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银色路虎朝他们冲过来的那一刻,花无缺就已经猜到小鱼儿的决定。他解开安全带,本能地离开对方为他构建的安全港湾,向驾驶座扑去。

监控中,一辆警车和银色汽车相撞,汽车车头和警车中后排严重变形,其余的警车原地停下,穿着同色制服的警员齐齐奔向失事车辆。

花无缺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呼喊声,灵魂却在飘摇。

十三岁以前,花无缺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其实这是大多数人的常态,无法选择地出生,普普通通地成长,按部就班地闯过一道又一道坎,最后惊觉可供选择的路越来越少。

比起寻常家庭的孩子,花无缺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他的生命里甚至没有类似“父亲”的角色,他也并不需要。

小时候上下学的路上,他坐在轿车里,常常透过车前窗看着公交车客来客往。

他问司机叔叔有没有坐过公交车。

司机说,没有自家的车舒服。

小孩子的思维很简单,他也没有那些叛逆的情绪,听到这个答案后,就没有再留意过车外的风景。

那时他非常喜欢逗居住区里的流浪猫。黑白色的猫小小一只,胆子却很大,他伸出手,小猫就会凑过来,用鼻尖亲昵地蹭他的手掌。花无缺没有食物给它,只有每天过路时短暂的陪伴。

有一次他为了逗猫,钢琴课迟到了几分钟,大姑姑就让阿姨送他上下车,还说他不应该做这些幼稚且毫无意义的事。

之后每次路过,他都能看到小猫蹲在花坛草丛里,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迈开步子却不敢上前。

约莫半年之后,花无缺在停车场再次看见那只猫,它长大了许多,同样的花纹毛色,依然那么漂亮。花无缺躲在车后,伸出手,小猫竖起尾巴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他;他再上前,小猫却远远地跑开了。

姑姑告诉他,他不用在意别的事,只需要认真学习。随着他一天天长大,课业负担也越发重,除了学校的固定课程,放学后还有家教老师,周末能够自由分配的时间通常只有几个小时。

圣华中学的学生有各自的交际圈,花无缺不属于任何一个小群体,和同学们相处得倒也不错。比起应酬交际,他更喜欢自己看书、弹琴、研究棋谱,或者与家教老师分享读书的心得。

花无缺很清楚,从被收养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就不属于自己。生活可以一眼望到头,读书、留学、进入公司工作,将来或许还会在姑姑的商业伙伴中选择一位女孩,和她走入婚姻的殿堂。

圣华中学门前的一场劫持,打破了这种既定。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能仔细地回想起当时的恐惧,回想起高亢的警笛声,回想起燕南天的怀抱,还有那个孩子。

小鱼儿和他周围的同龄人都不一样,他会给他带冰淇淋,被劝阻后就换成巧克力偷偷塞给他,是花无缺从未见过的牌子。

医院的消毒水味经久不散,花无缺很不喜欢,姑姑来看他时,问他要不要换到私人医院。

他想了想,说:“不用。”

花无缺的书本都搬到了医院,可他毕竟是伤员,大姑姑只叮嘱他精神好的时候就看一看,没有强制规定必须完成什么。住院的这段时间,是他上学以来最轻松的时光。

但习惯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小鱼儿提起游戏,花无缺只在同学口中听过几个名字,搭不上话,对方就会说他是书呆子,然后拿出作业本,陪他一起学。

圣华中学的学习进度超前,小鱼儿为一道证明题苦思冥想时,花无缺眨眼间就有了大致思路。

对方会找一些自以为最难的题与他比试,花无缺会刻意放慢速度,等他写完一半才开始落笔,最后给他讲解压轴题的方法,得到一块巧克力。

出院后,为了看望燕南天,他第一次对邀月说谎。拙劣的演技和借口并不能维持太久,他为了出门,摔伤了脚。

邀月厉声呵斥:“不许你再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花无缺满腹委屈,泪水噙在眼眶,始终没有落下来:“小鱼儿很好,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他的反抗只换来了一张飞往英国的机票。

在英国的生活没什么值得记忆的,只是偶尔想念小鱼儿给他的水果糖的味道。阿姨着保管他所有的身份证件,假期时也是邀月怜星飞过来看他,而不是他回国。

为申请大学做准备时,花无缺只有一个念头——他想当警察。

以前,“英雄”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们在新闻报道里,在远古墓碑里,对普通人而言,他们只是值得铭记和感怀的名字。遇到燕南天后,他才真正懂得“英雄”的意义。

素未谋面的父母给他第一次生命,燕南天给了他第二次。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怜星,怜星一口否决,让他别再胡思乱想。

花无缺不会再退缩。

不知道是第几通电话,怜星不再反对他的想法,只是问他:“你真的愿意放弃以前所学,去读警校?”

