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抬眼，直视说话之人。

两人不在一排，也不在一列，中间隔着七八个人。此时，这七八个人悄摸着往前坐了坐，或者往后靠了靠，让出了一条视线的通路。

于是，唐三和那人的视线目光直直地撞上。

“唐蓝，”唐三面上轻笑，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站起了身，“十八岁，二号营账负责人，张顾之，张兄，请多指教。”

那人一下子被叫了大名，先是一愣，紧接着却有些恼怒：“你什么意思，想打架？”

唐三：“我知道，在下平平无奇，承蒙大队长不嫌弃，才有了这么点说话的底气。诸位服从命令，愿意给我几分薄面，所以面上不说，但实际上，心中恐怕有些芥蒂，在下有几分自知之明，能够理解。”

他这番话说得文绉绉，不少人听得直皱眉头，但对这话里的意思却也是认同的，有几个直接点了点头。

众人都以为，面前这个小子瞧着文文弱弱的，身量虽高，但单薄了些，一看就没什么力气；反观那张顾之，除了名字和“文”这个字沾了些边，整个人横不得在脸上写三个字——“不好惹”，两相对比之下，这个叫唐蓝的小子下一句话恐怕就是要服软。

谁承想，唐三说着，画风陡然一转——

“但庄大人既然将这负责人的名头落在我头上了，我若是转头便因软弱而推卸责任，说出去，既是不给庄大人面子，也是丢了我们二号营账的脸面，旁得营帐说不得还以为二号营帐是一窝囊种，连自己屋里的事情都弄不清楚。”

“如此，不仅我左右为难，诸位也不好做。在下想了想，我好歹也是负责人，总要拿出些本事和气势了，故而……在下便开门见山了——”

唐三扬起的笑容倏地一收，眉眼一压，幽深眼瞳又冷又凶：“如有不服，立时来战。若有人将我丢出了这营帐的门，我立刻当着所有新兵的面，告诉庄大人在下才疏学浅，没本事当这负责人，另有人选举荐；但若待我走出了这营帐的门，日后，整个二号营账便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诸位，如何？”

张顾之家底一般，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虽不是魂师，瞧着也是一副五大三粗、又憨又傻的模样，但实际是老老实实上过学的。

他将唐三的话从头听到尾，只总结了一句：“说到底，小子，你是觉得你一个，能把我们二十九个人都揍趴下？”

唐三抬手示意：“试过便知。”

张顾之点头：“好，那我也把话撂在这，你要是能把我老张揍趴下，以后我老张就是你的狗，你指哪儿我打哪儿。你就是让我去偷庄大人的裤衩，我老张拼着这条命，也给你偷回来。”

最后这句话一出，角落里立刻传来窃笑声。

唐三压住嘴角：“张兄这话就太过了。”

张顾之一挥手：“就那意思。来不？”

唐三颔首，抬脚走到靠近营房门的小片空地上，抬手朝张顾之行了一礼：“提醒张兄一句，在下是魂师，纵使不用魂技，身体素质也比常人强上一些。”

张顾之也走了过去，冷冷一笑：“不巧，我老张的力气也比常人大上一些。”

他话音才落，高大庞大的身体直接犹如炮弹一般，一记直拳朝唐三扑了过去。

唐三右脚后撤一大步，弓步偏身，右手运了一圈，手掌附上张顾之回来手臂向后一滑。

手指一擒，如鹰爪般紧扣住来者手腕，向身后一扯，左手成掌，运气向上朝张顾之腰腹一拍。

低沉的一声闷响后，紧接着就是张顾之砸在过道地面上的声音。

张顾之龇牙咧嘴，缓了好一会儿都没爬起来。

唐三走过去将人拉了起来，抬手在张顾之腰间按揉了几下，张顾之这才缓了过来。

“可还有哪位想要切磋一二？”唐三回顾大家，问道。

角落里，传来一道有些怯弱发抖，但很清晰的声音：“我来！”

长相白净、身形纤弱的青年慢吞吞从床上站起来，腰背挺直，下颌绷紧，极认真地道：“林小牧，二十岁，二十二级强攻系战魂师，武魂太阳花，请战。”

“请您，以魂师的身份，和我一战。”

林小牧补充道。

唐三走到空地处，抬手示意对面：“林兄，请。”

林小牧做了个深呼吸，走到了唐三对面。

唐三又抬手行了一礼：“唐蓝，二十九级控制战魂师，武魂蓝银草，请战。”

林小牧抬手回了一个礼，又将自己刚才的自我接收重复了一遍。

一旁有人在问：“怎么这个手势和刚才还不一样？”

人群里，有懂一些的回道：“刚才给老张比划的那个，就是普通的，乡野村头打架切磋都比那个，你没学过也会。现在比划的这个，是他们魂师间切磋用的礼，这叫文斗。”

“文斗？这不是武斗吗？”有人又问。

张顾之叉着腰站在人群最前面，头也不回地道：“你懂个屁，点到即止，这叫文斗。生死不问，那才叫武斗。”

