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星答应了不让护工来,却还是让阿姨每天三趟地送饭。最开始几天,花无缺胃口不好,剩的小半份食物都由小鱼儿替他打扫了“战场”,虽然都是半流质,但比起医院清汤寡水的病号餐,自家手艺堪称国宴。
经过三天深度昏迷,又度过熟睡比清醒时间多的四天,花无缺如同脱胎换骨,虽然人瘦了一圈,脸色还是苍白,但只看眼睛,已经很接近原先那位神采奕奕的刑警队长。
他醒来这几天,警局领导和同事都来探望过,没有打扰太久,更不会提及案件相关。
花无缺看见小鱼儿拄着拐杖在病房外接电话,又神色凝重地回来,终于忍不住问:“白永年怎么样了?”
小鱼儿摇头:“他们怕你向我打听,影响你休养,一点都不肯透露。但我猜测,白永年应该已经死了。”
这天下班后,铁心兰和苏樱来探病,正好替他们解惑。
“白永年当场死亡,”铁心兰说,“但他是开枪自尽的,还有手机,也是他用枪打坏的,技术部正在尝试恢复数据,他们说……不一定能成功。”
苏樱补充道:“车祸不足以致命,枪伤确实是致命伤。”
小鱼儿看着花无缺,说:“你昏迷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白永年逃跑的事,越想越奇怪,如果黄堰坠楼真的和他最后打的那通电话有关,白永年接受过询问,为什么不立即离开?那时正好是我们对他怀疑最小的时候。”
苏樱点了点下巴,说:“也许,他需要时间收拾行李?”
铁心兰立刻推翻她的猜想:“可是他的车里没有行李箱,只有手机和几张银行卡,显然是临时起意。”
花无缺沉吟片刻,说:“从他离开市局到我们发现他扔掉电话卡,准备再次传唤他,中间相隔四个小时,他为什么突然起意逃走,还是在我们发现他的嫌疑后,未免太过巧合。”
“他逃跑的路线也很奇怪。”小鱼儿倚着拐杖坐在花无缺床边,“在永康集市时,我们差一点就能在丁字路口拦截他,他却冒险开路去金港大桥,不怕撞坏车子无路可逃吗?”
铁心兰打了个寒战:“听你这么说……白永年好像知道我们在路口等着他一样。”
“两种可能,第一,他的确对嘉荣市的道路了如指掌,还有很强的敏锐和判断。”花无缺对上小鱼儿的视线,“第二,有人提醒他。”
铁心兰和苏樱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能掌握警察的部署动向的,只有自己人。比起内部有鬼,她们更愿意相信白永年真的天赋异禀、料事如神。
小鱼儿继续说:“他要逃跑出城,可以直接从腾安高架到绕城高速,他却离开高架到金桂路,又开到金港大桥,一旦上桥,警方就会拦截所有出入口,这是一条死路,除非跳桥。”
铁心兰:“他是故意把你们引到金港大桥的?”
花无缺皱眉道:“暂时不能下定论。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他的逃跑时间只是巧合,所有奇怪的路线只是慌不择路。当时有谁在交通部的监控室?”
铁心兰掰着手指一一数过:“除了我和小李,还有交通部的王队、赵副队、小周,负责交通的廖局和我们的老领导江局。”
苏樱:“我仔细检查了黄堰的尸体,死亡时他的大脑仍处于极度亢奋状态,而他死亡前两小时到三小时内,注射过毒/品,可能会影响大脑和情绪。除此之外,就是语言、外伤,或者他日常情绪波动很大。”
“如果江玉郎没有说谎的话……”小鱼儿停顿一下,理清思绪,“他到黄堰家时,黄堰的精神状态就不对劲,那么我们就可以断定……一定是白永年在‘心理咨询’时对他说了或做了什么。”
铁心兰打开手机,调出几篇文章和图片,放在花无缺面前的长桌上,“白永年在心理学方面确实颇有研究,这些是他以前发表的期刊。这篇十年前的新闻说,他曾用催眠术治好了一位房产大亨的车祸应激创伤……”
花无缺和小鱼儿同时出声:“催眠?”
铁心兰愣了一下,“对啊,催眠不是心理治疗中很常用的手段吗?”病房内沉默须臾,她恍然大悟:“难道……白永年以心理咨询为由对黄堰实施深度催眠,甚至可以操控他的行动,所以江玉郎见到他时那么奇怪!”
“可我们没有证据啊。”苏樱说。
不只证据,就连当事人都化为一堆白骨。就算白永年还活着,他也完全可以矢口否认,仅凭一个电话和猜测,无法定他的罪。
哪怕再次被传唤,进了审讯室,哪怕警方知道就是他操控了黄堰,二十四小时后也不得不放了他。因为没有证据,因为黄堰不可能活过来指认他。
似乎连上天都站在白永年这一边,他为什么要逃跑?
铁心兰:“检验科同事在黄堰家的马桶水箱里发现了一本笔记,只写了两页,都是数字,大约是什么密码,但他家里没有需要密码的地方。”
苏樱从果篮里摸了一只半黄半青的橘子,笑道:“上次是谜语,这次是密码,你们刑侦支队干脆叫解谜小队吧。”
“唐僧,密码……运粮和献果……”花无缺眉头紧锁,太阳穴隐隐作痛,“有那些数字的照片吗?”
