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珩的声音从他的终端里传出来:“待在那,别动。”
话音刚落,噗——
百米之外的一声轻响,顷刻间细小的疾风扬起段和纾的头发丝,叮!高速旋转的子弹命中皇帝的右臂,皇帝吃痛大喊,向后跌倒在雪地中。
皇帝又惊又怒:“江珩?!”
“答对了,再奖一颗。”江珩冷冷地戏谑,“有奖问答第二题:猜猜我在哪?对你来说难度太大,要不要请外援——比如你那帮人不人鬼不鬼的钢铁疙瘩?”
说着,雪地里又传出了几道轻响,江珩跟逗猫似的,节奏密而碎,让皇帝毫无招架之力,只能狼狈逃窜。不多时,他的四周已满布新鲜的冒着热气的弹坑。
皇帝气喘吁吁,从牙缝里迸出:“这就是你的全部本事,连现身都不敢?”
“杀鸡焉用牛刀?我怕吓着你。”江珩一边悠然地放垃圾话一边冷静地瞄准、预判、射击。垒垒肌肉青筋,线条流畅,“对付你,我都不用出手,这些不过是我的手下而已。”
这话当然是假的。
硝烟中,段和纾往雪松林的某个方向望去,同为枪手,他了解如果要精准地击中皇帝的身影而同时使自己不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最佳狙击点只有那几个,而这些狙击点,都无法容纳三人以上。
幸好皇帝不知道。
但再聪明、再精准的枪法也掩盖不了敌我悬殊的劣势,皇帝很快了悟对方是孤身一人,在枪林弹丛中淡然地起身,优雅地掸了掸绣金长袍的雪与泥泞,冷笑道:“你就打算这样和我斗?不自量力!”
他的手抬起来,掌心向下,轻巧往上一抬,呼啸的风雪陡然被倾轧下去,大地隐隐震颤起来。与此同时,段和纾如矫健的羚鹿般跃到皇帝的身后,匕首对准了他的后颈。
皇帝瞳孔紧缩,连扭过头的时间都没有:“和纾?你要倒戈——”
段和纾觉得可笑,反问:“不然呢?”
说着,手起刀落,仿生的皮肤裂开寸长的口子,却没流任何血液。段和纾从丛丛钴蓝导线里扯出芯片,一把碾碎。
皇帝身躯猛震:“你……”
段和纾拎起他的衣领,将人拖至冰湖旁,和他面面相对。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段和纾缓缓说,一点一点地放开皇帝的衣领,“为了那么多人命、为了江珩、为了我自己,仅仅是杀你一次,太便宜你了。”
皇帝的脸部痉挛着,仿生人的躯体堪称坚不可摧,但脱离了芯片,不过一抔废铜烂铁。他似乎竭力挤出一个微笑,尽管很扭曲,他开口,想说些什么。
但段和纾没给他机会。
在皇帝弥留的眼睛里,他毫无留恋地撒手,任由皇帝的躯体沉没湖里,眼睁睁地看着那类人身躯氤氲成幽蓝模糊的一团。
激荡的水声和风声都倏忽褪却,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浮现皇帝临死前嗫喏的嘴唇,段和纾认出来了,他在说——
“稍后见。”
刹那间冷意又重返五感,鹅毛大的雪花蹿进段和纾的衣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后背一暖,紧接着连头顶到脚后跟仿佛都被塞进厚厚的棉被,没等段和纾说什么,江珩已提溜着他的后脖颈将他整个地倒转过来,裹进自己的怀里。
段和纾的大脑被温暖占据,乖顺地靠在江珩的肩膀。
江珩一顿,厉声喝道:“段和纾,这次的事态很严重,我警告你别撒娇,我还没跟你算账……”
段和纾蹭了蹭他裸露的脖子,又往胸膛更深处埋了埋。
江珩强撑的怒气霎时像戳破的气球似的,呲溜一下子全散了。他的胸膛起伏几下,似乎想重振旗鼓,但段和纾苍白痉挛的手指紧紧攥着他,他的心立刻塌陷下去,毫无原则地溃败了。
他把着段和纾的后脑,往下移至后背,安抚地轻拍,长叹了声:“成吧,不算账了,真是有理也没处说啊。”
*
风雪愈演愈烈。
为了抵御寒冷,江珩用军刀劈砍松枝,段和纾用火机点燃。小小的火焰颤巍巍地升起,两人蜷缩在废墟中一块还算完整的门板后,尝试用终端发送求救讯息和坐标。
江珩用松枝拨弄火焰:“这里一定是用了什么信号屏蔽仪,咱们的信号时断时续,不能保证军部能收到。”
段和纾问:“临走前你没跟副官上要到哪里去吗?”
