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芙蓉

埋头苦修几日,小鱼儿精心编纂的移花心法大成,由侍女带路到一处有假山溪流的小花园。石桌边坐着一个男人,打眼一瞧,无形中有种难以模仿的气势,不是替身可以比拟的。

小鱼儿:“你就是城主本尊?”

男人说:“如假包换。”

小鱼儿问:“为什么培养替身?”

城主笑道:“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养着他们帮我做做小事也好。”

小鱼儿没有落座,明显不意长谈,只递上写好的招式心法。

城主翻阅一遍,目光打量着他:“我怎么知道你写的是真是假?”

小鱼儿道:“习武需要领路人,我可以亲自教你……你是为你夫人和女儿求的吧?那也一样,你学会了再教她们。”

陆宇缙管辖一城几十年,绝不相信世间有无缘无故的殷勤,“什么条件?”

小鱼儿一笑:“让我自由出入城主府,并且把你手下从移花宫抢来的宝贝分我三成。”

拿回失物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但费时费力却什么都不求,更令人怀疑。

城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你和你哥哥很不一样。”

小鱼儿道:“恶人谷不养君子。”

城主放声大笑:“我允许你在府中自由活动,再将财物分你一半!”

小鱼儿道:“成交。”

小鱼儿接过侍女手中的解药,拒绝了陪同返回的请求,一路溜溜达达回到居所,正巧遇见莲婳,她竟亲自来了。

她换了一身鹅黄色云纹缎衣裙,裙边有精细的绣花,这身俏皮风格的衣裳却与她憔悴的脸色极不相称,她昨夜一定辗转难眠,脂粉也遮不住眼下的乌青。

陆宇蓉果真说话算话,从偏院到少主居不见一个侍卫。花无缺不必躲躲藏藏,心情也变得明朗几分。

很快,他们在别院凉亭见到陆宇蓉,一双又大又亮的杏仁眼,长长的柳叶眉,高挺的鼻梁,唇色虽然苍白,丝毫不减自信从容的气韵。她和莲婳长得一模一样,却无端让人觉得她更美,让人相信她有比姊妹更好的眼界和学识。

彼此见礼,陆宇蓉的目光掠过小鱼儿,定格在一身白衣的花无缺身上。

“原来你就是移花宫的少主。”

花无缺道:“莲婳说,姑娘你想见我?”

“是,我想见一见移花宫的人。”陆宇蓉斟满四杯茶,“都坐吧,随意些。”

莲婳垂首站在旁边,双手紧张地攥在一起,沉默不语。

陆宇蓉大声道:“蔓儿,你坐下。这里是城主府,即便你做过什么,他们还敢杀了你不成?”

小鱼儿不由反驳说:“少主这话说的,当真以为我们不敢?”

陆宇蓉:“敢不敢不是你说了算,是你哥哥。”

花无缺紧抿着唇,未有出声。

“我是她的姐姐,定要为她说句话。请问花公子,你可承认蔓儿和你曾经是同门?”

花无缺:“承认。”

“那么她也算移花宫弟子,是你的师姐,为何她二十年来所学竟不及你的十之三四?”陆宇蓉此话一出,不等花无缺回答,又接着说,“其实只有你一人是移花宫主真正的弟子,移花宫主只是你一人的师父。邀月宫主性格偏执,死在她手下的宫女不计其数,什么移花宫门下,都只是她的奴/隶和玩/物,高兴了便招入宫中,不高兴了便弃之杀之。在花公子心里,移花宫究竟是名门正派,还是邪魔歪道?”

花无缺很清楚移花宫不算武林正派,可私心里又不想把它归入邪魔外道,又因邀月怜星行事风格狠厉,江湖中人提起移花宫,仍是畏惧更多。

小鱼儿就曾亲眼看见扮作铜先生的邀月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一名宫女,他当时就认为她与疯子无异。

陆宇蓉瞧着他越发难看的脸色,讥讽一笑,才要开口,便被莲婳截住话头,“姐姐,你别说了。”

陆宇蓉拍拍她的手背,语气稍缓:“如果宫女是她们的奴隶,那么卖身契何在?如果她们是师徒,移花宫主可曾认真地为她们传道授业,以身教导?你们移花宫上下,弟子不像弟子,徒弟不像徒弟,师父不像师父,好一个武林圣地。”

