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夏日,雨后的山里仍阴冷非常。
夏霖庆幸听劝披了件衣服再上来。
多日不见,式凉站在坡顶,头发挽起,穿着露水打湿的牧人皮袄,不像城里孩子,倒像是山野间长大的。
“奇怪,你好像长高了。”
本来就高,这下比大多数女人都要高了。
蓦地想起师凉刚成年,夏霖激动情绪稍许冷却,感到些许罪恶和心虚。
到了跟前,夏霖踩了石头,差点摔倒,式凉扶住他。
夏霖很有底线地没在他臂弯间多待。
“你知道吗,现在流传一种阴谋论,说你会开飞机和多国语言,”节目里他演日本和韩国背景的角色毫无语言压力,“性格改变,演技突飞猛进,行踪隐秘……得出结论,你是间谍假扮的师非凉。我觉得非常有道理。”
“那你去举报吧。”
“你还打算退圈呢,红成这样挺出乎意料吧?”
“嗯。”
“那个小挂件呢?你总带着的那个。”
“妹妹喜欢,借去玩几天。”
“话说你为啥随身带着它啊?”
“习惯。”
聊天的功夫,式凉领他到了河沟边,从马鞍后找出一块防水漆布,折了折垫在一处好下脚的地方。
河水飘着摇摆的草叶,清得夏霖不忍把自己的泥脚踩进去。
“水里有寄生虫。”
夏霖花容失色。
“不喝就没事。”
“我疯了吗我喝这个!”他嗔笑。
问了位置,式凉去给他找鞋。
适应了凉到心颤的水温,夏霖望天,某种鹰或隼抓着一团灰黑的生物——可能是兔子可能是老鼠——划过群山环抱的湛蓝天际。
清冽的河流,携着云气的长风,繁茂如织的青草地……天堂也就比这里暖和些吧。
式凉骑着马,很快就带着他的靴子回来了。
夏霖刷洗掉泥套上,对着周围的一切东问西问。
漆布展开,铺在一棵杨树下,式凉与他并肩躺着小憩,夏霖忽然没有话说了。
出发前还频繁试妆把皮肤弄得敏感爆痘,最终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地和他见了面。
忐忑和焦虑都荡然无存了,只感到满溢的幸福。
他的眼睛,夏霖在屏幕上反复看过无数次,现在安然合着,一道简约的线条,却是造物主所能画的最优美的一笔;
内眼角有一点珍珠光泽,眼窝的凹陷和鼻梁的高低不能更恰到好处。
见不到他的这些日子,夏霖在网上翻边了他的资料和照片,大概确实存在气质,而照片能捕捉到的少之又少。
此时此刻,他正躺在自己身边,不为外物所扰地存在着。
高山般舒朗,草木般清新,仿佛没有受地面承托,在草尖漂浮,是体内某种忧郁和沉重使他停留在此。
迫降那天夏霖感受到的那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不见了,或许被压得更深了。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博取别人的视线,他成了全国的焦点,却宁可隐居山野,与狗和羊为伴,说不定他连它们都不需要。
为什么呢?
他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忘乎所以地看了太久,猝不及防式凉转过头,对上目光。
夏霖懵了一下,绞尽脑汁想了个话题。
“那个节目,我最喜欢的是你被逮捕时目睹背叛的爱人离你而去那场戏,哇……眼泪居然可以含在眼睛里不掉下来……”
很多精彩的别的题材的戏,但他满脑子浪漫爱,也就只对这种情节感兴趣。
“面部肌肉和其他肌肉一样都是可以控制的,生理反应很好调动,学校有教。”
体验过拍摄,式凉觉得演员受到的观众追捧太过了。
“摄影、布景、灯光,尤其导演,都功不可没。”
“你演戏的时候调动了亲身经验吗?”夏霖貌似不在意地问。
“没有。”
被逮捕倒不止一次。
各种伤都受过,爱而不得的情伤还真没有。
“我敢打赌从来都是别人追的你。”
式凉想了想。
“的确。”
主动追的只有含微。
因为知道他喜欢自己却死不告白,所以也不算。
下山时,式凉吹哨,两只牧羊犬相互配合把羊群圈起来。
头一次骑马,夏霖新奇又害怕,不好意思往后靠,下马时腰酸屁股疼。
农场里停了数辆吉普,是林业局派来的检查团。
那天去接式凉的师晴来到羊圈,目光如鹰巡视一圈,精准地拖出一头腿脚有疾的大羊。
接着,夏霖深切体会到了生命的转瞬即逝。
宰杀剥皮,拾掇好羊下水,交付给厨房,师晴去找式凉和他唠上午遇见夏霖的事。
“我说你在这等呗,可他就等不了呀。本来我要带他上去,谁成想你秦妈拖拉机陷进泥里了,完犊子玩意儿。”
把自己陷进泥里的夏霖尴尬微笑。
满裤脚泥的秦姣就在她身后的院中央架烧烤炉,过来给了师晴一鞭腿。
她俩闹起来,差点弄翻舅舅们端出来的一盆盆处理好的肉和碗筷。
正巧检查团的领导推着姥姥的轮椅出来。
