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看到花无缺的那一刻,以为自己打架碰坏了脑子,产生了幻觉,再想到那个莫名其妙的警笛声,应该就是花无缺躲在这里放的。
最初的震惊过后,小鱼儿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
花无缺急忙跟上,喊了几声他都没有回应,便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见一见燕警官!”
小鱼儿回头,眼神凶狠冷漠。
巷子狭窄逼仄,花无缺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盯着,竟出了一身汗。
小鱼儿转头,大步流星向前,花无缺追上去,刚碰到他的手臂就被挥开,对方咬牙警告:“再跟上来,小心我揍你!”
花无缺才见过他打架的样子,设想了一下拳头打在身上会是什么感受,犹豫几秒,还是进了一步:“江小鱼,燕警官他……”
“他死了,两年前就死了。”小鱼儿沉声道,“并发症和感染,抢救无效。”
花无缺浑身一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更明白小鱼儿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他。罪犯已经伏法,他事涉其中,亦脱不了干系。
“我想去看看他……”
小鱼儿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也没了脾气,招手让他跟上来。花无缺惊闻噩耗,失魂落魄地走在他身后,也不问他要去哪里。
离开巷子不远有一处集散市场,几条路外建了更大更宽敞的,这里就渐渐废弃不用了。
适才打架消耗不少体力,小鱼儿懒得再走,找了处台阶席地而坐,扫了眼花无缺一身干净的名牌衣裳,从书包里找了份皱巴巴的英语试卷铺好,“坐吧。”
花无缺捡起试卷,第一页右上角红笔打了“136”。小心折好还给他,说:“你受伤了。”
小鱼儿试着碰了碰嘴角的伤口,用袖子一抹,浑不在意。
花无缺轻声说:“那天我不是故意爽约的。小姑姑带我上飞机时我才知道,她们给在英国安排了新学校,可能都不回来了。我没有手机,也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才没办法告诉你。”
小鱼儿愣了一会儿,接受了这迟来四年的解释。
花无缺见他并不排斥,继续说道:“我一直想趁假期时回国,但姑姑给我安排了业余课程,每天都有人看着我,证件也不在我身边,我走不了。”
小鱼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花无缺:“我请求小姑姑帮助我申请嘉荣公安大学,我是回来上学的。”
如他这般的天之骄子,为何放弃国外的大学回国上警校,小鱼儿无需细想,由衷地为他的决心所震动。
·
四年前事发之后,燕南天昏迷不醒成了植物人,小鱼儿每天放学去医院照看他,和他说话,期盼他醒过来。
花无缺留院观察,却还要做功课,小鱼儿就会去他的病房和他一起学。花无缺不常说话,是老师们眼中典型的优秀学生,还会一板一眼地叮嘱他不要走神。有时小鱼儿会觉得他太老实无趣,但花无缺长得好又聪明,和他一起学习,医院的氛围也不那么沉闷。
花无缺不打游戏也很少上网,小鱼儿就和他比赛做题,常常是他做得快,花无缺答得更准确。
花无缺给他讲题,小鱼儿就会悄悄塞给他一颗巧克力,“冰淇淋太大了,会被发现,这个不会。”
照顾花无缺的阿姨心疼他,不阻拦他们来往,他姑姑来看望时,还会提醒小鱼儿,让他提前离开。
花无缺没住满两个星期就出院了,他的病房来了新的病人,小鱼儿每天放学都会去看一眼,看到那个位置的小少年变成老爷爷。
小鱼儿有很多玩得开的朋友,但他们不会拉着他一起读英文原版的《双城记》,读到他打瞌睡;他们不会看着他吃炸鸡,一边露出羡慕神情,一边拒绝他的分享;不会在收到巧克力时眉开眼笑,更给他温柔的感觉。
一个男生极少用“温柔”来形容另一个男生。
花无缺家教很严,阿姨和小鱼儿和说得最多的话,是“他姑姑不让”“他姑姑不允许”。小鱼儿没接触过非常有钱的“上层人士”,所以在他固有印象里,被管教过严的“乖孩子”,要么古板怯懦,要么表面优秀、自视甚高。
但花无缺不一样,他懂礼貌,有原则,会认真听小鱼儿说邻居的网吧、棋牌室里发生的故事,哪怕他永远不会踏足这些地方。
与他相处,小鱼儿能感觉到焦躁的情绪被慢慢抚平,留下舒适和安心。十三岁的小鱼儿认为,这就是“温柔”。来医院探望的警察们也夸花无缺稳重,在小鱼儿面前就像一位成熟可靠的哥哥。
但小鱼儿知道那只是他的外表,花无缺的内心很孤独,缺少应有的快乐和体验,才会对他口中的那些小事感兴趣,为一颗不起眼的糖果暗自高兴。
怅然若失了几天,这周五傍晚小鱼儿照例来到燕南天的病房,床边站着一人,左臂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竟然是花无缺。
小鱼儿心中一喜,想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看到那白花花的石膏,还是忍住了。
花无缺微笑道:“周五放学早,我和大姑姑说学校加课,让司机悄悄开过来的。”
小鱼儿窃喜:“你也会撒谎啦?”
