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是在自家那张柔软得过分的天鹅绒大床上醒来的。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茫然地坐起身,揉了揉额角,脑子里一片混沌,仿佛塞满了几千年的尘埃。
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萦绕着他,他下意识抬手,想用翅膀拂开眼前的障碍,却只看到了一只属于人类的、骨节分明的手。
翅膀?
他愣住了,猛地低头打量自己。
睡衣,四肢,是人类的身体。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顶级音响设备,墙上挂着他拍摄的获奖野生动物照片,角落里堆着最新款的游戏机和无人机。
这是他位于市中心公寓的卧室,奢华,现代,充满了科技感。
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
一个漫长而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般冲击着他的脑海。
冰冷的雪夜,枯黄的荒野,巍峨的咸阳宫,森严的军队,还有一个玄衣冕旒,面容模糊却让他心绪难平的身影。
梦里,他好像不是人,他是一只鸟?一只叫风停的金雕?陪伴在一个叫嬴政的人身边,经历了他的一生?
“我疯了?”风停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荒谬的念头驱逐出去。
他是风停,现代社会的富二代,野生动物摄影师,父母和哥哥的掌心宝,小侄子眼里无所不能的酷叔叔。什么秦朝?什么金雕?肯定是自己魔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趿拉着拖鞋走进浴室,用冷水冲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略显苍白却难掩俊朗的脸庞,努力让自己回到现实。他是风停,是现代社会的一员,那些光怪陆离的,只是梦。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那种恍惚感并未消退。他鬼使神差地开始疯狂搜索一切与秦朝、与秦始皇嬴政相关的资料。正史、野史、学术论文、网络小说。
他努力地汲取着所有信息,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找到那个叫做风停的金雕。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史书中的秦始皇,雄才大略,一统**,也冷酷威严,求仙问道。
他的身边有文臣武将,有后宫佳丽,有皇子公主,唯独没有一只叫做风停,与他形影不离,甚至可能改变了他和整个大秦轨迹的金雕。
“果然是臆想症。”风停颓然地合上笔记本电脑,自嘲地笑了笑。
看来是安逸日子过久了,脑子都出问题了。他决定不再纠结于此,重新投入他丰富多彩的现代生活。
约朋友飙车,去俱乐部喝酒,筹划下一次非洲草原的拍摄计划。
他努力用喧嚣和刺激填满自己,试图将那萦绕心头的失落感和那个模糊的身影彻底掩埋。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那个玄衣身影总会不期而至,闯入他的梦境,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另一边。
嬴政在一片刺骨的寒冷中恢复了意识。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以及远处一片被积雪覆盖、亮着诡异光芒的陌生树木。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身体变得异常矮小、无力。他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穿的,竟然是多年前在赵国时才会穿的袍子。
怎么回事?朕不是已经在章台宫……
他记得风停先他而去后,那蚀骨的孤独和心灰意冷。记得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在思风台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为何会回到幼年?还出现在这样一个全然陌生、光怪陆离的地方?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看到了不远处,一个穿着奇怪紧身衣物(冲锋衣)和厚重裤子(滑雪裤)的男子,正趴在一个黑色的古怪箱子(相机三脚架)后面,似乎在窥探着什么。
此人衣着怪异,行为鬼祟!嬴政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隐匿,然而,一种莫名涌上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亲近感,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的目光,让他无法从那个背影上移开。
就在这时,那男子似乎准备离开,他利落地收拾起地上的装备,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风停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这个小古人,愣住了。
这孩子约莫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明显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单薄的古装,小脸冻得发白,嘴唇泛紫,但那双眼睛。
漆黑,深邃,带着远超年龄的沉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茫然。奇怪的是,看着这孩子,风停心里那股萦绕不去的空落感,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角,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保护的冲动油然而生。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爸爸妈妈呢?这大冷天的,怎么穿这么少?”风停放柔了声音,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害。他以为是附近哪个影视基地跑出来的小演员。
嬴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的审视多于孩童的天真。
这个人语气,眼神,都让他感到一种诡异的熟悉和安心。他本该紧闭唇舌,不透露分毫,但话到了嘴边,却不由自主地,用一种带着些许童稚,却异常清晰的语调说了出来:
“朕我叫,赵政。”
“赵政”两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在风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赵政——嬴政!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视为臆想的梦境碎片,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风雪中的初遇,枯树下的学飞,咸阳宫的重逢,冠礼上的守护,荆轲殿中的惊险,统一六国的豪情,
还有最后相顾无言的陪伴与离别……
不是梦!那不是梦!
