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椅子在发抖。

于是他们站起来，发现合金地板在颤抖；抬起头，发现天花板也在颤抖；环顾四周，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惊慌失措的神色。

军部要塞的上空传来江珩清晰的声音：“诸位稍安勿躁，只是我军与皇室爆发的局部冲突，都是无人机在作战，没有人员伤亡。要塞和高塔都安全，大家各自归岗，静候指令。”

军部轮值的军人无声而迅速地疏散，各自回归自己的岗位。

轰隆——

一声轰鸣，沸天震地，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轰鸣。

段和纾想起不久前他亲临的玫瑰星爆炸，只不过今时今刻，他站在军部舰桥的舷窗旁，和江珩并肩，找到了爆炸的源头。

一幢名不见经传的小星球，像这样的星球帝国还有很多，皇帝选在这里开战，似乎是随性而为。

但段和纾不这么觉得。

他的目光扫过小星球的周遭，不远处是另座满目疮痍的星球，那里也曾是一座种满深红玫瑰的花园，被荣幸地选为皇帝举办婚礼的地址。

玫瑰星……

“对不起，”

江珩凝视着舷窗外的战火，他深邃的铁灰色眼睛里映着大大小小的红，从相距六千英里的军部要塞观看，仿佛开出的千百朵豌豆大小的象牙红花。

“我跟你保证过，事情不会发展到最坏的地步。没做到，是我食言了。”

“我确实不希望开战，”段和纾也注视着舷窗，一字一顿地说，“但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不想你受伤，更害怕你死。”

江珩猛地全身一悚，双唇嗫喏，正要说些什么，段和纾却轻轻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身后。

元帅在据他们五步远的地方尴尬地咳嗽：“看来我来得不巧，我也不想这时候叨扰的，呃，或者忙完正事你俩再叙？”

段和纾说：“您只说就好。”

元帅看着他们，摘下军帽，神色变得凝重：“江珩，高塔遇袭。我需要你回去主持大局。”

士官们川流不息，硝烟、谈话声、翻飞的军衣衣角……此刻唰然褪却，化作战争和分离黑白的注脚。

段和纾握紧江珩冰冷的手，短促地抱了他一下。

“去吧，”段和纾说，“我等你回来。”

煌煌的战争的火光映亮了江珩惶然的目光，段和纾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没等撒开手，江珩反抱住他，怀抱很紧。

“我不会死，尽量保证自己不受伤，”江珩沉声道，“你等我回来，你自己说的。”

江珩逆行的背影很快淹没在人群中，越来越多轮值或休息的人聚集到舰桥，观看这一场军部和帝都的交锋，整座钢铁要塞陷入一种近乎默哀的死寂中。

他们谁也没开口，但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样严峻的事实——战争，开始了。

＊

不久前，有人问过温教授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怎样才能杀死仿生人？”

“方法很多，”作为“仿生人迷”，温教授欣然应答，“它们就像蝗虫，切断附肢仍然能行动，但并不是毫无弱点。砍头、对半劈开……相较而言，摧毁脊柱神经是作为稳妥的办法，比如说这管神经毒素，只需小小一滴，看——”

他穿着防护手套小心翼翼地朝下一抖，合金地板果然烧出两寸长、焦黑蜷曲的洞。

“方便环保！”

提问的人淡淡道：“那如果我要杀死一支仿生人军团呢？”