花无缺紧抿着唇,显然对“撒谎”这种事情不够得心应手。
小鱼儿不再逗他,转而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明天还来吗?”
花无缺轻轻摇头:“我一会儿就走。周末还有课程,只能周五放学来。”
小鱼儿有些失望,也有些庆幸:“没关系,反正我每天都在,我们总能见面的。”又说,“手给我。”
花无缺伸手,掌心多了一粒水果糖。他合掌,说:“下周见。”
周五本就是令人快乐的日子,如此又多了一重期待。每次花无缺来,小鱼儿都会给他一颗糖,一起解一道奥数题。
小鱼儿口袋里装着第四颗糖果时,花无缺没有来。他以为花无缺有事赶不及,等了一周又一周,从盼望到落空。起先会和沉睡的燕伯伯说起这位放他鸽子的朋友,渐渐地再也不提了。
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圣华中学门口的那场意外将他们短暂联系在一起,如今案件了结,回到属于各自的地方,没什么好记挂的。
·
重遇的那个周末,他带花无缺去了墓园。花无缺红着眼睛在墓碑前站了很久,深深鞠了三个躬。
祭扫之后,他们并排坐在墓园外的石凳上,小鱼儿没吃早饭,刚刚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鸡蛋灌饼,几分钟解决了早饭。他抬手抹了抹嘴,前天嘴角被打出的淤青,还有些疼。
花无缺拿出一张纸条:“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可以找我。”
小鱼儿收下纸条塞进口袋,“联系方式我收下了,找你就不必了,你也不必再来找我。”
花无缺小声说:“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燕伯伯是警察,保护你是他的工作,换成谁都一样。你能牵挂他这么久,应该是我谢你。”小鱼儿瞧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无奈笑了,“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
花无缺见他态度缓和,接下来的话也顺畅许多:“我九月就要进嘉荣公大,以后都不会离开嘉荣市。你能不能,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
小鱼儿发觉他经过西方文化的熏陶,非但没有开窍,反而变得更死脑筋,只能好声好气地同他讲道理:“每个受害人被帮助之后都要警察的联系方式,那警察还忙得过来吗?是警察还是公关客服?”
花无缺说:“我不会打扰你的。”
小鱼儿挥手,起身朝车站去。
花无缺叫住他,往他手心塞了一样东西,小鱼儿摊手一瞧,是一颗水果糖,和从前同样的牌子同样的包装。
“这个,可以换你的联系方式吗?”
花无缺说不会打扰他,果真言出必行,只在节日时发一条祝福,小鱼儿也一一回复。小鱼儿高三时,花无缺隔三差五就会发一些笔记的电子扫描版,字迹工整,思路清晰,重点要点也都一一标注。
小鱼儿问这个笔记是哪儿来的。
他回复:“室友的高考笔记,他成绩很好。”
小鱼儿按下保存,心想,我成绩也不差呀。
高考后那个暑假,他们在公园见了一面。在警校一年,花无缺变化很大,小鱼儿觉得他更精神了,也更成熟了。很快,他收回不该有的情绪,告诉对方,自己打算报嘉荣公大。
花无缺却说:“你不该考警校的。”
小鱼儿皱眉:“为什么?”
“警察是个危险的职业,尤其是刑警。你应该读一所综合大学,选喜欢的专业,将来找一份喜欢的工作,燕警官也能放心。”
小鱼儿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在英国读大学?”
花无缺回答:“我有理由。”
小鱼儿一字一顿:“那我也有我的理由!”
“燕警官他……”
听到这三个字,小鱼儿堆积的情绪达到顶峰,拳头比大脑转得更快。
花无缺毫无准备,生生挨了两拳,但他好歹在警校受过专业的体术训练,总比小鱼儿不伦不类的功夫强。在对方挥出第三拳时,他抓住小鱼儿的手腕反手一拧,推着他的后背一招制住。
小鱼儿破口大喊:“你根本就不认识燕伯伯,根本就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凭什么打着他的旗号来管我!”
花无缺无言以对,慢慢松开手。小鱼儿转身瞪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被打的没哭,打人的倒先哭了。
以前他们在医院时无话不谈,花无缺知道小鱼儿没有父母,小鱼儿知道花无缺的姑姑不是亲姑姑,而是他的养母。他们相识不久,却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
燕南天去世后,小鱼儿想念伯父时,便会不可控制地想起花无缺,想起那些希望落空的周五。在不断地回想中,那些感情悄然改变,日积月累,竟然变得面目全非,连他自己都看不清了。
直到四年后,花无缺回来,对他说对不起,做些自以为对他好的事。小鱼儿明白花无缺为何如此,但他不需要这样的“补偿”和“同情”。
所以今天,花无缺打出“燕南天”的旗号时,他动了手。他想,没有人挨了打还会再贴上来,这是普遍的道理。
花无缺似乎被这两拳给打醒了,没有再参与小鱼儿的任何事。开学后在大学校园相遇,小鱼儿桀骜卷曲发尾终于变回了笔挺的黑直短发,脾气却还是那么硬,与他点头而过,就像普通的学长和学弟。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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