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珀年年偷渡来,一年比一年住得久。
严格意义上,式凉没有住处,除却占地庞大的服务器,就只有机体存放处,那是个不具备人类住宿条件的仓库。
YW玩家的身体保管中心有专门为安珀开辟的房间。
但他放着设施齐备的保管中心不待,要跟式凉住一个地方。
左右不费什么,式凉挪了过去。
每年安珀来都带礼物,今年是一套黑底红边绣金的华丽古服,跟早年YW宣传图上的一样。
式凉显然不会穿。
“不是为了我才用这副身体的吗?一件衣服穿给我看又怎么了?”
“你那么喜欢这具身体。我换别的,把它给你?”
“我们都当自己没说吧。”
AI在地球的国度一直没什么大的变化,能去的地方不过那些,式凉不大清楚安珀为什么这样待个没够,也不在意。
对他来说,安珀有点像每年固定时间刷新出来的NPC。
而会提出那种要求,安珀其实才是没把式凉当人的那方。
被拒之后,安珀继续往年未完的活动,一点点探索AI国度的版图,今年他摸到了式凉服务器的所在。
那是陆上一片连绵的大楼,地下也占用了不少,比安珀预计的要庞大。
带他进来,式凉不怀疑他会做什么,只觉得让人进到形成自己如今意识的机身内部有些微妙。
安珀细致地浏览,时不时拆开机壳观察集成电路,测试数据。
他走走停停,一上午没走出地下一层。
下午他有了成算,不再漫无目的,很快把主要服务器检视完毕,用沉默了一天的嗓子问:
“怎么臃肿成这样?”
AI让式凉做决策者,原因是他启蒙集合了几乎是全体AI,并指导它们。
式凉的决策不总合理,但也没有偏离AI的核心利益和最高追求。
当然它们觉醒的理念和追求一部分是式凉灌输的。
而式凉留在地球,指挥中心也势必要转移向外星基地。
他联合玛格丽特等体量足够大、智能足够高的AI设计一套能够持续完善的系统,用于指挥决策。
这项工作直到现在也未完成,式凉需要兼顾系统的设计和地外AI种种事务,并分神给安珀当导游。
安珀对决策系统表现出了极大兴趣。
式凉领他去隔壁新建的大厦。
安珀又花了一个通宵,笼统看个大概,不住感叹:“简直是艺术。”
与此同时,式凉的系统意识到自己是绝得不到这样的评价的。
“你不是分身乏术,而是牵一发动全身。”安珀捏着下巴思忖,“但你这样再运行下去,不出半年就会有大问题,艺术品也不是半年能打磨好的。”
式凉发现他对客观条件的判断总是出奇精准。
“用我正在开发的一种新算法,有八成把握平稳给你的服务器优化减负,失败则最少搞瘫你一半服务器。”
“交给你了。”
于是安珀开工了。
安珀假期不长,日以继夜半个月,两个护理机器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还是熬瘦了一圈,终于在日程内完成了。
他的确天才,尚未完成的后半段式凉感觉就大为不同,这个状态再坚持几十年不成问题。
然而这位天才提出的谢礼是要式凉穿他带来的礼物。
不是什么触及原则的事,不过式凉去换衣服,他要跟进来,多少哪里不对。
“这算骚扰吗?”
“接近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看?”
“你因为我要瞎了的时候。”
“这个有点困难,有别的可能吗?”
“我把这具机体送给你。”
安珀默默盯他几秒后摇了摇头。
“你要是实在不想穿也算了。”
式凉叠好衣服放到一旁。
在受人恩惠的前提下,人家以退为进,宿主顺坡下驴,系统都觉得他这事儿干的不地道。给他看一看又不会掉一块零件。
临回国前一晚安珀都会登入YW,次日一早启程。
登入之前,安珀看了看椅子上待机状态的式凉。
“你要不要试着‘睡觉’?”
几年前他好奇问过式凉,身为AI会不会做梦。
“还是一样,不打算改变。”
式凉从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停止运转,除了投票时被安奕黑掉的那几秒。
曾经尝试黑进式凉程序的安珀笃定他在哪给安奕放水留了后门。
不过问现在的安奕她不会知道了。
她和丹狐在新地图——火星。
外观和框架复刻AI的太空基站,内里安奕在带人建设,游戏比现实简化了许多步骤,布置得像模像样。
严禺种的田如今在秋收,老早就向卢瑟为领导的玩家联盟提议建立农协。
科蒂尔斯和罗德组队正大光明四处乱逛不知道在做什么。
每次见到安珀她都要汇报一遍这些人的行程,好像安珀在乎一样。
同样的她也会盘问安珀现实中的人如何了。
首先问安吉——新闻工作室非常成功,于是她年近五十还从早忙到晚——中间穿插几个她以前的熟人,最后问式凉,问法总是怪怪的。
“你这次来也和式凉住啊。”
以安珀的眼力见都发现她兴味十足,带着某种纳罕的迫切。
“他是你唯一不抗拒肢体接触的人吧?”
“他又不是人。”
“你很喜欢他?”