温教授愕然抬头，隔着神经毒素清亮、偶尔有气泡沉浮的液体，段和纾定定地望着他，用那双摄人心魄的、平静但燃烧的瞳仁。

温教授再一眨眼，段和纾已经从武器支架上取走了整排神经毒素，他发愣的片刻，军备库的大门滑开又紧闭，对方已经走远了。

温教授暗道糟糕，迅速打电话给段和纾，显示对方忙线。再打电话给江珩，两人跟约好似的，他也是忙线。

前往玫瑰星的某架小型客运飞艇中，段和纾挂了温教授的急电，返回通话界面，屏幕上已经挤满了江珩的未接来电，共165个，数字还有攀升的趋势。

铃！铃铃——

段和纾静静地任由通话铃声从声嘶到力竭，想回拨回去，手指盘旋在江珩的联系方式上，迟迟不肯动。

片刻后，江珩似乎也意识到他不会接了，开始往他的邮箱留言。段和纾眼睁睁地看着邮件犹如过江之鲫般溢出来，

从军部要塞前往玫瑰星的路程并不遥远，正常驾驶只需要十二小时，但段和纾片刻也等不及，浓重的仇恨和愤怒已经在他心头酝酿许久。此行，他要独自去杀了皇帝。

他半躺在驾驶座中，缓缓阖眼，想借助假寐来平复暴动的情绪。意识朦胧中，他回忆起了临行前和元帅的对话。

段和纾敲门：“江元帅。”

“进。”

办公桌后的江元帅如梦初醒，啪地掐断全息投影，但看到来人是段和纾，重又淡定地打开，屏幕上放映着放下战役的卫星录像。

他示意段和纾随便坐，开口：“一起看吧。”

这场战役军部损失惨重，皇帝的仿生人军队如蝗虫过境，摧枯拉朽般地攻破了军部的防线，于天明前将皇室的暮紫色气质插入军部堡垒的穹顶上。

元帅暂停投影，问：“什么感受？”

段和纾沉吟片刻：“很精妙。”

“是啊，”元帅感慨，“精妙的阵型，仿生人好像共同组成一个巨人，每个仿生人都是这个巨人的神经末梢，在战场上精准挥舞巨人的四肢。我打了五十年的仗都做不到，皇帝怎么做到的？”

段和纾脱口而出：“就像共用一个大脑一样。”

他凝视着投影中数以百万计的仿生人军团，爆炸、玫瑰星、失踪、皇帝完好无损的右手……电光火石间，所有蛛丝马迹串联成线，犹如电流精准地攫住段和纾的呼吸——死亡！皇帝在那场爆炸中其实已经死了。现在活下来的只是他注入仿生人的意识！

“……你说什么？”

段和纾神魂乍然附体，仿佛凭空跌下十来丈去，等反应过来，元帅已探过身来，神态可见隐约的关切。

段和纾：“我……”

铃！铃铃！

元帅比了个稍等的手势，抓过内部电话通话。与此同时，段和纾的终端也滴滴两声，屏幕一黑，一道小小的白字蹦了出来。

——嘘。

你已经猜到我在哪了，对不对？我在这，等你。

P.S.别说出去，否则我会立即离开，就连你也找不到。

信的末尾附上了地址，位于玫瑰星。

段和纾的瞳孔紧缩。手上却不停，立刻反向追踪。但短信阅后即焚，即便他翻遍历史消息也找不到任何踪影，像幽灵一样。

元帅收线，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段和纾的手一顿，那一秒他内心的挣扎犹如惊涛骇浪，但被他死死地镇压在平静的表面下，他甚至能若无其事地扯扯嘴角，和元帅敷衍几句。

＊

思绪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段和纾打开终端，通信界面已经被江珩的165个未接来电所挤满，百忙中，一串陌生号码蹦了出来。

段和纾心底有了预感，指尖一滑，接通，果然是皇帝，全息投影降落在他的四周。

仿佛身临其境，皇帝**的身躯从一个巨大的实验罐中走出来，挣断缠绕四肢和躯干的营养管，哗啦——钴蓝的液体随他健全的小腿满溢而出。

皇帝披上外衣，笑说：“我想这次应该没人再打扰我们了，江珩没跟着来？”

段和纾冷冷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皇帝想干什么不知道，但段和纾很想一枪崩了他。

飞船抵达南河三星，仅仅数日，这里已经由酷夏转变为凛冬，舷翼陷进尺来厚的积雪中，段和纾下船，一脚陷进厚厚的皑皑白雪里，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用皇帝说，他知道他在哪。

果然，爆炸后的废墟里，一道剪影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皇帝站在祭坛上，没坐轮椅。这是段和纾头次看见他不坐轮椅的模样，才发觉他原来有这么高，身形和江珩有些相似。