“那要是比肚子里墨水的呢？叫啥？”那人又问。

张顾之张了张嘴，恼怒道：“问东问西，什么也不懂就多看点书。”

那声音顿了好一会，才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语气里还有带了点委屈的意味：“俺又不识字。俺看你也不知道。”

张顾之表情僵了僵，全做没听到。

空地上，林小牧抬手，向身侧猛地打出一拳。

这一拳刚猛有力，拳风作响，营房门被轰开，正午的阳光倾洒而入，将林小牧的身形衬得高大了几分。

他展开双臂，门外、窗外撒入的阳光明明没有实体，却给人一种向他靠近的感觉。

下一刻，林小牧双臂一振，十几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光团朝唐三飞去，带起一阵热浪。

太阳花武魂，第一魂技，播种太阳。

唐三眼神沉静，并没有丝毫轻敌。

他抬手一招，蓝银草破土而出，跟随其心意在他和林小牧之前组成一道屏障。同时，唐三顺势一推，又有长藤向林小牧窜过去。

光团灼烧蓝银草，林小牧连连后退，而后猛然旋身避开一根长藤。

他的手在明亮的太阳光中一握，好似凭空拽住了几缕光线，随着他旋身的动作，光线纠缠，化作一条长鞭。

太阳花武魂，第二魂技，茎鞭。

林小牧手腕一转，长鞭被舞得呼呼作响，鞭尾擦过某个倒霉蛋的被褥，撩起火星，直接将蓝银屏障抽出了一道空缺。

有人着急忙慌扑上去灭火，有人从容不迫地闪转腾挪。

林小牧咬紧了牙关。

对手的反应力、灵敏度甚至还有柔韧度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只能将长鞭舞得更加密。

倏地，挥舞而出的茎鞭传回阻力。

林小牧一惊，只见唐三左手攥住了鞭尾。在长鞭灿白色的光辉下，他白净的肤色被衬得充满了质感。

对面的人发力扯动，林小牧当即松手，茎鞭化为光点消散。他旋身卸去力道，反手一甩却又是一鞭。

“蓝银草，缠绕！”

唐三低声一喝，同时下腰躲开横扫而来的长鞭。

光影闪动，但见他掌心蓝银草舞动纠缠，化为一根软杆长枪。

鞭影舞动，枪声烈烈。

突然，长枪被连连抖动，茎鞭被缠绕在枪身上。

长枪立地，唐三委身，长腿一扫。

速度太快了，林小牧一松手，脚下却也突然一空。

耳边风声一送，他转头只看到蓝银草纠缠而成的枪头，正抵着他的颈侧。

面前的青年长身玉立，万千金光自他身后洒落，他擎枪克敌，眉目沉静、面容清隽。

“……我、认输。”

林小牧眼眸圆睁，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压着声音慢吞吞道。

唐三收手，长枪一散重新化为数根蓝银长藤，然后由化作点点蓝绿色光点，消散在空中。

不像是魂技消散，反倒向青年随手洒下了一片蓝绿色小花般。

唐三上前几步，朝林小牧伸出了手。

林小牧愣了愣，反应过来后面上一红。他没有握住唐三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匆匆朝唐三行了一礼，口中道：“我服气了，以后你是老大，我都听你的。”

“我……我先去吃饭了，饿死了。”说着，他慌里慌张地跑出了门。

明明房门早就被他一拳轰开了，他却在踏出去的一瞬间做了一个推门的动作。

还伸着手的唐三：“……”

门外，有人探进一个头。

“年轻人嘛，脸皮薄，打输了不好意思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握拳，收手，唐三对那人挤眉弄眼一番，然后淡定回头，对其他人道：“还有哪位想要比划比划的吗？”

人群静了静，又嘈嘈杂杂地闹了起来。

“服了服了！”

“唐老大，以后你就是老大，都听你的。”

“本来就该如此，令行禁止，一支军队也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营房也应当如此。”

“对对对！以后就听老大的。”

“……”

唐三轻轻笑了起来：“多谢诸位抬爱了。既然大家都推举我，日后我也一定事事为我们二号营房着想。时间也不多了，大家赶紧去吃饭吧。”

他话音落下，大家纷纷朝门外去，路过唐三时，一个接一个朝他打招呼。

唐三一一点头应下，待人都走了，他才笑着朝门外的人走去。

“你这么快就把一号营帐搞定了？”

门口的人正是霍雨浩。

闻言，他笑了起来，摇头晃脑道：“比不得啊，比不得！我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号召大家团结些，不要被其他营帐比下去而已，哪里比得上唐老大，一枪挑平二号营账！”

唐三一眯眼，抬手在霍雨浩头上乱揉一气。

“你没打？”他问。

霍雨浩猫着腰往前跑了几步，躲开唐三的手，护住自己脑袋回过头：“我不过是和人撞了一下，怎么能算大家呢？”

