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玖弓着身子,偷感十足,用前袍鼓鼓囊囊地装满青皮嫩桃,还不忘左右张望,汗水顺鬓角流下,眉眼弯弯,笑意漾上唇角。
他用脚踢开木门,溜进屋子,一股脑把桃子全倒在木桌上,桃子滴溜转动,快要掉下,又被一只手捉住,带着朝露与阳光的味道。
他精心挑选了五个最大的桃子,走到院中大水缸舀了一瓢水,胡乱揉搓几下,水花溅起,四射钻入土壤。
万雪松用锄头挖出一个深坑,放入树苗,浇水,填土,蒸腾起泥土独特的芬芳。
万雪松赶十几里山路,买了颗桃树苗。那时他想的是,以后的日子,有小妈在,有间小屋配上我亲手种下的桃树,这就是家了。
仅这一个念头,就使他无比期待,干活的气力更足了。
宫月霞拍了拍老梧桐夯实粗粝的树皮,寻了两根手臂粗的麻绳,费力抛过粗壮的枝干,再拉下来,用力扯了扯,确保不会掉下来,穿过木板的小孔,绑了个牢固的绳结,把全身的重量撑上,拼命摇晃,树叶沙沙作响。
宫月霞也留了下来,她知道,这是…师傅最后的日子了。
她愿师傅于熟悉的山风鸟鸣中安眠,而不是死后被人污辱、鞭尸、无处安葬。
安乐化作小狐狸,懒洋洋晒肚皮,阳光暖呼呼的,蓬松的绒毛被风吹动、肆意舒展开,她偶尔掀开眼皮,撇宫月霞一眼,又换个姿势,在草地上滚几圈。
阿玖留了两个,朝三人丢去,也不回头,一进卧房就合上木门,隔绝外面的世界。
安乐狐形跃起,毛茸茸的爪子捉到桃子,扑在地上瞬间化作人形。
她不着急吃,笑嘻嘻拿起、仰头对比着光线,趴在草地上玩,双腿不断弯曲、敲打,兴冲冲啃上一口。
万雪松接过,不顾手上干涸的泥巴,直往嘴里塞。
宫月霞接到怀里,顺着秋千坐下,晃晃悠悠荡起,脆生生咬上一口,麻绳摩擦树枝发出“吱呀”声。
三人受宠若惊地咀嚼,不一会就齐齐沉默了,怪异的看了眼阿玖的方向。
昏暗密室内,潮湿的石壁上爬满青苔,颗颗夜明珠驱散本应的黑暗,给周围都铺上一层寒霜。
一只洁白、骨节分明的手破水而出,带起水珠从指尖滑落,哗啦打破寂静。
那人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摇摇头,定定看着阿玖,捧起大小不一的珍珠,献宝似地拢在怀里,朝阿玖游去。
见阿玖不愿接受,兴致缺缺又沉入潭底,只余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精巧的木制玩具漂过,种类繁多。
“很快,你就可以恢复自由了。”阿玖伸出手,指尖没入冰凉的潭水,一下一下拨动着,水纹圈圈荡开,遇到障碍又弹回来。
“为什么!”那人猛地游出水面,焦急道,“你明明还需要我,我很有用的,我眼泪可以卖钱,我歌声可以——”
“嗯,我知道,你很有用,可我没用了,不必要存在了,回家去吧,你家人该想你了。”阿玖语气中不是敷衍,而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那人生气了,银色巨型鱼尾高高扬起,重重拍下,甩了阿玖一身水,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反驳道,“我不!我就要跟着你。”
水珠渗透阿玖的衣领,依稀可见底下骨瘦嶙峋,他也不在意,席地而坐,咬了口桃子。
细密的绒毛扎嘴,汁水混合着青涩的果肉,嚼嚼嚼。
可他偏爱这口。
小煜每次自己偷偷摘桃子吃,都洗不干净,自以为所有桃子吃起来都是毛毛的,渐渐也变便习惯了。
那时他还会疑惑,为什么哥哥洗出来的桃子没有毛毛的呢?
一切都归结于品种不同了。
此后便是火海漫天,挣扎不开束缚,眼睁睁看着暗处的哥哥,他想吐出口中的布团,告诉哥哥,“一定要保重啊,一定要找到我嗷!”
此系安宁,外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段宗门弟子沈霖死前的影像曝光,加上话题中央的两人不知踪迹,没人澄清。
谣言愈演愈烈,新一轮的讨伐开始了,年轻一辈修士主动请缨。
残阳如血,将连绵起伏的山丘染上一层褚赫色,一种肃杀的氛围弥漫开来。
乌泱泱几个方阵漫上山丘,深蓝、金黄、绯红的旗帜列列作响,刀剑的寒光似在案板上一下一下刮去草鱼的鳞片,锋利的刀片划过深色鱼鳞,唰,唰,鱼瞪大圆溜眼珠,发出噗嗤噗嗤声。
恢宏整齐的列队,令人心悸,入目全是人头,一双双眼睛齐齐看向中央的阿玖,似蜘蛛发现猎物,骤然苏醒,密密麻麻的目光,里面是彻骨的冰冷,与对扬名的期待与狂热。
飞鸟低空滑翔,银色盔甲阻挡不住的意气风发,最前面的剑修纷纷迫不及待、把手按在长剑上,其后的人拉弓搭箭,金袍手执符箓,绿袍隐在人间。
念及上次重伤大魔头,也是唯一一次,足以令士气高涨,修士们为了那一个可能性冲锋陷阵,他们与大魔头大多无仇,只是应召前往。
风浪掀起尘埃,过往的每一次,阿玖实力强劲地碾压众人。
他把人一一打趴下,折断法器,在鲜血尸山中蔑视众人,面无表情拔出身上剑矢,任由他们将仅剩一口气的伤员抬走、医治。
一人踏出一步,立于阵前,身形格外刺眼,白袍盛雪,玉冠束发,用力把剑插在土壤上,扬声道,
“红衣魔头,你罔顾天伦,悖逆人常!弑师叛门,是为不忠!残害同袍,戮我正道忠良八百余众,血染苍穹,是为不仁!更兼荼毒生灵,致使千里焦土,万村空寂,婴孩啼哭绝于荒野,老弱曝尸不得安宁,是为不义!
