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一段长镜头穿过喧闹的大街,盏盏明灯悬挂于人们头顶的绸布上。

人群熙熙攘攘,或向前,或后退,或驻足小摊,来到一座主漆雕栏的玉楼前。

大门敞开,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绯糜的脂粉气扑鼻,呻吟作乐声无孔不入,美人调笑。

一袋沉甸甸的银子被一男一女交给扭着腰肢的老鸨手上,老鸨用手颠了颠,眼角细纹眯成一条缝,手中团扇摇得更快了,打趣道,

“你们也是为了一睹令魔头色令智昏的美人长什么样?这可不赶巧了,牡丹娘子今个有约,连同一个月后都是有人。”

宫月霞听出了弦外之音,钱不够,大手一挥,又甩出一锭金子,眉眼弯弯,半是娇嗔半是威胁道,“好姐姐,再不够,砸了你的店。”

她可不是任人宰割的大肥羊。

“哪敢呐,客官,前个恩客刚走,牡丹娘子正休息呢,我这就领你们过去。”

老鸨赔笑道,商品的价格往往因人而异,一步步把人往最里边的厢房领。

推开木门,珠帘轻响,花魁仪态万千地斜靠在贵妃榻上,身旁两个小丫头给她按摩太阳穴。

花魁抬眸看了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两人一眼,轻笑一声,

“你们也是来了解花奴的往事的?他当初可是一边雌伏在别的男子身下,哪怕被打碎全身骨头,也要爬过来,与我共度良宵呢!

他嘴里不断唤我的小名,英娘,英娘,一边不断撕扯我的纱衣,动作一刻不停,又把我抵靠在冰凉的书案上,洁白如玉的胳膊在我身上游走,宛如纠缠不休的毒蛇——”

语气从容不迫,倒像是应答过无数次那般,不似回忆。

两人心思各异,都没听完,万雪松皱眉,往前越了一步,正欲开口,却被宫月霞伸手拦住,三两下扯出青楼。

“为何拦我?她在骗人。”

万雪松鞋底碾过路边的枯叶,小妈身上遍体鳞伤的疤痕,那些触目惊心的,那些新旧交接的,断不可能如此!

“我也知道她在骗人,但我们不好断她生计。”

宫月霞则是通过花魁的语气,自然地不像话,她略通医术,偶像的伤是陈年旧伤。

伤口边缘发黑发硬,而且气息短促轻浮,脾肺皆虚,是长久沉疴缠身、血气大亏之象。

两人相对无言,不觉走至一家客栈,心情难免低落,青灰的瓦片染上一片残红,落日就此沉沦。

这时一位鬼鬼祟祟的小厮从堆满杂物的暗巷里闪出,眼神闪烁不定,搓了搓干枯的双手,带着奔走的汗臭味与廉价的烧酒味,

“两位可是在打听红衣魔头的往事,我知晓其中内幕,十两银子,不二价!”

“我们看起来很傻吗?”宫月霞斜靠于墙边,阖眼半眯,半边脸笼罩在红色的光晕里,似有几分魔头的意味。

小厮舔舔嘴唇,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意,压低声音道,

“他被宗门剔骨了,我知晓红衣魔头被捡回来之前的消息,这消息只有我知道。”

宫月霞猛地睁开双眼,万雪松绷直身躯,两人脸色齐齐一变,陡然凝重下来。

小厮拿到钱,颠了颠,直接揣在怀里,露出一刻的懊悔,也不含糊,

“他曾是弄溪村一家夫妇里的小儿子,他前面有五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一家人为人良善。他们一家好心收留却招致横祸,当天夜里就有人屠了全村,还把他剩下几个哥哥的器官全掏了,又把他抓猪仔般捆走,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了。我也是侥幸才躲过一劫。”

“二麻子!你个挨千刀的,又来骗外乡人、败坏我们镇的名声了!快滚,滚远点!”

一声尖锐的暴怒炸开,体型健硕的妇人手拿扫帚,劈头盖脸往小厮身上打。

二麻子见有人来,一溜烟,钻入七拐八绕的小巷,不见了。

客栈门口两盏褪色的灯笼在暮色中摇曳,将两人发愣时的影子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虽然那个小厮佯装害怕,可眼底却一片平静与精明。

可见事实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可两人还是从今日他们的一言一行中依稀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乌云遮蔽月光,夏雨骤来,下得缠绵悱恻。

“你们呀,就是刚闯江湖的毛头小子们、涉世未深,容易着了二麻子这种老油条的道,他那张嘴呀,专骗你们这种好奇的外乡人,”

妇人叹了口气,拿着扫帚立在一旁,缩缩脖子道,

“你们去了解红衣魔头做甚,被他记恨上可是会丧命的,就像絮竹城那样,只不过是说了他几句闲话,谁知被正主听见了。这不,无一活口。”

说完,夫人又忙不迭将屋檐下的枯叶扫走,仿佛要扫去连日的阴霾与霉运,每一下都格外用力,道,“快进去吧,外头凉,少打听才能不闯祸。”

这里是流言开始的地方,如果真是这个原因,这里为什么如此安宁,连同惨祸都是七年前那一起?是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吗?