皇帝侧过头来，唇角微微凹陷：“在想谁？这么开心？”

段和纾问：“你很享受杀人的滋味吧？”

皇帝深深叹息，假惺惺地献出一束紫罗兰，放到祭坛上。爆炸后的祭坛只是一处漆黑的创口，受白雪的掩盖，堆成小堆，竟真有些坟茔的样子。只是风雪愈急，娇嫩的花瓣不过休憩片刻，便被朔风卷走，呜咽的封印犹如满地的魂灵，发出不甘的哭泣。

皇帝说：“我的良心无时无刻不在受到煎熬，我从未预想到他们的牺牲，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但你不会理解的，和纾，你是非分明，甚至——”他顿了顿，低垂的眼帘下划过一丝温和的讥讽，“有些正直得愚蠢。”

“牺牲……”段和纾咀嚼着这个词，真是被皇帝的恬不知耻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你怎么不跟着去死呢？”

皇帝彬彬有礼道：“和纾，所以我说你永远无法理解我。”

对牛弹琴，狗屁不通。

段和纾默念此行的使命，杀掉皇帝，结束这荒唐又可恨的一切。但在那之前，尽可能地刺探情报，为军部和江珩牟利。

段和纾问：“你找我来做什么？”

“别忘了你是我最看重的亲信，我当然要保护你。”

段和纾淡淡道：“我以为从陛下陷害我是爆炸案的罪魁祸首时，我们的雇佣关系就已经结束了。”

“冤枉我，”皇帝微笑，“就算我再不管别人的死活，我也不能容许你的牺牲，我说过，我很喜欢你。”

段和纾摇摇头，巧言令色，真是令人作呕。爆炸时的人间惨剧他还历历在目，其中一枚正埋伏在不距他三米的祭坛上，如果不是江珩，他早死了。

皇帝的笑容渐渐隐没，凑近段和纾：“你不信我。和纾，我或许说过很多言不由衷的谎言，但这句，我是真心的。”

这是一双极具欺诈性的眼睛，细微的眼纹堆积在眼尾，蔚蓝色的瞳膜，大海与游鱼，总给人温柔缱绻的错觉。或许正是凭借此他才能从众多私生子中脱颖而出的原因？

如果不是知道他劣迹斑斑，或许段和纾真的要动摇了。

下一刻，他的手拂过段和纾潮湿的发尾。段和纾脖颈一沉，电子项圈牢牢拷在了他的脖子上。

段和纾气极反笑：“您的真心？”

“只是些必要的防护措施。”皇帝恬不知耻，想去抚摸段和纾的侧脸，被段和纾一肘击退。项圈发出滴滴的警报，紧接着高压电流窜过，段和纾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皇帝耸了耸肩，无奈地低头看他：“看来相当有必要。”

他把段和纾抱起来，轻松地踱步，穿过断壁残垣，往雪松的深处走去。如果不是顾忌怀里人的心情，他几乎要哼起歌来，段和纾轻得像片雪花，发顶扫过他的胸膛，带来冰凉的清香。

我会好好爱他的——等一切结束以后。

他这样想，沉重的心绪一扫而空。尽管段和纾还在他怀里颤抖，但他还是没敢撤销电击，因为清楚段和纾的手段，精准、冷漠，给他机会，他会毫不犹豫掀掉自己的头盖骨的。

段和纾突然冷静下来，原本蜷缩在他臂弯中的双腿陡然发力，矫健地像头羚鹿，迅猛地绞杀他的脖颈！

皇帝猝不及防，踉跄着倒地。段和纾也摔倒在雪地中，他忍痛爬起来，抓住皇帝的手。滴——项圈解锁，紧接着，皇帝露出痛苦的表情，因为段和纾扭断了他的手指。

怒火升腾而起，皇帝正欲攫过段和纾的脚踝，却瞳孔一缩，不敢妄动，缓缓举起双手。

他的脖子被一星红点精确瞄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