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昀即将出机场大门,身后传来贺虞的呼喊。
“你没看到我啊?”
“你把头发留长了,我没认出来。”
“你变得又高又壮又黑,我也没认出来你。”
“哈哈。”
海昀得意地举起胳膊秀肌肉。
贺虞拍开她。
一别四年,她从狗崽子进化成了美洲豹。
互相有一肚子话要说,她们先在机场附近找了个咖啡厅。
说到半道,贺虞忽然进行了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跳跃:
“陈式凉和霍骏是怎么回事?”
“不就一张错位照,你在生气吗?”
“一起从瑞士回国,机场拥抱被记者拍,他有能力撤报道,但他没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看不上霍骏,还是占有欲作祟。
“他比那小子大十岁,他什……”
贺虞自知管不到式凉私事,渐渐消声。
“我小时候觉得我爸是个很无趣的人,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情绪波动不大。但那不重要,全世界我最爱他。”
海昀搅着咖啡说。
“长大我发现,原来做人这么困难,事情是在他手里才变得简单。或许他比谁都复杂。我想了很久,我对于他究竟是什么……陪伴他度过无聊人生的宠物?他想要完成的任务?”
虞虞应该也有过类似的疑问。
海昀知道她对式凉动过心,很快被掐灭了。
如今式凉和谁在一起她都会有种受骗感。
海昀刚得到消息的时候,也有式凉要建立另一个家庭的危机感。
“后来我又想,他只是不像普世意义那样的爱我们。
“每一次他让那些说我离经叛道、没女孩样的人下不来台的时候,我都能感到他在捍卫我的个性和灵魂,无论我在这个世界上走多远,我只有回到他身边才是自由的。
“你心里也清楚,他能为我们做任何事。”
“对啊,自由……”
角柏赦趁她危难强娶她,让她能见鬼,要在她死后永生永世囚禁她的灵魂,说是因为他爱她,她竟相信。
式凉不说爱她但做她的后盾,给她自由,她反而无所适从,心生疑虑。
“等我一下,我去打个电话。”
……
等式凉挂了和华芝的电话,系统不敢相信地向他确认一遍:“宿主你真的要这么做?”
那次为了连环凶杀案,贺虞就告诉了式凉她能见鬼。
而火灾后,贺虞则说出了角柏赦的存在,遇险那天发生了什么。
那把烧死数位居民的鬼火是冲着式凉去的。
刚才贺虞说她害怕他,然而她生前不摆脱他,死后就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让华芝去除男主,男主被灭世界线不保,女二被男主杀世界线也是不保,请宿主想清楚。”
“一开始我就不该视而不见。”
宿主决定,宿主遭殃,系统闭嘴。
海昀正过来,式凉打算去接她,安排她在公司各部门轮岗。
出了办公室,迎面碰见助理。
“向含微来了,在十九层会客室等候。”
式凉前天回来,向含微从那通电话就再没联系他。
这会儿突然找过来,应该是看到报道了。
式凉在玻璃墙外看到向含微冷清地站在绿植前。
“抱歉,你要的特产我忘记了。”
“没关系。”
向含微见到他便露出笑容,没有任何不快的样子。
“怎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我好去接你。”
“有人陪我了。”
只是一句话。
像铡刀一样斩断了向含微所有的念想和他为式凉开脱的假设。
他缓和尴尬地笑了笑,找个理由匆匆走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看着对面的三幅画。
在收到第一幅画的那年夏天,有人追求向含微。
抱着“借此忘掉式凉,做个正常男人”的想法,他接受了。
半个月内约了两次,一次他有事没去,害怕和对方解释就没有看手机。
一次专门解释上次的“冷暴力”,沟通失败,不欢而散。
和他高中稀里糊涂的“初恋”出奇相似。
她们想要“成品”,没耐心教他,更没有那个义务。
他也一样,他会喜欢式凉,一部分也是因为式凉是成品。
式凉是个成功的社会人,称职有爱的父亲,智慧慷慨的朋友,是向含微理想中的自己。
不过向含微不会想成为他或模仿他。
他想获得他的认可。
而爱是最大的认可。
但是他拿什么让式凉爱上他?