她俩被姥姥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又变回了稳重的中年人。
炭火在飘着橘色灯光的夜空下噼啪轻响。
羊肉和蔬菜被炙烤出纯净的清香。
闹事的两个被罚在烤架前看着火候。
见到林业局的老朋友,姥姥精神头很好地拉起手风琴。
在田里和家里忙活了一天的妈妈舅舅们唱起歌。
等烤好了,众人边吃边聊。
夏霖讨厌羊膻味,但她们的羊肉没有。
除了有点咸,不能更美。
烤架边还有一排搪瓷缸子,里面是烧滚的萝卜羊汤和茶水,还有粮食酿的酒。
夏霖赞叹这是神仙日子,她们齐刷刷看过来。
于是夏霖了解到这些人是怎么经营起这千亩农田的。
一旦进入农时,整地、播种、施肥、除草……紧锣密鼓,环环相扣,得起早贪黑地操作机器。
至于畜牧,风雨无阻地赶羊上山,一片山坡啃秃了就赶到另一片。
繁殖季给母羊产检接生,小羊断尾,公羊绝育,偶尔还得帮羊调解母子关系。
除了驱虫治病,时候到了还要挨个剃毛。
秋天得收割足够的牧草晒干以备过冬。
粮食和牧草的运输储存又一顿好忙。
这算好的理想的一年。
还有财务那边算不完的账,法律顾问弄不完的条款手续……田园牧歌的理想剧本并不存在。
到最后夏霖捂着没有紧箍咒的脑袋,求师妇们别念了。
她们大笑起来,不提那些了。
月亮越升越高,挂在透明的夜空,像清汤上一滴羊油。
她们谈起树根和血管的相似,神经和黏菌的雷同,以及那些没有生命的星球。
月球早已失去了能量,但还是凭借巨大的质量牵引着潮汐,在宇宙物理法则下绕着地球旋转。
相信世代在这片土地耕耘的祖辈也一定还在山水草木沙砾清风、在她们的灵魂之间。
尽管要进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繁重的劳动,艰辛地依靠并对抗着老天,她们依然深深热爱着这个星球、眷恋着这片大地。
而因为哮喘,式凉必须远离烟尘,坐在庭院角落的榆叶梅旁,看着乱跑着抢棉花小猫的孩子们,很少吃东西。
夏霖发觉自己弄错了,式凉和她们不一样,他不属于这里,比自己更像一个外来者。
系统:下次一定要挑个被小孩躲着走的身体。
检查团的到来把可用的客房住满了。
秦姣安排夏霖和式凉一屋。
房间很现代,夏霖在浴室镜前最后检查了一下仪容。
头发吹得刚好,保留了潮湿,白色的睡衣胸前打湿的痕迹比较自然。
脸不够红,他又搓又掐,达成了效果就心一横走了出去。
铺床的式凉瞥他一眼:“我给你再找一件睡衣换上,湿着睡多不舒服。”
“啊……谢谢……”
勾引光速失败。
夏霖泄气了,绝了折腾的心思。
半夜忽然响了两声,夏霖醒了,问是什么声音。
式凉反应了一下,方说:“雷。”
刚才那咚咚两声近在耳边,倒好似天穹是张铁桌,他们在桌下藏着,有谁在上面锤了两拳。
片刻后大雨倾盆而下,声音多少也有些假,像音效师做的拟声。
窗帘隔绝了外界,在房间里静谧的黑夜中,式凉想象着舞美师带着团队,围在这个风雨不动的宁静小屋外,用种种拙劣手段模拟一场暴雨。
这个屋子是搭建的场景,他所在的床是剧组道具,旁边行军床上的夏霖是刚相熟的演员。
看不见的镜头外,有位乐于把角色的人物关系交给主演主导的导演观望着这场戏。
接下来,夏霖依照设定好的人物形象小心地蹭到床上,向自己说台词:“我怕打雷……”
“我还不喜欢你。”式凉说。
对手演员的身影僵在那里,好像忘词了。
“但我想和你相处看看能不能发展成那样,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没,没有不舒服!”
他嗓子很紧,台词很清晰。
“你对多少人说过这话了……”
“目前就你。”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希望即使不能,我们也还是朋友。”
这幕戏告一段落了。
夏霖住了三天,带了一堆特产走的。
期间没有超出式凉预想的剧本的东西。
和他真的能行得通吗?
随缘吧。
夏霖走后没多久,式凉收到了剧情梗概和开机进组的日期。
剧名叫《回魂》。
不是鬼片,故事定位是温情的,带有轻微的心理悬疑。
式凉的角色是爵士乐团的鼓手,爱人病逝了。
五年后,祁陌饰演的陌生男孩找上门来,声称自己是他借身还魂的爱人。
系统认证,原世界线这部电影大体是这个剧情。
式凉看了眼确定下来的演员名单,居然找了郭之唯演式凉同乐团的贝斯手;
故去的爱人则找了郝英华,她还答应了。
不用想就是祁陌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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