堂主,晚辈当向您请教。”

东堂主胜他一筹,嘴上连说“不敢”,敷衍推诿几句,面上却更加志得意满。

花无缺跟着薛澜离开主院,立刻回到东北角的卫兵所,小鱼儿还没回来。

薛泠将他们带来天一阁,并非她所说那般原因,而是另有内情,他迫切地想要和小鱼儿商量,等待的时间变得分外漫长。

是以半个时辰后房门被推开,花无缺难得慌乱急躁:“怎么才回来?”

小鱼儿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坐下来道:“这么大的门派,加上机关暗道,不可能靠我们自己找人,所以我去了厨房,找后厨大管事喝酒套话。

花无缺问:“为何要找后厨管事?”

“每天的餐量、送饭时辰、送到哪里都是有定数的,如果铁心兰真的被关在这里,近期一定有人专门给她送饭,哪怕不知道里面吃饭的人是谁,但一定会跑这一趟。大管事负责调度人手,问他是最快的。”

花无缺追问道:“你查到什么?”

小鱼儿道:“那地方就是天一阁的禁闭室,我找到那里,但里面关的不是铁心兰。”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是薛泠的二哥薛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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