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手术刀

你那天对魏医生的反驳似乎还有别的作用。

魏医生回忆道。

“我曾有过一个妻子。”

魏医生在你旁边说话，而你躺在柔软的床上，疲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取肋骨那次，魏医生实在太久没给你止血，最后你昏迷过去。当你再醒过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不如之前了。

这是你可以感知到的虚弱，是生命的流逝，是无能为力的情况。

但魏医生对你的兴趣从身体转移到了别的地方。

他偶尔过来探望你，也会说说其他的事情。

“她很美，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你想，魏医生如果对谁评价为美，那人一定结局很悲惨。

魏医生忽然握住你的手，然后把一个棍状的东西塞进你的手里，很光滑，冰凉，还带着一点弧度。

“这是你的肋骨。”魏医生说。

你手指顿了顿。

“它很美，几乎是我见过最美的肋骨了。”

魏医生握紧你的手，带着些力道在肋骨上逡巡，他要你亲自抚摸自己的肋骨，好证实肋骨果然很美，你对此无力抗拒，只能这样摸过自己的肋骨。

“但是我的妻子，比它更美。”

你想，没有人把自己的妻子和肋骨相比的。

“她很爱我，”魏医生继续回忆，“我们结婚之前，她就养了一只猫，那只猫是陪她年幼长大的老猫生的，老猫死后，只剩下了一只猫。”

魏医生继续带着你抚摸你的肋骨。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生育、繁殖，万物都是如此，”他说，“但是她经常告诉我老猫和小猫之间相似之处，好像能够延续什么似的。”

魏医生喟叹着：“这是她令人着迷的天真之处。”

“有一天，那只小猫咬了我的伤口。”他顿了顿，补充，“那个伤口是为了救她才造成的。”

魏医生带着你的手，缓缓摸上了一处疤痕。

你不知道这是他身体的何处，但你可以摸出这道疤痕很长，似乎恢复得不好。

“妻子就把小猫打了一顿，还把小猫关在了门外，不再允许小猫进来，”魏医生说，“后来小猫又咬了我的伤口，那次流了很多血。”

魏医生说：“那只猫的脸上都是我的血，爪子上也有。”

“妻子看到之后哭了很久。”

“她问我，为什么不把小猫赶开，我说小猫一直缠着我，赶不开，否则要伤到它了。”

“妻子说，伤到它也可以养好伤啊。”

“我说，”魏医生调整了语气，变得温柔又委屈，好像你是他的妻子，质问他的人是你一样，“可是你那么喜欢它，我怎么忍心……”

魏医生没忍住笑了出来。

“她好天真，”魏医生笑着，又变回了他自己冷淡平缓的语调，“居然就这么把小猫送走了，但小猫去妻子朋友家没多久，越来越消瘦，我们结婚的当天，小猫就死了。”

他陷入回忆。

“那天天气很好，妻子的朋友把小猫带来了婚礼，妻子穿着婚纱，朝卧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小猫跑过去，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冲我惊喜地笑，她笑得那么开心。”

“妻子不知道，卧在那里的，只是小猫的尸体。”

魏医生叹了口气：“我似乎玩大了，妻子看到小猫尸体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太对劲，我们本来晚上还有酒席的安排，最后只能剩我一个人去应酬。”

“不过，这样也好，”魏医生又笑了，“妻子的身边只剩下我能够陪伴她了。”

“没错，伤口是我故意设计的，小猫咬我也是故意设计的，小猫死了也是我故意设计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但是我没想到她那么伤心。”

你静静地听着，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魏医生很细心，注意到了你一瞬的蹙眉。

“你想说什么？”

他饶有兴趣，几乎是邀请的语气。

你没有扭捏，试着开口，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你听到自己的声音愈发嘶哑了。

“你妻子她——”你缓缓地说着，尽量把吐出清晰完整的字句，“她之所以那么伤心，或许是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魏医生沉默了。

沉默着。

不知沉默多久。

这沉默让你想到了取肋骨的那次。

但你已经了解了魏医生的性格，不，只能说你稍稍有了那么一丝把握……关于魏医生这怪异的性格。

你知道他想听什么了。

“她那么了解自己的猫，肯定知道小猫不会平白无故地咬你。”