花无缺回答:“我愿意。”

他和小鱼儿一样,骨子里都是执拗的人,决心要做的事拼尽一切也要做到。

得到校方的明确答复,他迫不及待地买了回国机票,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小鱼儿和燕南天。

但他似乎忘记了,失去的时光无法挽回,现实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花无缺最终还是对燕南天说了这件事——在墓碑前。他看着长大的小鱼儿,想起了幼时最喜欢的那只猫。

他真心地将小鱼儿当做朋友,此刻开始,也一厢情愿地把他划入自己的责任范畴,以至于那年高考之后,小鱼儿对他动手,不欢而散。

“冷战”一直持续到社团破冰。在社团新成员的名单里看到小鱼儿,花无缺很高兴,那天他给大家准备的小礼物,是一人一粒水果糖。

在简悦堂聚餐后,他们去了KTV,花无缺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公开唱歌,被社长三催四请,点了一首《词不达意》,小鱼儿排在他之后,唱的是《勿忘》。

那天散场,小鱼儿叫住他,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花无缺真的没有听清,和他在寒风中面面相觑。

对方深吸一口气,声音大了些:“对不起。”

花无缺知道他为何道歉,回道:“没关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小鱼儿说:“你放我鸽子,我也打回来了,虽然隔得有点久……总之我们扯平了。”

花无缺点头,又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加入文学社?”

“室友拉我来的。”小鱼儿摸了摸鼻子,“反正我闲得无聊,随便玩玩。”

那一学期的社团任务是交一份读书笔记,小鱼儿选的是《双城记》,其中很多内容是他们曾经讨论的。

警校管理严格,比起捧着一本文学作品,小鱼儿更喜欢抓紧时间玩手机。花无缺了解他的性格,对他交出这样一份作业并不意外。第二学期,小鱼儿就找了个借口退社,花无缺没有过问,他们关系缓和,已经不需要社团活动做借口了。

此后,或近或远,他们从未远离过彼此的生命。毕业典礼那年,他回想自己的初衷,是燕南天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方向,而他踏出这一步的勇气,来自小鱼儿。

选择成为警察,也许不够深思熟虑,但成为一名警察,花无缺从未后悔。人情冷暖、心酸喜悦,未能体会过的,都在他人身上窥见。工作多年,他仍然记得警校老师说的一句话:

“我们的职业也许会有牺牲,但牺牲从来不是我们的终点。”

·

病房里明晃晃的白炽灯有些刺眼,呼喊声在耳边,忽近忽远,花无缺好像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听到陌生人的交谈,再渐渐归于沉寂。

待他意识清明,白炽灯还在天花板上亮着,眼前是瓶流淌到一半的吊瓶。呼吸间牵扯着胸口的疼痛,让他回忆起曾经发生了什么。

“你醒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要喝水吗?”

花无缺轻轻地眨了下眼睛。

生存的本能让他喝完了整整一杯温水,尝到最后一口,品出了些许甜味,才知道是放了蜂蜜的。他的精神也如被“甘泉”浇灌的雨后春草,正以惊人的速度茁壮恢复。等护士换掉这瓶点滴,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除了喝水之外,花无缺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好吗”。

小鱼儿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我很好。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花无缺问:“多久?”

小鱼儿轻轻握住他的右手,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刚好三天。我一直在想等你醒来必须要说的话……花无缺,我爱你。”

花无缺刚醒,骤然受到冲击,一时有些头晕,他下意识抬起左手,对方看到他的动作便站起身,语气变得焦急:“你要什么?”

花无缺仔仔细细地看了他,才注意到对方也是一身病号服,“小鱼儿,你真的没事吗?”

“我不是完全没事,但至少比你好多了。”

花无缺脱口而出:“你伤在哪儿了?”