夜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发出呜咽的低鸣,屋内烛火疯狂跳动,光影明明灭灭,两人相对无言地俯瞰着窗外。

宫月霞斟酌着,率先打破沉默,

“一切的杀戮都是从他获得那面旗子开始的。”

她说完顿了顿,谨慎地看了眼万雪松紧绷的侧脸,身后的影子宛如剧烈挣扎、千方百计想挣脱束缚的鬼魅,继续道,

“我查过,他杀的人都是些草菅人命、恶贯满盈之徒。他血洗宗门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后杀了几里之外的一户富裕殷实的人家,此后杀戮不断。”

万雪松瞳孔骤然收缩,双手止不住颤抖,哑着嗓子、接过话头,道,“我家。当初我…父亲把他捡回去,可他,把他们都杀了。”

不管怎样滥杀无辜,还是让万雪松觉得无比膈应。

那些也曾陪着他长大,一勺勺给他喂饭、陪他嘻笑玩闹,虽然后面无视、苛待了他与小妈,但那不同样是活生生的性命吗?

仅仅这些吗?其实是万雪松的世界不止小妈一个了,他出门一趟,遇见了更多人,他们和颜悦色、慢慢填补了那一丝空缺。

小妈宛如一叶扁舟、在记忆中被冲远,就这样看着他、不曾言语,静静受着。

虽说一开始是为了小妈,可许是路途过于遥远,目标连带着一变再变。

要不然,他会是愿意蒙上双眼的。再少些明理、别去思索天下道义。

他会是愿意的。

可在一切加诸上,他就变得不愿了起来。

他想让小妈放下,像一步步把他领上正道,哪怕锄恶、也不能过于极端了,伤人伤己。

他自以为找到了一条平衡的路,自以为道个歉、解释解释,他们就能接纳小妈。

他就能护住小妈。

可事情并不能如他预料中那样一帆风顺,并不是哭了就有糖吃,并不是做了、结果就是好的。

幼稚天真的万雪松自以为安排好一切,骤然松懈下来。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大梦,从找到小妈,再到发现小妈背后的事,荒谬感如同暴雨中的阴霾笼罩在他心头,风吹不散,压抑又飘渺。

他下意识抚摸着那枚古朴的发簪,忆起血腥的场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无力地扶着窗台,脸色苍白地笑着。

此后陷入更长久的沉默,风终于还是吹灭仅剩的光源,屋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冷白的月光如潮水不甘示弱地充盈满整个房间。

宫月霞舌尖发苦,掌心一遍遍描摹着银白花纹的剑鞘,她静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是往他伤口上撒盐。

“那些恶人…或许可以用别的办法…将他们绳之以法,他的行为过于残暴血腥、一刀斩断了。”

宫月霞停顿了一下,心照不宣却未能说出口一些话不住在两人心头肆意蹦跳,牵动起一根根丝线猛地扎入肺腑。

但那些法子往往更加迟滞、腐朽,甚至被金银权势扭曲,蜿蜒成亭亭伞盖,使其下生物不见光日。

他的刀有效且迅速,更能出其不意地拔除,也少耗费人力物力。

“睡吧。”万雪松吐出两个字,他脚步虚浮,合上窗柩,隔绝喧闹的人声,背靠在墙上,久久不愿回神。

———

日光微亮,一抹白色身影在荒野飘荡。

他压低自己的斗笠,直到看见那巨大的坟包,石碑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他停下脚步,蹲下身,用衣袖拂去石碑上厚厚的积尘与落叶,一寸一寸仔细擦拭着,落叶在他脚下发出碎裂的脆响,又被他用脚不厌其烦地扫在一旁,聚成一堆,点燃。

褐色的枯叶噼里啪啦作响,混合着湿漉肥沃泥土的气息,苦涩逼人。

他解开布包,所有东西摊开在地面上,他掌心捏稳三炷香,用火折子点燃,抖了抖香灰,郑重地插入干裂的泥土。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苦涩的幽香,丝丝缕缕萦绕在断壁残垣间。

他把一只半人大的烤乳猪放在蓝布上,旁边摆满荤七素八的小菜,又从地底刨出一个个瓦片碗,泥土挤压指甲盖,渗出丝丝血迹。

他揭开红绸,端起酒坛斟满一口口大碗,酒水碰撞碗壁发出清冽的声响,黍米酿就了醇厚的酒香。

四周早已荒废,半截半截高矮不一的土墙坍塌,蛛网在断壁枯枝间随风飘荡,粘黏着扑闪挣扎的飞虫。

半人高的荒草簌簌作响,不时有野兔惊慌蹿过,蚂蚱跃上石头。

“对不起。”阿玖膝盖一弯,直挺挺跪下,摘下白色帷帽,露出因赶路而疲倦的脸。

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悲伤与怀念,转瞬间又被冷漠覆盖。

他双手撑地,头重重磕在硬土上,碎石划破额角,红印子登时渗出血迹,他尤嫌不够。

伤口迅速淤紫,殷红的血液蜿蜒而下,滑过眉骨,粘腻液体中沾染灰尘,又被反复摩擦。

“我…可能要失约了。”他声音残败不堪,苦笑一声,目光陡然深沉。

他拾起帷帽,随手盖在头上,起身离开。衣袂掠过深绿,不知名野花于荒草中摇曳,叶片锋利,生涩地划过皮肤。

阿玖一一复刻原主的行动轨迹。

他不是原主,只是一抹数据,没有情绪。

只能靠推测,演出那人。

他百般纵容他们发现原主的背后,于一片星海中摇晃手中漆黑的瓶子。

没有对比,他也不知,他获得情绪多不多,只是叹了口气。

他与阿拾起源于一场数据的浩劫,于虚空中飘荡上百个万物起源、泯灭,直到忽的被巡检员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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