他死气沉沉、敏感多思、固步自封……式凉有朝一日真的瞎了也不需要他。
从前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
她们离开了,妈妈离开了,式凉在走向别人……
粉丝爱的也只是荧屏中呈现出的虚像,他演绎的另一个人。
他不存在。
向含微很困了,把脸埋进枕头,思绪却不肯入梦。
他又一次回想起夜店被式凉解救那晚,然后是小学一次捡钱的经历。
一百元对小学生是一笔何等的巨款?他竟在上学路上捡到了。
欣喜,不安,忐忑,歉意,私欲滋生,想要据为己有。
他把钱上交老师,之后隔三差五就会想,用它能买多少糖果、冰棒和肉包子。
本质上他是个贪心的人,却总装得什么都不想要。
男人想要的理应像霍骏那样自己去争取,可他最早学会也唯一会的就是放弃。
安稳的家庭,知心的朋友,专心从事热爱的艺术事业,作品得到认可……
没有这些他也好好活到了现在,证明想要的他其实都不需要,不需要的他也不该想要。
绘画他坚持了十三年,式凉他坚持了三年,无法放弃,哪怕惨淡如斯,他也只能笑笑,告诉自己,那其实也不重要。
没什么重要的。
死亡会带走一切遗憾与渴望。
早上,向含微从无梦的睡眠中疲倦地醒来。
今天的行程也很满。
他只有在洗漱台前拿起大学时买的这把T型剃须刀,才会想起要买电动剃须刀。
镜中他的手操作着剃须刀,这是他为这张脸做的最多的事。
以前妈妈经常研究他的脸。
每当在他脸上分辨出属于丈夫的部分,她的眼神就会流露出恐惧和厌恶。
式凉的五官风格与他的大相径庭,反而更符合他的审美。
式凉说过他很好看。
他从没在这张脸上看出美来,而是下意识根据妈妈的划分,看它遗传自父母中的哪一方……他父母都是普通长相。
姓来自父亲,名字取自妈妈喜欢的明星,自己是靠着东拼西凑存在于世的——
向含微想到这,一个愣神,血珠冒出,落在瓷白的洗手池上。
他看着那血迹的温柔形态入了迷,半晌不滴了,他擦手拿电话打给杂志社。
“脸划破了,去不了了。”
“严不严重?遮瑕——”
他把手机扔进洗手池,打开水龙头洗脸。
**的手拿着剃须刀冲洗干净,他拆开了刀头,把刮胡刀片拿出来。
镜中人的左脸有着与下颌平行的细狭血痕,他贴近他,用刀片把那血痕剖得更像一道伤口。
然后他走出盥洗室,把随处可见没有眼睛的人像画推倒、撕烂,回到床上,把手帕铺在枕上,脸放在上面,用被子包裹自己。
……
式凉刚到公司,就接到海昀电话。
她让式凉看娱乐新闻。
向含微被送进医院抢救了。
他因急性胃穿孔晕倒家中,水龙头没有关,水渗到楼下,邻居和物业上门,发现他不省人事,将其送医。
一个人生命垂危,因为是演员明星,就被归类为娱乐新闻?式凉扔下报纸。
“原世界线有这段。”
系统说。
“华芝在医院陪他,出院后向含微放下了贺虞,和华芝萌生了感情。”
现在华芝在台港跟男主斗法……
“为什么提前了两年?”
系统一直跟随式凉视角,向含微出场很少。
式凉接到了华芝的电话。
她远在台港刷到了新闻。
“你去看医院看向含微了吗?”
“还没。”
“他喜欢你。”
系统:啊?
