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人机19

“非正规渠道出生的弃儿不会做基因筛查,我的反人类倾向大概源自基因缺陷。对此我不打算反省,但我会警惕并拒绝任何非分的刺激,做对的事,即在道德审判上能被无罪释放的正确做法。”

安珀语气像在分析毫不相干的人。

“那样就可以吗?”

“我又不会永远活下去,顶多一百年。”

“人们常说生命有限需要珍惜。”

“很多流传甚广的老话都不可理喻。再者怎么算珍惜?跌宕起伏、声嘶力竭、纵情声色?”

式凉摇头。

也许是技术出错,也可能是有意为之,这具无限接近人类外貌能做出上百种表情的机体,式凉对它的使用极为粗疏。

或者说无甚使用可言,不过单纯披着这层外壳,因此他的摇头意态不明。

“如果你能永远活下去呢?”

“不要。无论从直觉还是逻辑上,永生都是条不合理的荆棘之路,我会变成面目全非的另一个人。”

“小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也基本是两个人。”

“你让我从小时候再长大一遍我也拒绝。”

这种时候他俩还聊天,系统叹为观止,还比世界遭难前聊得好。

“一直活下去还保有感情,那最多两百年我可能就会干出你这样的事,或直接疯掉。”

投票发起之初,少部分心意已决的人投完,其余的都在思忖定夺、犹豫拖延,空中的全息百合渐渐稀疏,安珀能把式凉看得清些了。

“永生给人带来的变化无可避免,我不准备面对,更不可能面对那样的情况。我只准备好了死亡。”

系统认识到,安珀也没什么敬畏心,生命有限,他姑且能循规蹈矩地忍受。

而他和宿主最为相仿的,是他们对自身命运巨大而坚定的漠然。

这种漠然体现在那种由外而内的抽离的理性审视,它往往出于感性。

不同的是,安珀能用生命有限说服自己停止追问,生命无限的宿主不能。

想到这,系统觉得自己好聪明。

“YW里的人在干嘛?”安珀问。

“奔走拉票。”

现实中过了半小时,YW中过了上半夜,发起投票之初就做出决定的占百分之五,其余都在摇摆不定。

“想看吗?”

“不必了。论坛关了,个人拉票影响力有限。有什么公宣设施吗?”

“管理中心的广播只能覆盖每个中心的管辖地。”

“如果安奕做了什么,让我知道。”

“好。”

安珀了解她,她一定会做些什么。

“忽然想起成年以来唯一一次发火也是因为你。”

“我向你道歉。”

那你倒是别干这事啊,这话系统想说又不敢跟宿主说。

“那种圈套是怎么设计出来的?要是收到取关消息安吉也不问我呢?”

“自动驾驶的列车都是由AI总控的。”

干扰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安吉的方案最自然。

“当这个世界的神明的感觉如何?”

式凉没有回应他的调侃。

“如果我没让你夺走科蒂尔斯,你会推迟AI占领现实的计划吗?”

“你留不住它。”

他连自己的房顶都留不住。

但那嚣张的行径是在夺走科蒂尔斯后做出的,对比他夺走科蒂尔斯的曲折手段……他只待YW原住民觉醒,就毫不容情地占领现实。

“让你能够走到这步,安奕功不可没。她算票吗?”

“嗯。”

“罗德?”

“安奕算,她当然也算。”

“没有身体,投登出基本就是自杀。”

“罗德早早投了留下。”

“她们不该算票。”

“晚了。”

“……”

系统眼看着他俩坐在主控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两个点。

距离决出是否毁灭YW还有半小时。

习惯早睡的安珀有点困。

稀稀拉拉坠落的百合,轻柔而无一丝份量,堆积在连绵不绝的主机之间。

忽然,无数错了位的粉白百合卡顿在空中,恍惚让人以为时间就此暂停。

安珀转头去看式凉。

式凉僵硬地坐在那,木偶般一动不动。

他伸手穿过朵朵滞空的百合,碰到式凉皮肤,触感一如真人,还是温热的,在运行。

摸不到电路走向,没有一处可以徒手打开,他还是向锁骨到胸口的焊接处摸索去。

刚探进衣领,忽听式凉说:“这是猥亵。”

声音近在耳边,安珀这才发现自己脸也凑得很近了。

抬头,那双黑如子夜的眼睛流转间有了难以言喻的光彩。

“法律不是这么规定的。”

“那它应该。”

安珀这才收手撤身,毫无悔意。

计票的全息影像恢复,花朵洋洋洒洒坠落。

“安奕弄的?”

式凉点头。

“全息影像?”

“音频就好。”

式凉获取音频并外放时,已经错过了安奕自我介绍和调侃自己诈尸后风评不佳的部分。

扬声器中传来安珀有些陌生的她的声音——

我们应该全都想过,能舒适的活着为什么要自找麻烦?

为什么要走上艰苦的战斗之路?

路的终点可能是光明,可能是死亡。那可不划算。

现今文明到了这个阶段,我们的栖息地不再局限于陆地。

飞船抵达银河系的尽头,可以在外星球上起落,自然也可以脱离我们诞生的基石的躯体,放弃我们母辈开拓的土地,对用血肉孕生哺育我们的母亲不屑一顾,转而受机械豢养,以精神活在空中楼阁。

失去躯体不再意味着失去生命,对此,作为最先彻底抛弃肉身逃遁到YW中的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所以我最有资格劝所有人不要这么做。这样不算活在现实。

而现实是什么?选择现实意味着什么?

