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太监带着，一路穿过气氛愈发凝滞、人人面色惶惶的太子宫殿，风停心里七上八下。

刘荣这个时候突然要见他，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是终于想起自己这只贡鸟，想靠他去祈求父皇回心转意？还是心情郁结，想找个活物倾诉？

进入刘荣所在的内室，风停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陈设虽然依旧华丽，却像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般，缺乏生气。

曾经那个虽然有些怯懦但至少仪容端正，风度翩翩的太子，此刻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身影在透过窗棂的稀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萧索。

听到脚步声，刘荣缓缓转过身。

他的眼睛红肿，面色苍白，往日里尚存的一丝少年稚气，已被浓重的疲惫和绝望取代。

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地对室内伺候的几名贴身宦官和宫女道：“都下去，没有孤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宫人们低着头，屏息静气，迅速而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了一人一鸟。

刘荣的目光落在风停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依恋，有不舍，更有一种决绝的悲伤。

他一步步走到鸟笼前，动作有些迟缓地打开了笼门，然后，他做了一件让风停完全没想到的事。

他伸出手，轻柔地解开了风停脚踝上那根束缚了他许久的细金链。

“？？？”

风停懵了。

这是要干嘛？良心发现，给我彻底的自由？

他站在打开的笼门前，爪子抓着栖木，一时间竟不敢贸然出去，只是歪着头，用他那双圆溜溜的鸟眼，困惑地看着行为反常的刘荣。

刘荣见他不动，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他从笼子里捧了出来。

然后，令风停更加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刘荣将风停温热的、毛茸茸的小身子紧紧抱在怀里，把脸埋在他那蓝紫色的、光滑的背羽中。

下一刻，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了出来。

温热的液体，浸湿了风停背部的羽毛。

刘荣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极力克制却终究无法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充满了无助和痛苦的啜泣。

“孤，我该怎么办……”他哽咽着，声音模糊不清，像是找到了一个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父皇不见我，母亲也不知生死，他们都说我，说我就要，呜呜……”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无伦次。

诉说自己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对父亲冷漠的不解，对母亲境遇的担忧。

他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放在风停熟悉的现代，可能还在为上学烦恼，或者沉迷于某款电子游戏。

可现在，他却要独自面对足以将成年人压垮的政治风暴和宫廷倾覆的危机。

风停僵硬的身体，在少年滚烫的眼泪和颤抖的怀抱中，慢慢软化了下来。

他想起刘荣平日里待他的好，那笨拙的关心，带着他读书散步的时光。

抛开太子的身份，他本质上，只是个缺爱、敏感、又背负了太多不该他这年纪承受的重担的孩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和心软，涌上风停的心头。

他轻轻动了动，用喙小心翼翼地、安抚性地蹭了蹭刘荣冰凉的手指，然后用他那带着金属质感的、此刻却刻意放得轻柔的嗓音说道：

“莫哭殿下，天无绝人之路。”

这一声安慰，如同打开了某个闸门。

刘荣浑身一颤，抱得更紧了，哭声反而更大、更委屈了。

他像是要将所有无法对人言说的苦楚，都在这只神奇的、能懂人言的鸟儿面前倾泻出来。

“连你都懂我，都知道安慰我。

可父皇他，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这宫里，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吗？”

自小父亲对他要求严格，母亲也一样要求他处处做的好，给她涨脸。

可是，他有时候真的很累。

风停内心叹息，默默承受着这沉重的信任和依赖。他能说什么呢？告诉他历史的残酷？告诉他他即将被废？

他只能继续用喙轻轻梳理刘荣有些散乱的鬓发，重复着：“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安慰有多么苍白无力。

哭了不知多久，刘荣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低低的抽噎。

他松开风停，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眼睛肿得像桃子，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下定决心的光芒。

他抱着风停，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守在门外的宦官见状，连忙上前紧张地询问。

刘荣不理他，只是紧紧抱着风停，径直往外走。后面的太监宫女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太子意欲何为，只能惶惑不安地远远跟着。

风停被刘荣箍在怀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沿途熟悉的宫道飞速后退，心里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去未央宫门口跪着？还是去冷宫找他妈？怎么看方向都不对啊？