你说道：“她也为了你愿意把自己的小猫送走，她多么爱你呀。”

“那她怎么会不了解你的独占欲。”

你毫不留情，像魏医生切开你的身体时的手术刀。

快、狠、准地——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伤心，因为她为你牺牲，你却利用她的牺牲，再狠狠地伤害了她。”

魏医生突然笑了：“魔方小姐，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什么都了解？”

你挑眉。

魏医生说：“她根本不可能知道的。”

你不置可否。

但是，你也试着扯出一个笑。

“我只是说出可能性，”你说，“至于是否真实，我可就不知道了。”

你只是提供能够令魏医生兴奋的东西，就是一把手术刀。

至于这手术刀会成为激怒他的导.火索。

还是成为他自刎的道具。

亦或是他杀害你的凶器。

都不在你的控制范围内。

但是你只是对魏医生的性格有这样的猜测——

他那么喜欢切开别人，难道对切开自己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么。

你躺在手术台上时，一丝.不挂地袒露在他面前，那么坦诚又顺从，然后任由他的手术刀深深浅浅地进入你，又任由他增加或取走什么。

这样的姿态，他不心动么。

他不想体会一下么。

从剥削者变成被剥削者。

他不想试一试么？

你只是有了这么一个想法而已。

魏医生轻笑一声，然后说：“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点点头，乖顺地调整了睡姿。

魏医生的脚步声响起、远去、消失。

你陷入香甜的睡眠。

梦里是猫咪温暖柔软的毛皮，是晒过太阳，滚过草地的毛皮，只是没了呼吸。

翌日，你醒来时，魏医生正在为你擦身体。

戴着手套的手握着湿润的毛巾，从肩膀向下，擦干净你的手臂。

你身上都很舒服，看来他已经为你擦好了全身。

过一会儿，你感觉自己的手被抬起来，接着是指甲钳的声音，他在给你剪指甲。

然后他说：“今天给你摸摸我妻子的肋骨，你要当心，别用指甲划伤了它。”

你猜的果然没错。

他取得了妻子的肋骨，或者也取得了妻子的性命。

他认认真真地替你磨平指甲。

然后找来了一副手套，手套很轻薄，你试了试抚摸自己的身体，确定了这是他平时戴在手上的那种材质的手套。

你戴上手套才发现，这种手套的神奇之处。

被抚摸的人可以感觉是隔着手套。

但是戴着手套的手却无此感觉，仿佛是自己的皮肤在亲自接触。

魏医生握住你的手。

你任由他握着。

果然，你的手上被放了一根肋骨。

这是一根怎样的肋骨啊。

它比起你的肋骨要细瘦一些，弯曲的弧度也大一些。

同样很光滑，但是却带着一些温度。

你感受着这根肋骨的弧度，想象它曾经包裹着的身体是怎样柔弱娇小。

你忽然有些理解魏医生为什么喜欢肋骨。

它实在很能代表一个人的特质。

以及，肋骨是最接近心脏的地方。

握着别人的肋骨，的确会令人感到踏实和被信赖的感觉。

于是你忍不住想，魏医生对你的态度变得纵容，究竟是当真欣赏你那些所谓的见解，还是仅仅因为获得了你的肋骨呢。

魏医生今天也来和你闲聊。

语气有一些自豪：“这根肋骨是不是很棒。”

随即遗憾着说：“可惜你看不见它。”

这么遗憾的语气非常真情切意。

你觉得很是嘲弄。

取走你眼睛的是这个人，但发自内心遗憾的也是这个人。

魏医生笑了笑，似乎整理了情绪。

开口说起了今天的回忆。

“我杀了妻子，是在结婚后的第十三天。”

他温和地说着，仿佛在说什么美好的过往。

“妻子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人，也是我的启蒙者。她对我的一生是如此重要，我有太多第一次的经历都是她带给我的。”

“也是因为她，我才发觉了我之所以成为一名医生的真正原因；也是因为她，我才开始了这项持续十多年的爱好。我永远爱她，她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你想，这是多么可悲的人生。

——杀她的人和爱她的人竟然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