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向陆玄借的东西,是衣裳。彝族人的衣服,底色漆黑,袖口衣襟裤脚都有红线和金线的绣纹,他又在花无缺脸上擦了层黑粉,再戴上俄帖包头帽,与画像上判若两人,却依然耀眼夺目。
小鱼儿在城主府待遇不错,今天穿的是一身雪青色衣衫,浅紫的底色搭配团鹤纹样,腰带边缘也有精致的绣花,像极了富家公子。
他们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衣衫外表,自然也不知道并肩走在街上有多么引人注目。
阳光明媚,暖意融融。无双城的七夕与中原、江南的七夕一样热闹,因民族较多,可以瞧见形色各异的打扮,路过小摊时,还能听到异族语言,但终究是汉人占大多数。
无双城的习俗和中原略有不同,异族人也更加活泼热情,街上四处或有男女嬉笑打闹,或有执手相依,他们一路走一路看,被姑娘们扔了不少花瓣和手绢。
花无缺正看着摊子上雕刻精细的木鸢,忽然被一位彝族姑娘拦住去路。
她梳着两根麻花辫,眼睛大大的,甜甜地笑道:“七夕乞巧,小郎君怎么是和朋友一起出来玩的呀?我家就在附近不远,要不要来我家喝壶茶,歇歇脚?”
花无缺还未开口,小鱼儿就已伸手拦在她面前,“这位姑娘,我们家少爷已经有约了。”
把姑娘打发走,小鱼儿抹了下花无缺的脸颊,捻着指尖的粉末不满地嘀咕:“涂成这个样子还能招蜂引蝶?”
花无缺微微挑眉:“涂成什么样不都是你干的?”
很快,小鱼儿就体会到何为“风水轮流转”。
姑娘捧着腰带,羞怯地笑:“望公子不嫌弃。”
腰带纹样是蛟龙出海,针脚细密,可与绣坊最好的绣娘一较高下。
小鱼儿:“不嫌弃……”
姑娘又说:“我还会绣凤栖梧桐、鸳鸯戏水、并蒂连枝……”
小鱼儿眼睛一转,说道:“姑娘心灵手巧,我当然不嫌弃,只是家中老母疾病缠身,赌坊还有几千两的债……”
话未说完,姑娘就提着裙子逃之夭夭。
顺着人流向前百二十步,场中央有座巨大的织女像,面目温和慈祥,栩栩如生。年轻男女纷纷在神像前虔诚叩拜。花无缺对着那座织女像赞叹一番,未有上前之意。
小鱼儿望着他的侧脸,低声道:“花无缺……你要求姻缘吗?”
花无缺转首注视他,浅浅一笑:“不需要。”
小鱼儿心头漾起一丝涟漪,同时又夹着如释重负的感觉。
“那我们不过去了。”
“你也不去?”
小鱼儿摇头。
花无缺忽然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讨老婆啊,整天有个人跟着我,多碍事。”
花无缺点头,过了会儿又说:“那我呢?为什么愿意让我跟着你?”
小鱼儿此时听到花无缺这么说,立即应道:“那怎么能一样,你是我哥啊。”
绕过织女像,祝祷声似乎仍在身后回响不绝,小鱼儿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忘记问他“为什么”。
小鱼儿一直都不太明白花无缺究竟想要什么。初次交锋,花无缺口中念着移花宫主强加给他使命,后来彼此成了朋友,在决定一生的时刻,他选择牺牲自己。花无缺似乎总活在别人的希冀之下,总在替别的人做些什么,那么他真正的愿望呢?
无欲无求,是神仙,是圣人,唯独不像活生生的人。有畏惧,有私心,有苦乐悲愁,这才是人。
如果说小鱼儿曾经看见过他的私心,现在,又看不见了。
小鱼儿驻足停步,拉住花无缺的手,在对方询问的目光中问道:“花无缺,你究竟想要什么?”
那话显得他已苦思琢磨良久,才会用上“究竟”二字。花无缺稍稍忖度了他话中意指为何,回答:“我想要报仇,想要移花宫平平安安,想……”
话音渐弱,最后几个字未能听得真切,小鱼儿凑近些道:“想什么?”