他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冻得发抖的赵政,那双眼睛,与他记忆中那双深不见底、唯有对他才会流露出些许柔和的帝王之眼,逐渐重合。
“你——”风停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几乎是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我叫风停。”
这一次,轮到嬴政愣住了。风停,这个名字!
他死死地盯着风停的脸,试图从这张完全陌生的现代面孔上,找到一丝属于他那只金雕的影子。
没有相似的形态,没有羽毛,没有利爪。
但是,那种灵魂深处的共鸣,那种无需言喻的熟悉感,还有对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震惊、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让他瞬间就信了。
荒谬,绝伦的荒谬!死后重生已是奇谈,他的风停,竟然变成了一个人?还出现在这个这个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世界?
然而,他是嬴政。他连六国都能统一,接受一只鸟变成人,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尤其当这个人,是风停的时候。
他没有追问“你怎么变成了人”,也没有质疑“这是哪里”,他只是看着风停,那双沉静的黑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但最终,沉淀为一种尘埃落定的、又或者失而复得的确认。
“风停。”他轻轻地,念出了这个名字,仿佛跨越了千年的时空,终于再次触及。
风停猛地吸了吸鼻子,压下翻腾的情绪,赶紧脱下自己厚实的冲锋衣,不由分说地裹在小小的嬴政身上,将他严严实实地包住,然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这里太冷了,我们先回家!”
他把嬴政抱进自己那辆线条流畅的越野车里,打开暖气。温暖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两人。
嬴政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系着风停帮他弄好的安全带,一双眼睛却紧紧地盯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象——高耸入云的建筑,川流不息、发出怪异声响的铁盒子,闪烁着各色光芒的奇异招牌……
这个世界,陌生得超乎想象。纵然是他,一时间也觉得有些茫然无措。
风停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频频看向身边小小的帝王。
心中百感交集,有无数的话想问,最终却只化为一句带着心疼的叹息:“你怎么也,我走之后,你——”他想问你怎么死得那么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个方式,“秦国后来还好吗?”
嬴政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看向风停,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你走后一年,朕便去了。”他没有详细说那一年他是如何度过的,也没有说秦国在他死后是否安好,有些东西,不必言说,彼此都懂。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风停能想象,在他死后,嬴政应该非常难过。
他也能想象,在他和嬴政相继离去,即便有扶苏,偌大的帝国失去定海神针后,必然会经历经历一阵震荡。
历史的车轮或许因他而偏转,但终究难敌时间的洪流。
他看着嬴政如今缩水成孩童的模样,看着他那双依旧藏着江山与寂寞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坚定:“好了,既然阴差阳错来到了这里,就别想那么多了。政哥。”
他又用了这个带着几分亲昵和戏谑的称呼,就像他有时在心里偷偷叫的那样,“这里虽然和你那个时代天差地别,但好东西也不少。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保证让你大开眼界。”
他顿了顿,侧过头,对嬴政露出一个灿烂的、属于风停的、没心没肺却又无比真挚的笑容:
“这一次,换我来养你。保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吃喝玩乐!”
嬴政看着风停脸上那熟悉又陌生的、充满活力的笑容,听着他这话,他心头微暖,紧绷的小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窗外,是现代都市璀璨的灯火与飘落的雪花;车内,是跨越了两千年时光,终于以另一种形式再度重逢的灵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