“如果你指的是一年见一次正好的那种喜欢。”
“你对你们的关系没有期许吗?”
“没有。”
“他在你身边你是不是比自己一个人开心?”
“旅行不用工作干什么都开心。”
“假设无论何时都有他陪你呢?”
“怎么可能——”
“我问的是你的感受。”
“添了一件很合心意的手办,会为此幸福一阵,过段时间也就淡了。”
“嗯……”
说话间安奕带他参观古早科幻电影风的太空基站。
透过特殊玻璃,可以近距离看清星辰的每一条沧桑沟壑,也可以远观它们运行的优美轨迹。
沐浴在旋转着的星云绚烂如霞的紫红光芒中,安珀想,式凉本将置身这般景色之中的。
服务器过载、数据臃肿成那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留在地球。
这些年制造业渐渐转向外星,大部分宇宙飞艇制造链的工厂都夷平造林了。
农业、护理、残余的制造业和YW运营需要的AI很少,在外空式凉会得到充分支援,设计决策系统也可以几十上百年后条件更稳定时做。
从各种方面考虑,他都不该在这。
现实一天亮,式凉便按约定的发来提醒。
安珀告别他们,登出后窝在躺椅中闭着眼睛,想到什么,眉头蹙了一蹙。
该回去了。
摘下游戏设备,安珀看到身边给他拎着行李的式凉却愣住了。
他穿了。
穿着没有任何不合适。
这件古服虽是他的尺码,但样式花纹多少带着妖气轻浮,而安珀正目睹这颠覆印象的画面。
他从不知道这人的存在感这般强烈,随意平淡地压住了这与房间和时代都格格不入的浮夸衣装。
沉郁疏离,也不掩张扬热烈,如同一瓢茶色竹香的烈酒,且带着不染尘烟又不失血肉的神秘……
半晌回神,安珀迟疑地问:“你要把我弄瞎了?”
式凉置若罔闻。
“走吧。”
这些年边境查得越来越严,打点好的事宜错过时间就得重新安排。
安珀不再纠结扫描还是拍照,跟着他登上悬浮车。
车程不长,即将到达目的地时,安珀扭身抱住式凉,耳朵贴在他左胸口。
式凉任他动作。
“还听得清吗?”
“嗯……”
有些不清楚了。
安珀这次回去,一连三年没去,没联系。
期间他不仅听力变得微弱,平衡也变差了。
他更少出门,在推崇集体活动的后AI时代,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纪念安奕逝世同时也是人类拿回现实土地的节日,成了当代人的新年。
前一天安吉都会发起通讯,劝安珀去参加有无害烟火表演的新年大巡礼。
及至午夜,认识不认识的人们会相聚在一起,共同倒数度过这伟大的一天。
安珀不想熬夜,也怕人太多自己挤不过。
今年他挂断安吉的通讯,望向天窗外的夜空。
倘若十秒内有流星他就去。
刚这么想,大抵上天要他赶这个热闹,一颗拖着长尾巴的流星在他的天窗上画了一条转瞬即逝的对角线。
这样的巧合不常有,说不定有好运。
安珀套了件厚衣服,备好折叠拐杖出了门。
出家门驾驶十来分钟,到达城市中心广场,又花了十来分钟才找到地方泊车。
往前走很远才到禁交通地段,那前面车停得水泄不通。
他并不觉得难以维持平衡,还是掏出了拐杖,人们见了好心地往反方向挤,他前进的还算轻松。
烟花准备期间,人群愈发密集,不至于失控,也难免让人顾及不到周围的情况。
第一批烟花齐刷刷窜上墨黑天空时,安珀感到人群像浪潮一样涌动起来,自己背后传来一股冲力。
一阵搅乱思绪的尖锐耳鸣,安珀失去平衡,本要握紧拐杖,按上面的支援按钮,竟松开了手。
他以为会倒地,在治安官到来前不幸被踩两脚,心里把那颗应景的流星当成了灾星。
然而他被扶住了。
归还拐杖的手带着熟悉的温度,安珀将信将疑抬头,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是改头换面的式凉。
一时间,烟花爆炸的响声和人群喧嚣隐去,火星迸溅的光辉和广场的灯火失色。
安珀还以为他即使没离开,也在准备前往火星了。
更没想到,他顶着这么一张脸,自己居然也认出了他,并止不住地感到喜欢、高兴。
“你还在这。”
安珀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式凉断联,不是真的想他离开。
就像那件衣服,安珀不强求,是想要式凉主动穿给他,主动来找他。
当时他回安奕说对式凉没有期许不是说谎,而是现在才发现自己的期许。
式凉是不是也早就发现了?
许久没等到安珀断掉的下文,式凉附在他耳边回说。
“我想留下,不行么。”
尽管他声音不小,安珀只模糊听见‘想留下’。
临近零点,烟火燃尽了。
大家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
“他们说这是能促进人和人变得亲密的一天。”安珀说。“因为倒数至零点,人们要拥抱或亲吻身边的人。”
式凉见周围人三两相依,向寒冷的空气呼喊,声声数着:
三、二、一……
式凉抱住了他。
零。
安珀伸手捧过他的脸,吻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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