风停内心疯狂吐槽，这小子该不会受刺激太大，精神崩溃了吧？这也很有可能。

一行人穿过几重宫苑，来到了一处偏僻、但视野极为开阔的高楼之下。

这是宫中用于观星或者瞭望的楼宇。

刘荣停下脚步，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宫人们冷冷道：“都在下面等着，谁也不准上来！”

说完，他抱着风停，一步步踏上了通往楼顶的旋转石阶。

风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靠！这节奏不对啊！高楼！屏退左右！抱着我！这小子不会是想不开，要抱着我一起跳楼吧？！来个太子与神鸟殉情（呸！）的惊天惨剧？！

“殿下！殿下三思啊！”风停赶紧扑棱着翅膀，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语速飞快，“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还年轻！想想美好的未来！想想，想想好吃的！楼下的风景看看就好，没必要亲密接触啊！”

刘荣对他的劝阻充耳不闻，只是沉默地、坚定地往上走，脚步甚至因为疲惫和情绪激动而有些踉跄。

终于，他们登上了楼顶。猎猎的风瞬间吹乱了刘荣的头发和衣袍，也吹得风停羽毛翻飞。

从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未央宫，层叠的殿宇屋顶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辉，更远处，是长安城依稀的轮廓。

风停紧张地屏住呼吸，准备随时奋力一飞，阻止悲剧发生。

然而，刘荣并没有走向栏杆边缘。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风停，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他从宽大的袖袍里，掏出了两个用细绳串好的、小巧玲珑的锦囊。

一个沉甸甸的，触手冰凉。另一个则轻一些，带着点香味儿。

在风停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刘荣小心翼翼地将这两个锦囊，一左一右，挂在了风停的脖子上！

“这……”风停感觉脖子一沉，那个沉甸甸的锦囊差点让他栽个跟头。

他用爪子扒拉了一下，硬硬的，圆圆的……好像是……金珠子？另一个锦囊散发着淡淡的肉香，是肉干？

“孤……我恐怕自身难保了。”刘荣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却异常清晰，“你跟着我，只会受苦。宫里人心叵测，我若失势，他们未必会善待你。”

他抚摸着风停的羽毛，眼神温柔而悲伤：“你本是生于南溟深林，本该翱翔九天，不该被困在这方寸之地，陪我一起沉沦。”

风停彻底明白了。不是跳楼，是放生！这小子，在自己都快完蛋的时候，竟然还在为他这只鸟谋划后路！

“这袋金子，你……或许用得上。这肉干，路上充饥。”刘荣的声音哽咽了一下，“走吧，飞得越远越好，找个安全的地方，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说完，他不等风停反应，双臂用力，猛地将风停朝着宫墙外的方向，奋力抛了出去！

哎哟我去！你都不确定我会不会飞吗？！

风停在半空中惊慌失措地扑腾着翅膀，内心疯狂吐槽，“这要剪了羽毛，被你这么一扔，说不定就直接表演自由落体了！”

好在，风停的灵魂深处，还残留着金雕的飞行本能，加上这鹦鹉身体本身就会飞。

短暂的慌乱后，他迅速调整姿势，张开双翼，乘着气流，稳住了身形。

他盘旋了一圈，回头望向高楼顶上。

刘荣还站在那里，单薄的身影在广阔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渺小和孤独。

他用力挥着手，脸上带着泪，却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露出一个近乎解脱的、凄然的微笑。

风停看着那个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有感动，这少年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还想着给他自由和生路；

有无奈，那袋金子他一只鸟怎么花？难道要去跟小贩交易？

还有一丝好笑，刘荣这安排后路的方式，着实有点天真又感人。

“这傻小子!”风停在风中喃喃，“在现代，你也就是个上小学的年纪啊，能想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他不再犹豫，顺着刘荣抛掷的力道和楼顶的风势，振动双翼，朝着长安城的方向滑翔而去。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能真正获得自由。

就凭他这身蓝得发紫、紫得闪光的羽毛，飞到哪儿都是最醒目的靶子，被有心人发现并抓回去，不过是时间问题。

“既然如此，”风停调整方向，避开宫墙上方可能存在的警戒，朝着市井最繁华的区域飞去，“那不如就趁着这难得的假期，好好逛一逛这大名鼎鼎的汉朝长安城！”

而高楼之上，刘荣一直目送着那道蓝紫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天际之间。

他久久站立，直到双腿麻木，才缓缓转身，一步步走下高楼，重新面对那深不见底、危机四伏的宫廷。

他的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下平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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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汉】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