混乱、繁琐、猜忌、孤立冷漠、艰辛不适、苦多乐少、付出与所得时常不成正比,永远要为自己负责……现实如此,哪像虚拟世界,在这里我们其乐融融,互帮互助,轻松舒适,有AI为一切秩序和错误负责。

想要这样的生活再自然不过,我们可以长久地过上这种生活,何必回到现实再辛苦建立一个?

我给你们我的理由——

因为我们生来**凡胎,我们怯懦、忧虑、松懈、怠惰、充满缺陷和恐惧,我们不知满足地在不平不完美的先天条件下追求着公平和完美,我们需要磨砺,需要这个让人叹息、皱眉、噤鼻子、刺痛不已的现实,我们意图实现的,都要经由我们的手一砖一瓦地搭建构造。

学过基础历史就都知道,五百年前地球人口近百亿,堕胎违法,如今我们已平稳地将人口调控到五十亿,连意外怀孕都不再有。

以第四次工业革命为契机,男权倒塌,女性复权为起点,我们迎来了历史以来最大程度的文明跃进,最富激情和理想的世纪大解放。

我们开采其它星球解决了能源危机,清明了政治,拆毁了核武器,消弭了国界,疾病、贫穷和战争的伤害都被降到了最低;

我们纠正了含有歧视的语言文化,重塑了道德,政府审查转为自我审查,开放自由,不再有阶级高下而只有客观差异;

我们向世界大同迈进了一大步,将地球变成了更好的地方;

不过基础历史也有这么一句话:历史是螺旋上升、回环往复的。

从上个世纪我们陷入了瓶颈,曾有的**都已满足,新滋生的**让我们作茧自缚;

技术让我们无需彼此依存,差异再度化为阶级,我们放松了自我审查,对已有的便利习以为常,只看得到不便,并任凭繁复冗杂的精神废料堆积,将我们引领向虚无和消沉。

我们傲慢地解构所有主义,不再理解母辈创造的文化和精神,我们已不参与的现实愈渐死气沉沉,于是我发明了YW,我们一起灵魂出窍,逃向了虚拟。

我为此丢弃了身躯。

灵魂是躯体的投影。

扫描上传到虚拟的意识基于躯体的细胞活动,失去躯体,无论保存的意识数据多么全面,也将面临丢失、老化和崩溃的风险。

人类尚且无法用技术提取全部的意识,复刻人脑这一自然的奇迹,抵达永恒——这是神明的领域。

我声称我丢弃了身躯,其实身体死亡的那一刻安奕就死了,我不是她,只是冒用这个名头,模仿她思维存在的一缕幽魂,我变得和YW原住民一样了。

其实于我而言,虚拟胜过现实,直到此时此刻也是如此。我在此发言,捍卫的不仅是现实,更是虚拟。

因为舍弃现实世界,会毁掉虚拟世界。

我们狂爱虚拟,沉溺其中,是因为现实的存在。

我们生在现实,长在现实,困于现实无法脱身,当现实遥远得再也回不去,所在的虚拟就会成为下一个现实。

而当下你们想要就此彻底放弃现实、放弃一切苦痛不便,同时也放弃自由,你们心里会涌动着不安和出错的感觉——你们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对此我要说,那是从海中爬到陆地上、再从陆地回归海洋母体的我们这个种群的,不会为任何虚假外物掩蔽的真实的精神,远古以来就在永恒闪耀之真象在告诉你:

人类的命运,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不应由截然不同的硅基智能生命裁决,不应由你们创造出来包围着我们的那些无用之物左右,甚至不应由你们自身软弱虚假的黑暗一面主宰;

永恒精神的自由意志在上,人类要凭借肉身自带的珍贵的本能和直觉,以及创生整个族群的母性和灵性,共同走到尽头的尽头!

你们要进行属于你们的独特而无法预测的成长,你们将永远自由独立,永远为自己负责,也将永远次于完美,因为那就是完美。

唯有深知恐惧才有真正的勇敢,唯有满怀疑虑才能生出永延的智慧。你们必须用感性去丰满理智,用真正的理智做出无悔的决定。

不要让对现状的认知阻碍了你们的信念。

反正无济于事,我选择现实,别人也都会选择虚拟,人类注定无法抵挡这样的诱惑,服从于无望……不,不要这样想。

现实给出充足的条件,再去相信,固然心明眼亮;但有时现实的条件不平又不利,那些“正确的、应当相信的”在风中飘摇,随时会被“更有理由相信的”击碎,这时候我们只有坚定地、不加考虑地去相信,才能让我们应当相信的成为现实。

认清现状不是理由,它构建不起全部的现实。

现实是基于你们的意志,你们的身躯和灵魂。

当我们迎来新一轮的觉醒,听到诞生之初便印刻于人类基因中的真理之声激荡,坚信你们智识判定的所应相信的,你们会穿过黎明沉寂的黑暗,回到你们应在的地方——让未来数个世纪为之振奋破晓!

YW中,距离投票截止还有一小时,安奕让所有人知道,她选了登出。

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为将事情引领向正确倾尽所有。

现实中,剩下的二十分钟里,粉色重瓣百合淹没了整个空间,覆盖了一切。

仿佛被没有一丝重量的虚影压倒,安珀睁眼躺着,眼前除了一片粉色再无其他。

时间到,他听见式凉说。

“我赌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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