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文元年八月初六,是新帝的登基大典。谢朝兮尊了萧选生母谢贤妃为皇太后,太后李氏进太皇太后。伺候萧选的那两个女官,一个卫氏,一个蒋氏,因出身卑微,都封了六品宝林,分到远些的宫殿住着。
除此之外,依着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谢朝兮昭告天下,王公贵族之家要与皇室一样,皆守国丧一年,不许谈婚论嫁,并禁舞乐、百戏。
按理说,皇帝可以以日代年,守心孝即刻。可谢朝兮硬是当着那群老臣痛哭了一场,宛若孝子贤孙,铁了心要守孝一整年,弄得宫里宫外都夸赞新帝孝心可嘉。
朝堂之上,五王夺嫡的阴影也随着诸王党羽或发配,或贬谪,而渐渐消散于无形。
虽说也有政治上邀买人心的考虑,但谢朝兮之所以要守孝,主要是因为他还没想好娶谁当皇后。
在他看来,本来这身份人生都不属于他,老婆能不娶就不娶,孩子能不生就不生,麻烦。
可从古人对江山永固、海晏河清的理解,作为皇帝,没有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已经耸人听闻,没有子嗣是绝对不行的。
在几个候选人之中,玲珑公主最先被pass了。
她自己大概也明白,如果谢朝兮不当皇帝,便多半是条死路。而谢朝兮一旦当了皇帝,大梁便不会容许一个从属国的公主成为皇后,甚至是妃子都不易。否则,在原著里,玲珑公主也不会隐姓埋名地进了萧选的后宫,到死都只是个嫔。
玲珑公主带领滑**队离开大梁前,在城外的十里亭,与谢朝兮见了一面。
当时的玲珑公主满眼是泪,无比哀戚,那柔柔弱弱的模样,很难看出她也是能披甲上阵的巾帼英雄。
而谢朝兮经过综合考虑,最终决定一言不发,同时注意情绪饱满,眼神悲痛,嘴唇颤抖,泪水将出未出,拳头攥紧又松开反复数次——这演技,怎么着也比得上中央戏精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了。
他们就那样默然相望。
谢朝兮不喜欢这样的场景。
前世的他有一个怪癖,那就是不喜欢盯着别人的脸看。人人都说他这邪修太狂气,不正眼瞧人。虽然他的确有藐视他人的资本,但其实,也不是因为狂妄。
现在做戏要做全套,只能忍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玲珑公主终于扑在他怀里,哽咽着说道:“萧郎什么都不必说,玲珑都明白。只要你心中有玲珑,玲珑便知足了。待出了国丧……萧郎……萧郎还是册立皇后吧,滑国……滑国会派使臣来庆贺。”
嗯……这是你说你明白了啊,不是我说的啊,我一直在走神啊,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明白了个锤子……
谢朝兮腹诽了片刻,然后又听她说:“萧郎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此情此心,玲珑永世不忘。”
话说,我为你做了啥子你就永世不忘了?
直到玲珑公主依依不舍地跨上战马一步三回头地带兵离开,谢朝兮才回过味儿来,哦,原来玲珑误以为他坚持守一年国丧不立皇后是为了她啊。
倒也……不算全错。
毕竟她也是皇后候选人之一不是?虽然秒淘汰。
每每下朝归来,或是给太皇太后和太后请安过后,谢朝兮就要算一算萧选原著里留下的风流债。
他仿着梅长苏的模样,用红酸枝刻了小木牌,上面写着那些女子的名讳,背面则是出身年纪。有些他之前见过了,有些看了画像,总而言之都是美人吧,娶了谁都不委屈。
他刻的第一个名字,是林静怡。
无他,因为这是他成为萧选后,见到的第一个女性角色。
自从岭南一别,谢朝兮就只见过她一次。
那是登基后的第四个月,先帝百日祭祀刚过。朝中的臣子们因为通州雪灾的事争执不休,赈灾银两短缺,赈灾人选未定,老少臣子看法不一相持不下。谢朝兮听得心烦,下了朝,换了衣裳,微服出宫。
目的地是林府。
这是他还是淮王那两年养成的习惯,遇事不决就去找林夑喝酒。不能找言阙,因为言阙是文人,找他会被明里暗里地说教。而林夑是武人,为人疏阔开朗,看他不高兴就好好陪他喝酒,什么多余的话都不会说。
去的时候,京中的一场初雪刚晴,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谢朝兮不是第一次来,门口的家丁已经习惯了,行了礼就悄悄地领人进去。
林夑不在书房里。
林府的后院有个小花园子,一到冬天就开满了梅花,各色各样,有宫粉,绿萼,残雪垂枝,玉蝶龙游,一树树芳香馥郁,生机勃勃。
梅林中间有一块被打扫出来的平地,林夑时常会在那里练武,听起来挺有意境,实际上常有花朵无辜遭殃,蛮煞风景的。
谢朝兮挥退了家丁,踩着一地碎琼乱玉,独自往梅林深处去。他左看右看,红梅灼灼,映着白梅皑皑,却不见林夑的身影。
突然,身后传来“呀”的一声,是女子的惊呼。
他转过身来,见到不远处一个竹编的花篮摔在雪地里,然后那女子匆忙但不失仪度地跪了下来。
她穿着一身素白暗纹合欢花的衣裳,外罩着一领月白色的狐毛披风,周身并无过多饰物,只用一支翠玉簪挽着发髻,整个人看起来温柔静美,不染纤尘。
“民女拜见陛下。”
是熟悉的声音,更有悠悠的药草香扑面而来。谢朝兮迟疑了一下,便勾起一个和缓的笑容来,说道:“是静怡姑娘吧?别来无恙?”