江珩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跃动的火焰为他英俊的侧脸蒙上一层如真似幻的光辉:“时间紧迫,没来得及。”
江珩又找了块门板以抵御八方来袭的凛冽寒风,但效果微乎其微。段和纾上去搭手,不小心磕绊了下,江珩揽住他的腰。他们向脚下看去,很明显的一截人的腿骨,布满烈火灼烧和烟熏的痕迹。
大雪茫茫,段和纾向远处眺望,这里不知埋葬了多少无辜的亡魂,此刻都含冤地蛰伏在地底,而罪魁祸首仍活着。
段和纾茫然地转过头去,江珩有力的目光承接住了他,他从不远处的松林撷拾了几束结有松果的森绿松枝,作为悼念的花束放在墓碑旁。
“抱歉,没提前做准备,请大家海涵。”江珩沉声说,“不过松枝也好,意味长青不败,也算好寓意吧。抱歉。”
松枝随风轻微颤栗,仿佛回应。它旁边的红玫瑰花瓣早已不知飞往何方,总之韶华易逝,短暂地点缀在惨白的天地中,很快无影无踪。
两人为无辜的亡魂默哀片刻,段和纾在他身后说:“江珩,不是你的错。”
江珩没回头:“也不是你的错。”
这话一击必中,戳穿了段和纾从未言明的不断发酵的庞大负罪感。
江珩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前,捧起他的脸,鹅毛大雪中他的身形犹如冷肃的神祇雕像,声音犹如裹着火焰的刀锋:“都是狗皇帝的错,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足惜。”
段和纾踟蹰了片刻:“其实……他没死。”
两人面面相觑了会儿,段和纾意识到什么,瞳孔渐渐放大:“你早知道?”
“呃……”
“你还知道什么?”
“。”
“怪不得你能找过来,原来这里也早知道了?”
江珩的大脑飞速运转,缓慢地斟酌:“其实我本来一早就想立马告诉你的……”
“还有别的情报?”
“没了。”
“真没了?”
“忠心可鉴!”
江珩欲对天发誓,被段和纾迎面痛击。拳风疾扫,结实的闷响后,段和纾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手,掉头就走。
火堆劈啪作响,段和纾冷漠地往里添柴。
江珩蹲在两米远的墓碑旁:“军部发来简讯,说正攻打帝都,最快明早来援,所以我们只需要挨过今晚就行了。我回复下,段和纾,你有想问的吗?”
段和纾的神经跳了下,脑海里蓦然蹦出皇帝临死前冰冷的微笑,和那句无声的“稍后见。”
他抬手,示意江珩把终端扔给他。
江珩跟他打商量:“有个求人的态度?你得亲手来接吧。”
段和纾把手缩回去,扭过头去不瞅他。江珩狗腿地立刻双手奉上,却发现了不幸的现实:
“啧,又信号中断了。”
段和纾狠狠地瞪他一眼,从火焰里抽出根燃烧的树枝,扔出去。
江珩接住,但不幸接中的是着火的那段,龇牙咧嘴了半天,觑见段和纾无动于衷,只能悻悻地放下,默默地捡了堆松枝,先放大部分到段和纾那边,见对方还是后脑勺相见,只能讪讪地退回两米之外。
雪原的废墟里生起两朵温暖的火焰。
江珩把玩手里的应急火机,闷闷地说:“生气伤肝,别上火了,不行你再打我两下。”
段和纾生硬道:“我没生气。”
江珩趁机凑近。男性独有的深沉气息扑面袭来,没等段和纾反应过来,江珩正戳他的脸颊肉,低声含笑道:“是吗?可你看你的嘴角,都耷拉到地上去了。”
段和纾下意识调整表情,见江珩似笑非笑,更加恼羞成怒:“离我远点!”