“我少收一成佣金,你去,至少让他在住院期心情好一些。”
向含微没有亲人,也没有经纪人。
外面一大堆记者,里面没人签字负责,医生和滞留在医院的物业都很愁。
式凉去办理了一应手续,向含微手术完还没醒。
工作实在抽不开身,式凉先回去,让助理留在这照顾向含微。
次日他安排好了公司事务后再去医院。
病房中日光淡淡,向含微面如纸色,闭着双眼,睡得很不安宁。
他左脸上包扎着一指长宽的敷料。
“原世界线向含微没有毁容。”
系统倒回去调了下向含微的记录,心痛那张脸。
它印象里宿主也没做啥,情况咋恶化这么多?
“他的结局是什么?”
“四十岁生日那天煤气自杀。”
向含微察觉床边有人。
昨天他醒了一阵,听式凉助理说他来过。
他把眼皮掀开些:“你眼睛还好吗?”
“看人还清楚。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恶化到一定程度再动手术。”
他跟式凉词不达意地聊了几句。
什么意义都没有,就是平常会说的琐碎之言。
系统仍看不出来他喜欢宿主。
如果他演戏的对象不是式凉,可以说他把感情掩饰得天衣无缝。
式凉深知他处于怎样的痛苦中。
面对霍骏的示爱式凉只有厌烦,然而面对向含微,他常常感到无力。
式凉喜欢他,和对贺虞的喜欢差不多,无法演变成爱情。所以在瑞士接到他的电话后让霍骏和自己演那出戏。
为了爱而爱,模仿爱别人的方式去爱,肯定会带来伤害,对彼此都是辱没。
式凉拒绝贺虞,拒绝向含微,也是不想自己向孤独屈服,染上“爱情”的瘾症。
一次之后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每个世界都习惯性地寻求和某个人展开一段亲密关系,慢慢地,他就不再是与具体的某人相爱,而是执迷于爱人与被爱的感觉。
然后感觉也成了定式,无限趋近于幻觉。
他真正爱过的活生生的人,则会在他被幻觉毒害而枯萎的记忆中死去。
只剩下他自己。
自顾自怜,自私自利,能够给予别人的越来越少,终将再度坠向失控的自戕。
然而当下他凝视着他脸上的伤口;
它证明向含微不是不管对象是谁,一定要在这几年陷入一段无望的单恋,给自己一个堕落的由头。
式凉则发现自己思考过度,多少有了为拒绝而拒绝的倾向。
真真切切地看到向含微的痛苦和深情,式凉也不爱他,但他是可爱的。
他绝对没法爱上向含微这个人吗?
还是不肯为爱那些独属于他的东西努力?
有意为之的爱,必然逃脱不了演戏的成分吗?
有演戏的成分就不算爱了吗?
式凉想了又想。
问题关键不在真与假;
而在要爱还是不爱。
毒瘾让他一再审视自己的克制。
戒掉带给他极乐的药品,压抑了那种几乎覆盖了所有**的渴望之后,他再也无法欲求什么。
他通过克制得到了什么?
他的灵魂更加高贵而自由了?
可那有什么用,供他自我陶醉吗?
药物造成的对**的毁灭性碾压,让他一再体悟造物主对人类的嘲弄、蔑视和否定,原已厘清的信念、对抗戒断的理由一再遭到疑问冲击。为此他必须加倍地自我肯定。
建立、拆毁、重建,循环往复。
有几次他耳边响起的不是佛法儒学,而是安奕的演讲。
人充满缺陷和恐惧,不知满足永远欲求……他可以原谅现实,但不能原谅这些,不能允许软弱、虚假和黑暗的一面主宰自我。
坚定地、不加考虑地去相信,就能让相信的成为现实。
归根结底,人类除了陶醉于自身的感情之中,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残酷的宇宙中生存下去。
向含微需要有人全心全意地爱他,才能接受自己。
式凉不能不欲求,不能放弃爱人。
此时此刻,他决定努力去爱向含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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