花无缺抿住唇角笑了一下,“想吃你做的菜了。”
巧妙地化解了此刻的进退两难,也将彼此的距离守在了界限之内。
不远处就有一家酒楼,两人点了当地特有的圆子莲渣闹,是由豆腐、白菜、肉丸搭配成的小锅子,外加一品豆沙窝和回沙酒;小鱼儿又借后厨食材做了白炸春鹅、韭花茄丁和红油云丝,菜上齐时,心想:“这个愿望太容易实现了。”
酒足饭饱,再向东行两刻钟,是无双城最大的绣坊。绣坊门口桌椅摆得满满当当,年轻男女各自拿着一幅绣品,几乎占满整条街。
小鱼儿向旁边摆摊子的老伯打听,原来无双城的习俗是男子赠女子荷包,女子送男子腰带以表心意。绣坊每年都在这儿办刺绣比赛,只要五个铜板,就能拿到一块画好纹样的料子。
小鱼儿以前夸下海口说没有他学不会的本事,当下付了钱,挑了并蒂莲花绣样的蓝色布料。花无缺没听到那老伯说了什么,以为他只是兴起凑凑热闹,“你还会绣花?”
“不会,但我补过衣裳,应该差不多,都是拿针从这边穿到那边。”
他此时说得轻松,结果等花无缺在邻街听完一出戏,排队买了时新点心回来,看到的成品与原本描出的花样大相径庭,红线和绿线各分两头,怎么都瞧不出是莲花的样子,最后的缝合收尾还是拜托绣娘帮他完成的。
小鱼儿只觉这奇丑无比的荷包是他人生的一大败笔,顺手丢给花无缺,“替我处理了。”
“怎么处理?”
“随你,最好扔了。也可以用来放些东西,比如白马寺和尚给的那串珠子?”
回想起初入城时的不安感,花无缺就一直将那珠串戴在左腕,不曾取下,至于这个“别具一格”的荷包……毕竟是小鱼儿亲手做的,替他收好便是。
城里热闹的也就这几处,逛完了就该回程。街头隐蔽一角,小鱼儿问起他准备何时动手。花无缺沉吟片刻,说,今晚。
今夜城主府摆宴放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花无缺有些紧张地望着他,“小鱼儿,你……”
小鱼儿瞪大眼睛,以为花无缺又要说些让他别插手的话,花无缺突然伸手用力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抱住,“千万小心。”
小鱼儿嗅着他发间的清幽香气,点了点头。
*
入夜,府内张灯结彩,待陆宇蓉和陆宇蔓姐妹一齐拜过织女,正式开席。
小鱼儿极少参与这种场面,不算慕容家的花船,总共有两次。第一次是江别鹤的宴席,他大闹一场,出了口恶气,扬长而去。第二次是顾人玉和小仙女的喜宴,武林群豪尽皆出席,盛大隆重。
今日到场的除了城主一家,还有陆玄和他母亲,高、杨、罗三姓的年轻子弟,据说都是当家人的子女。那些适龄男女和两位城主千金被安排在同一桌,目的不言而喻。
满屋子的人,小鱼儿只认识陆玄和莲婳,选择了坐在陆玄旁边。
陆玄端起酒杯假意客套几句,趁机塞给他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亥时”,是花无缺的字迹。
小鱼儿将纸条拢进袖子里,同邻座的人寒暄。
借着七夕的由头,世族为了和城主府攀亲,给城主敬了不少酒,醉酒会让人反应迟钝,正是送上门的好处。小鱼儿身为外乡人却被奉为城主的宾客,自然也少不了被套近乎打探底细。临近散场,他就已醉得“不省人事”,是被家丁用担架抬回别院的。
家丁一走,小鱼儿立时清醒过来,从床下拿出两身府中小厮的衣衫,花无缺跳下房梁,一并换了衣服,贴上人皮面具。
陆宇缙每晚都会泡药浴,方才散席,他去的就是浴池方向,虽然在这种时候下手有违君子之道,但小鱼儿是恶人谷长大的,而今已成长得既能如大侠一般光明磊落,也未抛弃从小习得的非常手段。为了他们全身而退,为了有仇报仇,不必那么多讲究。
今夜府中仆人忙着照顾醉酒不便行动的客人,二人混于其中,含下**丹,端着醒酒汤直达主院西南角的汤池。
汤池中热气氤氲,散发着古怪的气味,城主裹着一身浴袍,头靠在池壁边的软垫上,大半个身体泡在池水里。
放下托盘,小鱼儿压着嗓子道:“城主,夫人命小的给您送醒酒汤。”
城主“唔”了一声,说:“知道了。”始终闭着眼睛。
花无缺无声地取出藏在袖中的碧血照丹青,瞬间出鞘刺向他脖侧,谁知城主脖子一扭,掰出一个极其刁钻诡异的角度,如果是个正常的活人,他的颈骨早就断了。
惊异之间,城主双掌一拍,满池的药水飞向空中,似雨点般落下,浇在身上火辣辣地疼。而他那一掌的力度,分明是个富有内力的习武之人!