小鱼儿卷起宽大的病号服袖口,双臂都贴了纱布,“左小腿上了夹板。”

“那你快坐下。”花无缺一着急,上半身都快脱离病床。

小鱼儿赶紧给他多塞了一个枕头,让他靠着舒服一些,“我还有一条腿呢,摔不了。你的问题回答完了,我的呢?”

有些事,不管绕多少圈子,总要面对的。花无缺想起那个差点把他气笑的理由,一时不知该回“谢谢”,还是“不必了”。

“这也是你表达友好的方式?”

小鱼儿被他杀了个回马枪,尝到膝盖中箭的滋味,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我不需要报答。”花无缺大约是车祸后还没缓过来,每一句话都超出小鱼儿的预判。

小鱼儿也发觉和一个车祸刚刚醒来的伤员说这种事,实在操之过急,只替他掖好被角,拄着拐杖到病房外打电话。

市局为了方便管理,将他们安排在同一间双人病房。花无缺睡了一觉,下午邀月怜星来看他的时候,已经能把病床摇起来,坐着说话了。

身残志坚、能拄拐跑步的小鱼儿却忽然变得半身不遂,向护士借了一张轮椅坐。

原因是花无缺为了保护他受伤卧床,他却还能下地走路。小鱼儿对花无缺的大姑姑耳闻已久,担心她大受刺激,又把花无缺带去他看不见的地方。

其实入院当天她们就来过,只是小鱼儿自己也昏迷着,错过了和邀月的第一次“交锋”。

姐妹二人长得很像,都是绝世出尘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也许是性格的原因,邀月看起来更严肃冷冽,看向小鱼儿的目光,也像刀子一样。

小鱼儿不知哪里得罪了她,转念一想,自己的大名在她那里早有前科,被她瞪一眼,不算太冤枉。

病房角落里堆满了这两天警局同事来探望时带的鲜花果篮,小鱼儿从里面找了几颗漂亮的苹果,摇着轮椅去外面的洗手池。

邀月怜星来看望花无缺,问过他的身体状况,提起为他转院的事。

小鱼儿洗完苹果摇着轮椅进来,把盘子放在花无缺的床头柜上,很安静地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花无缺找了一个不太聪明的理由:“我们还要和警局同事一起查案,让他们几个医院来回跑,不太合适。”

好像局里真的会让伤员带伤工作,十分不近人情,在长辈面前狠狠抹黑了市局的形象。

“那就找个护工。”怜星说。

“不必了,”小鱼儿抢在花无缺之前说,“我会照顾他的。”

“你?”邀月仔细打量了他,果真被小鱼儿坐轮椅的样子骗到了。

小鱼儿微笑道:“他昏迷的这几天,都是我在照顾,寸步不离。”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同事之间互帮互助,应该的。”

本就饱含深意的几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变得暧昧不堪。可怜花无缺一天受到两次惊吓,只怪自己醒得不是时候。

邀月不屑与他唇枪舌战,打算直接解决问题的源头:“我同意你当警察,不是为了某天来医院领你的尸体。等你出院,我会考虑联系江副局长,给你换个岗位。”

“大姑姑,我知道您在关心我。我的工作是刑警,哪怕流血受伤,我不后悔,希望您不要干涉,我以后会小心的。”二十六岁的花无缺,有能力坚持自己的立场。

一次探视,所有的话都被反驳,邀月怒气冲冲地离开医院,“砰”地摔上车门。

怜星:“姐姐,你明知无缺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工作,何必要说那种话呢?”

邀月目眦尽裂,大声质问她:“我何必要说?你不怕他查出当年的事,把我们送进监狱吗!”

“姐姐!”怜星红着眼眶,慢慢握住她的手,“他不会知道的,不会的……”

而病房之内的小鱼儿,将轮椅摇到花无缺床边,不免有些担心:“你姑姑不会被我们气坏吧?”

花无缺给怜星发了几条信息表达谢意和歉意,收到对方的回复,朝小鱼儿笑了笑,“没事的,别担心。”

小鱼儿给花无缺削了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仔细地切成块,放上塑料小叉子,倒真如他所说那般细致入微。

花无缺吃了一小半就吃不下了,靠在床上说他这位“护工”尽职尽责,令他受宠若惊。

小鱼儿趴在床边:“先生满意的话,可以给点小费吗?”

花无缺拉住他的手:“这样就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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