此等滔天罪孽,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今日,我正道同盟齐聚于此,代天行罚,诛邪卫道!尔若尚存一丝悔意,便当自废修为,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否则,定叫你形神俱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次的词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是由他亲自提笔写下,细数了魔头过往的桩桩件件,更加振奋人心、鼓舞士气。
阿玖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静静等待着,却见来人猛地怔愣住,是…哥哥。
他透过漫天尘埃,遥遥望向玄旻,玄旻的嘴巴在剑光与余晖中一张一合,一干人等开始响应,喊声震天,“除魔卫道!除魔卫道!”。
时空仿佛静止,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忙音,模糊了嘈杂的周围。
只见哥哥,对他行了一礼,连同那一闪而过的决绝,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发生了什么?/他是谁?
哦,原来是背我走过泥泞山路、说要永远陪着我的哥哥啊。
他要干嘛?/我是谁?
对啊,他…是来带我回家的吗?真好,他真的找到我了。
不不不,不?
哥哥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啊,是小煜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哥哥生气了吗?小煜会改的,哥哥!别不要我!
不、不,这不是我!你认错人了,我是楚馆里任人欺辱的花奴,我是滥杀无辜的红衣魔头,独独不能是…玄煜。
他迷茫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又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起身。
战争还未打响,一般要双方都准备好才能开始。
小苑内繁花似锦,秋千孤零零在树下,树苗茁壮成长,花香混合着空中飘散的尘土。
阿玖往前一步步走去,越过门槛,他进,他们退,有节奏的步伐如同潮汐褪去。
终于有人不忿道,“魔头,你干什么!快点开打!”
阿玖礼貌笑笑,道,“请不要毁坏我的家。”
有人会不舍,有人会失望吗?
又来到一处平坡,阿玖伸手,撩起袖袍,绑好,做了个请的手势。
漫天符箓飞舞飘散,炸开一个个绚丽的火团,尘埃雾蒙蒙的,荫蔽晴空。
颗颗带着怨念的石子射入人群,浓郁的黑气四散,粘腻又具有极强的腐蚀性,触之即死,血雾粘稠化为一摊咕噜冒泡的黑血。
玄旻提剑欲上,无意瞥见救命恩人的小孩哪怕被明令禁止、还是偷偷摸摸来了,此刻正命悬一线,石子裹挟恐怖的气息直逼他的脑门,无奈身形一转。
与此同时,一声脆生生、冲破天际的“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玄旻挥剑劈下,石头摩擦过剑刃,冒出丝丝火星,似黑夜的漫天璀璨星空,发出滋啦刺耳的声响。
虎口发麻,但他仍不放弃,唇角漫上一抹血迹,借着力道,他将石子甩向一旁,冷峻的面容染上一丝薄怒。
石子直直朝着那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袭去,黑气未散,一声闷响,大树轰然倒塌、迅速开始消融,了。
土壤被巨大的冲击力掀开,露出埋没的玉珏,大小不一、质地温润,就这样伴随着散架的秋千,一点点隐没于黑气。
霎时间,什么都没了,连同粉末也无,什么念想都没留下。
玄旻瞳孔猛地放大,正欲转头,一丝阴凉恐怖的气息却攀上他的脖颈,蛰伏如同冰冷滑腻的水蛇,令他僵持在原地,动弹不得。
阿玖从那声“哥”起,便认出了这个代替了他在哥哥心目中地位的“新弟弟”,名为理智那根弦嗡地断开,河水决堤、淹没其下平原。
只见白衣少年把人护在身后,恐怕早就不记得当初的誓言了吧。
但就凭此,还不足以让他对哥哥动手,玉珏暴露、腐蚀的瞬间,他心脏一惊,如同高空抛下。
哥,认出我了!
这个认知使他恐惧,如同死亡前的最后宣判,令他心竭,大脑一片浆糊,思绪就在其中慢慢搅动,终是无力凝滞,寸步难行。
他害怕看见那失望的眼神,这将会成为阴鸷在他心头、驱散不去的噩梦。
他不敢细想。
也是同一刻,强烈的**席卷了他,那就让哥…永远陪着我吧!
好……
他眨眼间钳制住玄旻的脖颈,捏碎他的脊柱,“咔嚓”声顺着骨头传导给血脉相连的两个人,从怀里掏出圈圈小指粗的丝线,粗暴穿入玄旻的身体,肩胛、脊柱、臂骨……
血珠上倒映出银白的光芒,阿玖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接住浑身瘫软的玄旻。
他避开哥哥的眼神,不让哥哥回头,感受着一寸寸深入、哥哥那抽搐的身躯逐渐平息。
玄旻就任由阿玖摆布,只是喉节一上一下,发出单一的音节,似乎想说些什么,伸出想摸摸阿玖头的那只手于半空垂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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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19 安宁推倒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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