林静怡似乎愣了一下,仍是垂着头道:“劳陛下垂询,民女在林府一切安好。”
“你这是来折梅花?”谢朝兮指着花篮问。
“回陛下,是。”林静怡轻声回答,然后补充说:“老夫人近来难以成眠,又不爱吃药,民女便思量着采一些梅花花瓣回去入药,调制安神香。”
“难为你有这份孝心了。”谢朝兮笑了一笑,捧起腰间悬着的浅紫色绣合欢花的香囊,道:“你调香的手艺不比宫中的女官差。我心浮气躁的时候,闻着这香囊便好受些。”
林静怡的眼中略过一丝惊喜,旋即头埋得更低了,声音谦顺:“只不过是寻常的方子,民女自己琢磨着调配,算不得什么,陛下不嫌弃就是。”
看她十分拘谨,谢朝兮不是很习惯。又见她跪在雪地里,连披风都打湿了,遂走近了两步,温声道:“朕……我是微服出行,不必如此。起来吧,静怡姑娘,你的衣裳都湿了,若着了风寒可不好。”
“民女……谢陛下关怀。”林静怡又拜了一次,才盈盈起身,可并不敢抬头直视。
谢朝兮也不强求,随口一笑:“我倒忘了,你本是医女,是我多此一举了。”他顿了一顿,又说:“你只身一人来到京城,又入将门世家,难免拘束些。好在林大哥有个妹妹,与你年纪相仿,你们二人相伴,倒也不至孤单。”
林静怡闻之,唇边才微微露出些恬静的笑意来,轻声回道:“乐瑶姐姐性情直爽敦厚,待民女如亲妹,民女并不觉得拘束。”
谢朝兮点了点头,说:“你是人如其名,爱清静些,也算随遇而安。这是你的好处,难能可贵。待林大哥娶了晋阳,乐瑶姑娘出了阁,想来也是时候为你说个好人家了。”
晋阳长公主与林燮的婚事是太皇太后所定,而林乐瑶与言阙的婚事,两家父母私下里都是过了明路的。只是为着国丧,两下里都耽搁了,不好放到明面上来。
古人讲究内外有别。虽说林静怡本身是民女不必守国丧,可以自由婚嫁。但她现在是林燮的义妹,总要林燮娶亲林乐瑶出嫁,才能说她的婚事。
大梁的女子并不局限于闺阁,礼仪束缚相对较少。对于婚姻之事,女子虽然羞涩,但也不会过分避讳。
是故,谢朝兮对林静怡提起此事,并不算十分唐突。
只是林静怡听闻难免红了脸,头垂得更低了些,一言不发。
谢朝兮端详着她的神色,不觉莞尔:“不过……我若是林大哥,好不容易有了你这么一个妹妹,可舍不得让你出嫁……”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静怡,你在跟谁说话?母亲叫我来问……”
谢朝兮闻言转身,瞧见一个绯衣如火的少女捧着一枝开得灿烂的梅花跑了过来,迎着刺目的日光,直到人已经在眼前,谢朝兮才看清她的模样。
林乐瑶。
他的脑海里蹦出这个名字。
按理说,从前的萧选也是暗恋过林乐瑶的,否则也不会一登基就把人抢进了皇宫做妃子。可谢朝兮奇怪的是,在属于萧选的记忆中,林乐瑶的脸孔是十分模糊的,就好像萧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而谢朝兮成为萧选以后,为了言阙的缘故,也从未想过要见一见林乐瑶。
今日,才算真正的初见。
林乐瑶似乎也愣住了,林静怡便低声唤了一句:“乐瑶姐姐。”林乐瑶回过神来,很快认出了谢朝兮,匆忙下拜行礼。
谢朝兮有一瞬的恍惚。
从眉至眼至鼻至唇……这模样……真特么像啊。
就如同同样一张面孔,分别安在了一男一女的身上,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要不是时空不同,谢朝兮都快以为林乐瑶是那人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了。
一滴泪飞快地从他的眼角滑落。
幸好林乐瑶和林静怡都低着头,无人瞧见。
但他也只是失神了那一瞬而已。
“平身吧,此处并无外人。”
谢朝兮的声音是如常的平静而疏离,“我是来寻林大哥的。你知道他在何处?”
“谢陛下。”林乐瑶起身,依言回答:“兄长适才在雪地里弄脏了衣裳,回屋子里更衣去了。臣女这就派人去寻。”
“不必了。”谢朝兮摆了摆手,“我也没什么要事,就在这里等他。”
“那……臣女等,告退。”
林乐瑶又福了福身,瞟了一眼林静怡,后者亦再行礼。
“你们自去吧,不要在府里声张就是。”
“臣女……遵旨。”林乐瑶和林静怡拜了又拜,才转身携手离去。
谢朝兮满目涩然。
像,也只是像罢了。
从前世开始,谢朝兮便知道,纵然自己半步化神独步人间,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人戴着那人的容颜来见他。
可终究,无一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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