花无缺自小生活在移花宫,从未察觉这样的规制有何不妥,反复思量这一番话,不禁冷汗涔涔。

“姑娘这话太严重了,邀月怜星也曾教过我一招半式,当起师父来还是很像样的,否则我哥哥也不能坐在你面前。若论邪魔外道,恶人谷才是天下第一。”小鱼儿不关心移花宫内部有什么问题,也不操这份闲心,只是感慨这女子牙尖嘴利,可以和苏樱两人能搭出一台戏。

迷茫之后,花无缺立时有种顿悟之感,举杯称谢,“多谢姑娘提醒,我会好好思量的。”

陆宇蓉摇头,“不必谢我。我父亲是害死你师父的元凶,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但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叹了口气,眉目间染上忧愁,“他要报复一个人,就会毁掉对方最在乎的东西。”

莲婳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脸颊,轻声问道:“姐姐,你又想起赵大哥了?”

小鱼儿清清嗓子,提醒她们:“如果话说完了,那我们先走?”

“赵大哥就是赵元嘉,是我最好的朋友和盟友,今年三月,他被我父亲下令处死。起因是我提议打开城门,开放通商。”

小鱼儿同花无缺对视一眼,开始听她的故事。

“无双城的土壤不适合种粮,大部分靠城外贸易,而商路由高扬罗三姓为首,粮价高低都是他们说了算,就连百姓上缴城主府的药材也事先经由他们勘验。甚至有人主动献出子女给他们试药,只为换一口粮食。”

外面人进不来,城里人出不去,三家都想多赚银子,城中粮价全喜好心情,三姓斗法,吃苦的还是百姓。

小鱼儿:“城主不管吗?”

“他一心只有炼药,根本不顾百姓死活。”陆宇蓉看着他们,斟酌少顷,说,“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害怕百姓们出去见识得多了,不再相信那个诅咒。”

花无缺:“少主不相信诅咒?”

陆宇蓉低下头:“我曾经信,直到我进入阁楼。开通商路的法子并不是我最先提出的,几年前,曾有亲族长老向父亲提议过,都被他驳回……那天,我在阁楼的药室里看见了他们和他们的子孙。所有反对他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想起那些试药人的模样,小鱼儿这个从恶人谷出来的人,都不禁浑身发毛。“闯入移花宫的死士胸口都有褐色纹路,是试药导致的?”

“没错,那是一种激发力量的毒药,无法坚持的,只有死路一条。”

“赵元嘉被处死,难道是……”

陆宇蓉摇头,“不,他确实被处死了,就在我眼前。父亲说,他教唆我违逆祖宗例法,十恶不赦,顾及我的面子才给他留了全尸,而我也被监禁在这座院子。”

小鱼儿:“监禁?”

陆宇蓉轻轻抚了抚莲婳的鬓发,温柔似水,“蔓儿,娘亲看完账本,要找你说话的,你快去吧。”

莲婳露出浅浅的笑容,应声离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陆宇蓉神色瞬间冷下来,似在喃喃自语:“这么多年都没找过她,如今让她回来,是想换个听话的继承人吗?”

不管无双城如何内斗,都是他们的家事,与移花宫仍然立场敌对。这般交浅言深,花无缺心中愈发不安,“你为何对我们说这些?”

陆宇蓉好言相劝:“我知道你们想杀他,可他终究是我父亲,我只想让他退位,不想要他的命。蔓儿向我求情,让你们平安离开无双城,明天我就可以派亲卫送你们出去。”

小鱼儿笑道:“你都知道我们是来寻仇的,目的没有达成,怎么能走?”

陆宇蓉柳眉微蹙,声调也高了几分:“你们不知道他的手段!若你们执意如此,早晚会后悔的!”

“我从不知‘后悔’二字怎么写!”小鱼儿斜着身子,搭着花无缺的肩膀喝茶,“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一点都不像快死的人。”

陆宇蓉秀目圆睁:“谁说的!”

“你爹。他说他要移花接玉的秘籍,是为了给你和你娘延寿。”

“我确实体弱,巫医占卜说难过而立之年,但我娘一向康健,很少生病。”

巫医?小鱼儿眉梢一挑,说:“手伸出来?”