“有。”铁心兰打开手机,又抬起头说,“对了,你们出车祸的第二天,江局就申请停职,好像是为了江玉郎的事。从目前的调查情况来看,他的公司确实是一笔烂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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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堰的笔记本上的数字,写得杂乱无序,更像解密卡。但没有谜题和锁,这张解密卡毫无用处,也无法与“唐僧”联系在一起。
小鱼儿抽掉他的手机反扣在桌子上,“你现在不需要想那么多,好好休息。”
苦思无果,花无缺便索性不去想,看到小鱼儿床头那本泛黄的本子,是车祸前他曾提起过的。
“小鱼儿,那本是燕警官的日记吗?”
小鱼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是,二十六年前,我父亲、燕伯伯和江别鹤一起参与一项围捕任务,我父亲殉职,燕伯伯也受了伤。他们击毙了其中三人,那个团体恰好也以十二生肖为代号。”
花无缺看着他忧伤的面容,轻声询问:“你觉得,他们是同一批人?”
“不一定还是那些人,年龄对不上,但代号是可以共用,比如师傅‘金盆洗手’,徒弟就可以继承他的名号。不是同一个人,却是同一组织。燕伯伯在日记里提到我爸的死有蹊跷,他怀疑江别鹤,加上白永年的事,我觉得江别鹤他……”小鱼儿目光一沉,看向花无缺。
花无缺心中莫名生起一个可怕的猜测:“你怀疑江局是‘内鬼’?”
小鱼儿:“我知道你刚进市局的时候,是江别鹤带的你,你很信任他……”
“不,”花无缺打断他,拉住他的手,“我更相信你,相信燕警官。虽然我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内鬼,在真相大白前,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可能。”
小鱼儿点头,依旧愁眉不展。花无缺伸手拨了拨他耳边翘起的发丝,温声安慰:“至少,你知道你的父亲是位英雄,知道你的母亲很爱你。”
小鱼儿从小没有父母,早已习惯,本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句话从花无缺口中说出来,格外心酸苦涩。他苦笑一下,徐徐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回国之后,我对你不冷不热吗?因为嫉妒。同样无父无母,凭什么你能被有钱人收养,拥有最好的生活条件,想出国就出国,想回来就回来,哪怕遇到危险……也有我的亲人救你。”
“那段时间,大约是我太久没见你,忘了你姑姑是什么样的人。”他低头,小心地、一声声道着歉。
花无缺静静听着,心中却犹惊涛翻涌,听到对方说出“对不起”三个字时,他倾身吻了吻小鱼儿的额头,说:“过去的遗憾和误会都不重要了,我们在一起吧。”
满含期待的水果糖、《双城记》里的小人画、时隔多年才送出手的高校指南、KTV里和解的两首歌曲……到如今家里添置的各类用品,回忆如同丝线,穿连起十几年的光阴,将他们牢牢地牵在一起。
小鱼儿怔了怔,抿起些许笑,说“好”,怕他又乱动,干脆起身坐在病床边,看到花无缺衣领下的绷带,那时的恐惧又席卷而来。
银色路虎朝他们冲过来的一瞬间,小鱼儿并不畏惧,甚至做了自以为最好的选择,可以算得上坦然。可当花无缺扑过来护住他的那一刻,所有的慷慨坦然尽数化为乌有。他其实无法承受死亡与分离,尤其是花无缺的。
想到此处,一阵后怕,“看在你是个伤员的份上,这次的事就不和你计较了,下不为例。”
花无缺坦诚直言:“如果身边是其他人,我也会拉他一把。”
“拉一把”和“用身体保护”,其中的意义差别显而易见,小鱼儿忍俊不禁,调侃道:“花无缺,你是队长,要……”
“要一视同仁,我知道。”花无缺握住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点力,“可我也有私心,也有想要拼尽全力保护的人。”
小鱼儿心头一紧,忽然发现这种感觉很熟悉,隐约想起什么,“你让我搬到你家,也是为了保护我?因为有人把我的照片寄给刘志勇,你怀疑有人盯上了我。”
花无缺显出担忧之色:“我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但我们一直没有那个人的线索,他好像也不再有所动作。”
小鱼儿抚了抚他的背,轻轻靠在他肩膀上,“我进了市局,他不敢。”
“赵洋,金袁星,黄堰……这个几月有太多查不清的线索,从前他们销声匿迹,为什么会突然冒出头来?”花无缺心里焦灼,奈何敌方不出手时,他们根本无处可寻。
小鱼儿说:“未必真的销声匿迹,也许是有人抹去了他们的存在。”
二十多年,这个犯罪组织背后的保护伞如同参天大树把他们笼罩在这座城市的阴影下,以至于今天,他们才发现这棵老树伸出的枝丫。
花无缺明白他话中所指是谁,更明白自己职责所在。他偏头注视着小鱼儿,温柔而坚定:“不论多久,不论对手是谁,我都会陪你查到底。”
他们住院半个月时,技术部加班加点,终于破解了白永年的云端备份端口,恢复了手机数据。其中加密等级最高的那个软件同样命名为A,用户名——山君。犯罪组织的内讧让这个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另有谋杀、毒/品交易、洗/钱等各种犯罪痕迹,市局各部人仰马翻,多少陈年卷宗和稀里糊涂的旧案被迫重见天日。
最值得在意的,是白永年手机里的一段视频。视频中是一间漆黑的房间,仅有头顶的一盏微弱的光源,女人被绑在座椅上,眼圈黑青,双颊凹陷,颈部带着项圈炸弹,呼救声有气无力:
“老公……你快救救我呀!找不到那个东西,魏老大会杀了我的!老公救我!”
视频时间是黄堰坠楼的前一天晚上,那么他们让白永年找的东西,很可能就在黄堰的家里。
小鱼儿在医院里待不住,从这天开始,市局医院两点一线,加入追溯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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