江珩偷香成功,龙心大悦,竟真的举起双手后撤,笑眯眯地说:“段和纾,其实没必要这么生气吧?你又有多少事瞒着我?”
段和纾一怔。
“不过我想这件事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非要隐瞒的事了。”江珩俯下身与他平视,呼出的白气氤氲了他认认真真的眉眼,“我想你总算能考虑下我们的终身大事了?比如说坦诚相见,嗯我是指各种意义上的。”
段和纾脸色爆红,又给了他一记老拳。
正午过去,太阳正向西斜。
江珩仰头看天,打了个寒噤:“真是冷啊。”
段和纾忍无可忍:“冷就把衣服穿好,谁大雪天不拉拉链?!”
江珩理直气壮厚颜无耻:“手冻僵了,需要好心人帮忙。”
“……”
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段和纾正要帮他活动活动筋骨,余光却一瞥,顿住了。
墓碑下有东西,隐隐有磷光闪现,仿佛幽冥鬼火。
在空旷的雪原中,有这样的联想是十分可怕的。但这是个唯物主义的世界,因此只能有唯物主义的解释。
不知怎么,段和纾的眼前又浮现出皇帝冰冷的微笑来,他临终前的话犹如诅咒,清晰地响在他的耳畔。而这个想法比真的有鬼还让段和纾感到可怕。
江珩顺着看过去,目光折返回来,与段和纾的对接片刻后,沉声道:“待这别动,我去看看。”
说了跟没说一个效果,江珩无奈地发现段和纾紧跟着过来,还顺手把他故意拽下秀腹肌的拉链蹭地拉高了。
两人各把住墓碑的左右边。天地间茫茫一片,只有地平线外缥缈的一线,风雪犹如千万利刃,仅仅数秒,他们裸露的双手已经有皲裂的趋势。
江珩说:“军部的情报曾提及皇帝有仿生人军团,我们一直排查到底在哪,想必就是这了,也算歪打正着。”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率先发力。思索片刻后,段和纾谨慎地说:“如果这就是仿生人军团的孵化室,我怕有陷阱。”
“机会难得,皇帝马上会复活,到时候再想端他的老巢就难了。”江珩沉吟,眉头紧锁,竟罕见地浮现些许犹豫的神色,“但你说得对,肯定有陷阱,安全为上。”
说着,他隐晦而飞快地瞥了段和纾一眼,被段和纾捕捉到了。
他在担心我。
段和纾想。
所以就这样了吗?一无所获、狼狈地离开?或者等援军到来后再缴获?
但那时候真的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没有缘由的,段和纾的直觉击中了他,并且回响越来越清晰。
——错过今晚,我将再没有机会。
段和纾冷静地抽丝剥茧,军部胜战在即,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战况如何。只有摁死皇帝最后翻盘的可能,胜利才算尘埃落定,而我本来的任务——
就是杀了他。
为了所有在战争中死亡的人、为了我自己、为了江珩。
“我会保护好自己。”
段和纾深吸口气,握住了江珩的手,直视他发愣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必要时,我也能保护你。别小瞧我。”
说完,他双手发力,江珩紧随其后。
厚重的墓碑发烫,剧烈摇颤起来。他们用力更甚,马上就要掀开了!
风雪更大了,不,不是雪,是天地间的溃然崩塌,远处的雾凇雪林犹如怪兽的脊背般大幅度起伏,好似那整个地平线都化作庞然大物的蝠翼,缓缓往这边扇动。
但这只是一幅墓碑,怎么会?
——不,是仿生人军团,它们铺满大地,张开成千上万只浑浊的眼珠,将蓄势待发的枪口对准了同一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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