小鱼儿知晓自己被他当猴耍了十几天,当即抄起匕首直朝面门划去,城主腾空而起,低吼一声,浴袍应声绷裂,露出身体上可怖的褐色纹路,脸部也随之变得浮肿暗沉。
莫非他也服了激发力量的药?
城主咧开嘴巴,发出刺耳的笑声:“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呢……”
小鱼儿大喊:“你怎么发现我们的!”
“气味,”城主嘶声笑道,“你们的气味……”
小鱼儿怒火中烧,朝他的胸口连刺两刀,陆宇缙的身体却宛若一具土墙,匕首无法刺入血肉,只能在表皮留下浅浅的伤口。
花无缺立即提剑接上,用十成十的力气自对方肩膀砍下,城主一动不动,生生用血肉之躯接下这一剑,鲜血涌出伤口,弥漫出令人作呕的腥臭气,似乎有什么随着暗红色一道流出,定睛一看,竟然是密密麻麻的毒虫!
而碧血照丹青沾染的血迹上,毒虫沿着剑身缓缓爬向花无缺的手。
小鱼儿眼睛微转,指着池水大喊:“那个!”
城主以身为皿饲养这些毒虫,必然有压制之法,很可能就在他每天所用的药浴中。
花无缺飞快地在水中淘过剑身,城主面孔一转,忽然向他扑去,小鱼儿一脚蹬在他的腰侧,城主扑了空,池壁被硬生生磕掉一角,回头抬腿继续朝花无缺下盘攻去。
花无缺旋身躲避,反手用一招隔山打牛的招数一掌拍了出去,重击之下隐约有肋骨断裂的声音。城主仿佛无知无觉,拧着脸一爪掏向他心口,花无缺挥剑抵挡,那冒着紫黑气的手臂好似浇泥铸铁造成的,刀枪不入,花无缺立即收起剑势,又两掌拍出。
城主的胸口被打到变形,张着嘴艰难喘息,面色铁青,摇摇晃晃地转身要逃,花无缺自他后颈下方一剑刺入,又迅速抽剑而出。伤口处血流如注,城主瞳孔放大,眼看着就要见阎王,他却不肯死,好似不死不伤的木偶,猛然被人提着瞬间突进两步,整个人撞倒小鱼儿,一口咬在他肩上。
从前李大嘴恶名远扬,也不会这样生啃。
针扎似的痛钻入皮肤,小鱼儿咬牙用匕首在他脖子上捅了三五下,花无缺的剑也刺穿了他的脖颈,终于让小鱼儿脱出虎口,肩膀差点被咬下一块肉,而那城主的脖子已满是血窟窿,脑袋和身体险些分了家。
他瞪着一双眼睛,目光渐渐涣散,双唇一张一合,“你们……没有赢……”说完便彻底咽了气。
花无缺挑起池水浇在城主的伤口处,那些跟着血液爬出来的毒虫渐渐失去活力,或有仓皇逃窜的,也毙于池水的药性。
小鱼儿扑通跳入池中,说不出是药水还是皮肉撕裂更痛,疼得牙根打颤,直到流出的血从暗红变成鲜红才翻出池壁。
花无缺着急地上下察看,颤声问道:“没事吧?”
小鱼儿摇了摇头,扶着他的手臂缓了片刻,冲向城主干瘪的尸首用力踹了几脚,“小时候被狗咬,长大了还被狗咬!”
二人不敢耽误多久,立刻从架子里取下干净衣服盖在城主身上,把他拖去汤池外空地,小鱼儿扒开草丛点燃事先埋好的火折子,又自怀里拿出一瓶不知名的药粉撒进干草堆,将火折子抛入其中,顿时窜起绿色的火焰,火光跳动,映照着这座府邸仿佛地狱幽冥。花无缺拿出一块写了“神明赐福,世无诅咒”的丝绢抛在高处枝头,拉住小鱼儿的手腕抽身离去。
祭司府后门,陆玄听完下人回报城主府失火的消息,心知事成,焦急的心情才算平复几分。
片刻,两张陌生面孔出现在门房边,陆玄愣了愣,引他们入内更换干净衣服。行囊马匹一应俱全,拿好出城令牌,他们即将离开这座闭塞的小城。
陆玄:“明日一早,城主在汤池接受神谕,以身投火破除诅咒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而我,根本没见过你们。”
小鱼儿跨上马背,“给他留个献祭的美名,便宜他了。”
花无缺拱手,话语中带着忧伤的离别之意,“今日一别,后会无期,各自珍重。”
陆玄颔首致意,听着马蹄声渐远,一并带走今天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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