“撞了一下？”

“对啊，那人撞过来，我总不能让开吧，他摔倒了怎么办？谁晓得那小子自己没站稳，竟然还是摔了！”

“没站稳？不是你悄摸着给了一脚？”

“嗯哼，你猜！”

“哼。”唐三笑了笑，转而又问：“就一个？”

霍雨浩摇头：“还有一个，我就轻轻点了他一下。”

他往前蹦了下，晃了晃自己抬起来的左脚。

唐三挑眉：“拿脚点人麻经？”

霍雨浩摊手：“本来想用手的，没想到那家伙拳头挥得挺虎的，我只好抓着他把人扔起来了，另一只手就够不到了，只能用脚。”

唐三点头：“你打了两个，我打了两个。要是有人告到大队长那，我俩也是一起受罚。”

霍雨浩没好气道：“这就想着受罚了。打架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怜香惜玉一些啊？”

“嗯？”唐三脚下一顿，皱眉。

霍雨浩斜眼睨他：“别跟我说都那么近了，你还没看出来！”

唐三转头看他，有些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霍雨浩对上唐三困惑的目光，也有些莫名其妙：“那个林小牧……不是吧，你真没看出来吗？别人看不出来也就罢了，你的紫极魔瞳都到芥子境了！你闭着眼睛打架的吗？”

唐三眨了眨眼，回想了一下，恍然道：“你说这个啊……寻常切磋而已，还到不了用紫极魔瞳的地步。”

“发现了？”霍雨浩问他。

唐三点了点头，“注意到了，只是不曾细想，更不曾往这方面想。”

说着，他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不像是为了饷银来的，不然做个辅兵一月照样拿四个银魂币。不富足，但补贴家用足以，细水长流好过当战兵战死。”

“那是？”

唐三想起林小牧与自己切磋前，说得那句“请您，以魂师的身份，与我一战”，叹息道：“大约是想证明自己。低级魂师，若没有晋升的可能，入伍凭军工升职，不失为证明自己实力的方法。”

霍雨浩皱了皱眉：“但也不至于，扮作男子身混进男兵吧。”

但想了想，他又道：“既然这么做，总是有她自己的道理的。以我的立场，说着话，倒是不该，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是……三十个人一个营帐，对她来说，总是……不方便吧？”

“既然我知晓了，虽不至于特殊照顾，但平日里注意一些，不让人闹她，也足够了。”唐三道。

霍雨浩：“既然来了，大约也是做好准备，有防备的，应该不至于随随便便就露馅。只是，如今是才第一天，大家彼此不熟悉，今天人多，那位庄大人或是不曾细看，这林小牧才没有暴露。若真说起来，他这伪装……聊胜于无……”

唐三轻笑：“自然比不上我们极限单兵的训练。寻常人伪装，换身衣服，调整体态动作，再掐掐嗓子，已经很费事了。林小牧还特地修饰了自己的五官和生理特征，已经是很细心了。”

“大部分新兵都是五大三粗的，没那么好的观察力。若真有往那方面想的，有我在给她打掩护，也能瞒过去。主要是那些老兵和长官们……不过，那天那位庄大人，恐怕心中早就有数。”

霍雨浩：“是吗？难怪……林小牧今日浑水摸鱼，他也没拆穿。”

“是啊……”唐三意味深长道，“大家都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才走出第一步，谁说浑水摸鱼不是一种本事呢！”

霍雨浩哼哼道：“是啊……能有人替自己打掩护，这是运气好，但谁说运气不是一种本事呢？”

两人已经领了饭菜找了地方做下来了，唐三没急着吃，看着对面的霍雨浩好一会儿，才笑着问：“你莫不是……吃味了？”

霍雨浩手里的筷子动了动：“哼！”

唐三眉眼弯起：“真吃味了？怎么了，那我不照顾她了？”

“别！”霍雨浩食指竖起，“吃醋归吃醋，这个林小牧有勇气扮作男子来前线军营里证明自己，我还是很看好这种人的，我可不想看到她因为女子的身份就引起混乱、收到责罚。”

“你不觉得……她扮作女子，混入男子军营，是不负责任吗？”唐□□问。

霍雨浩想了想，筷子在饭里戳了戳：“那有什么办法……前线战事多，最是容易赚军功的，但三大帝国边境驻扎了那么多军团，你见过哪个是女子军团的？有见过哪个军团下面有女子队的？根本没有，就算有也是魂师军队，男女混合。但林小牧不过是二环，根本进不去。”

“路被堵死了，她想办法自己凿开口子钻进来了，我要是还给人堵上了，这算什么？这种事情，根本没有给她一条她能负责的道路，又怎么能怪她选择一条不是那么负责的路呢？”

“不过，”霍雨浩话锋一转，“她既是女子，你们在一个营帐，你是要照看她一些，但眼睛可别给我多看！”

唐三笑眯眯应下：“悉听尊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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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林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