陆宇蓉犹豫一瞬,心想他不敢做逾矩的事,便伸出手,露出细白的手腕。

“就冲你对我们说的这些话,鱼大神医就勉为其难替你瞧一瞧病。”

小鱼儿探过脉象,又问了日常饮食、睡眠,下结论道:“没什么大病,就是虚。让你手下想办法出城一趟,找本《五禽戏》跟着练。”

陆宇蓉:“《五禽戏》?”

小鱼儿露出惊讶的神情:“见多识广的蓉少主竟不知道五禽戏?”

陆宇蓉微微一愣,面色飞红:“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个戏法而已……有什么稀奇的。”

花无缺解释道:“五禽戏是华佗参考虎、鹿、熊、猿、鸟的动作编纂的养生之法,勤加练习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陆宇蓉眼神一亮,“真的有用?”

小鱼儿漫不经心地回答:“试试不就知道了,看你能不能活过三十岁?”

陆宇蓉很高兴,让厨房给他们送了一大盒当地特有的凉糕和威宁荞酥。小鱼儿乐得收下,分了一半给花无缺带走。二人分居两府,再次见面是七月初七。

无双城常年凉爽,自六月末起一直阴雨绵绵,直至七夕前,天空终究放晴,百姓们着手庆祝乞巧节,将一切苦痛掩盖在这天的欢愉之下。

十几日间,小鱼儿教授武艺颇得城主信任,总算讨得在城里自由行动的权利。初七授课结束,他便出门闲逛到祭司府,府中侍女忙忙碌碌,摆好了拜织女的祭台。

陆玄将一个牌位放在织女神像前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差点站成第二个石雕。回过神,他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小刀,划破自己的手掌。

小鱼儿觉得奇怪,跃上旁边的老树看个仔细。

陆玄把自己的血滴入盛着朱砂水的金碗里,用朱笔描画牌位上的字。

“哎,你在干什么呢?”

陆玄吓了一跳,四下张望,发现站在树上的人。

小鱼儿跳下树梢,朝他扬了扬下巴,“你家这么穷,买不起金粉?”

“这是我们城里的古老传说,用鲜血描摹逝者的牌位和墓碑,真神就会感知到生者的心意,保佑来生续缘。”

小鱼儿:“真能灵验?”

陆玄:“但愿吧。”

小鱼儿:“那是谁的牌位?”

陆玄:“我妻子。”

想到自己曾说他们“伉俪情深”,小鱼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歉,又说:“看不出你还是个痴情人。”

“若此生完满,谁还会把希望寄托在来世呢?”

转世之说,虚无缥缈亦无从查证,小鱼儿向只听不信,从未当真的,可当他看到廊下逐渐走近的身影,忽然觉得来世能再和花无缺相遇,就很不错。

许久未见,思念之情顿时翻涌上心头,花无缺赶至近前,双眸不错眼地望着他,展颜微笑:“小鱼儿,我正要去找你,你怎地出来了?”

小鱼儿笑道:“那自然是我神通广大。正好外面热闹得很,你陪我出去逛逛,不过你得换个样子。”

通缉告示没撤,花无缺这样走在街上必然引起骚乱,他们倒不怕那些百姓和府兵,只是麻烦。

花无缺问:“换成什么样子?”

那边陆玄放好牌位,用帕子随意包扎了伤口,轻声打断他们:“恕我冒昧,你们一定见过少主了,还不打算离开吗?今日节庆,是个好时机。”

花无缺:“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城主不是那么容易杀死的,你永远不知道他身后藏了什么。”陆玄望着台上的牌位,露出哀伤之色,“我上书支持少主的开路之策,没过几日,我夫人被城主夫人叫去说话,回来的却是一具尸首。”

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旁人也许会止步于此,但他是小鱼儿,他是花无缺,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全力一搏。

“花无缺提出跟你一同来无双城,你答应得那么爽快,现在又劝我们回去?”

陆玄叹道:“人非草木。经过这些时日,我知道你们是侠义之人,再劝你们一次,就当日行一善,听不听是你们的事。”

二人俱是一笑。花无缺拱手致礼,谢过他的好意,又道:“陆兄正直坦荡,身在异乡,有你照拂是我们的幸事。”

陆玄忽然眼眶一热,害怕自己在两个异乡人面前出丑,赶紧带上妻子的牌位跑了。

身后小鱼儿高呼:“陆兄,我还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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