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沉肩,用你手臂的力量,太靠下了,上移,你要考虑子弹的轨迹。”

年少的段和纾手臂上移,弹弓对准密林里狐狸的眼睛。

“如果我射中它的眼睛,那皮毛能卖多少钱?”

“不好说,”身后的江珩说,“不过足够我们修屋顶了,你不一直嚷嚷着漏雨吗?嘘,它要动了。”

段和纾心下一跳,正要松手,江珩却眼疾手快地把住了,附在他耳边悄声道:“别打草惊蛇。”

江珩的头发拂过耳畔,总给人瘙痒的感觉。段和纾往旁边缩了缩,没忍住,动手把江珩的鬓发塞到领子里。

他琥珀色的眼睛倒映出江珩年少时的身影,比他高半头,下颌的阴影犹如刀锋的背面。

段和纾想起来了,这是在十二年前,他们在贫民窟相依为命的时候。

火红皮毛的狐狸要跑了,身后半拥着他的江珩一动不动。

段和纾忍不住戳了戳他。“你在想什么?”

江珩如梦初醒,不知怎么眼神有些飘忽,掠过繁荫密林中神狐狸若隐若现的身影,停驻在段和纾修长绷紧的手指,耳朵尖泛红。

“没什么,”他说,“你的手。”

段和纾看自己的手,姿势相当标准,难道是发力不对?

“手,”江珩清咳,“手皲裂了。”

莫名其妙。段和纾的注意力重归狡诈的狐狸,在它即将奔窜跳脱的刹那,嗡!

弓弦如秋月行天,张驰间,一弹穿瞳,狐狸应声倒地。

段和纾再次搭弓挽箭,屏息凝神——

暑去寒来,十二载后,他和江珩背靠着背,枪口对准成千上万的仿生人军团。

他们的金属双眼潜伏在簇簇雪峰和雾凇之下,杀意却已沸腾在整幅天地熔炉之中。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段和纾警惕道:“他们在等什么?”

“或许是有所顾忌,”江珩意味不明地瞥了皇帝赴死的冰湖一眼,卸下战备包后半蹲下身,竟这样大咧咧地掏出战备就地组装起来。

“……”

段和纾的心中警铃大作,环视四周,发现机械军团毫不动容,于是也弯下腰,把支架和弹匣递过去。

江珩曾蝉联代表帝国最高水平的军部单兵综合素质竞赛的冠军五年,纪录至今难以撼动。手指翻飞间,一架强悍的火箭迫击炮已经成型。

段和纾很快理解了军团的无动于衷,在广袤的科技战力面前,人力渺小,就算这样的迫击炮,顶多轰飞一个排,可他们对面的可是整整十连都不止。

江珩一把揽住段和纾的背,往他腰上系牵引绳。熟练地打了个死扣后,垂眼冲他笑了下:“赌一把?”

他掌心的热度透过衣料灼烧着自己的后背,段和纾的心头涌现强烈的不详的预感:“赌什么?”

雪越来越大了,山坡间满是岌岌可危的雪丛,军团攒动的人头仿佛从云端袭来,渐渐朝他们走去。

庞大的阴影坠落,江珩问:“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段和纾握紧绳的手抖了下:“你有病?”

“……别破坏气氛,”江珩无奈,把住段和纾的后脑往自己胸膛里锁死,“跟不跟我走?”

段和纾闭上眼,在如滚滚闷雷的脚步声中,抱住江珩结实的腰:“跟。”

砰——

火箭炮蓄势一发,巨峰上轰然巨响,飞鸟惊枝,暴烈的雪崩如山洪如惊涛般翻涌滚落,顷刻间吞没了上万挤挤挨挨的机械人头。

或许是声势过于浩大,雪崩时是无声的,段和纾只听到耳膜在嗡鸣作响,江珩死死地搂紧他,两人借门板滑翔,腾空而起,转瞬间雪花追上了他们,四溅的雪花犹如优美的海浪,看起来美丽,但密度过大,容易致人盲视与窒息。

“……纾……”

“……和纾?段和纾?!”

段和纾蓦然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到火焰的细微噼啪声和焚烧的气味,伸手往前抓去,半道被人拦截。黑暗里那人胡噜了把他的后脑勺,然后把他的手覆在胸前。

“雪盲症。别害怕,待会就好了。”

——是江珩。

恐慌被迅速抚平,感官逐渐归位,段和纾的耳朵根充溢着对方剧烈的心跳,而江珩仍无知无觉地絮叨些什么:

“深呼吸,放松全身,对。闭上眼……”

“江珩。”段和纾忍不住说,“你的心跳好吵,是受伤了吗?”

江珩的心跳更快。他断然否认:“没有啊,它平常就这么精力旺盛。”

“不会得心肌炎吗?”段和纾质疑,伸手戳了戳他的右胸,“还有你的胸——平常也这么凹陷吗?”

“谁说的——嗷嗷嗷!”

满地鸡毛中,段和纾恍然大悟:“原来是肋骨折了。”

窸窸窣窣。

段和纾兢兢业业地给江珩包扎。

从江珩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只能窥见对方纤长的乌睫和一小块光洁的下巴,但因为他眼睛不好,凑得极近,像只拱来拱去的毛茸茸的小猫咪。

江珩的心中涌现无限柔情似水,温声细语:“手怎么还是这么冷?送你的手套都不用的吗?”

他倒确实送过,就在那次打完狐狸后用狐狸皮亲手缝了副,只不过——

段和纾莫名其妙地说:“都十二年了,早破洞了。”

“可我后来每年都给你寄一副。”

段和纾好看的眉头紧蹙,开始细数自己近些年收到的大大小小的邮件,倒是有几件来自军部的,只不过那会帝都和军部早已剑拔弩张了……

段和纾心虚地摸鼻子,“我以为是恐吓信,全扔了。”

“……”江珩抓狂,“信上明明白白署着我的名,你连我都防?”

人在尴尬地时候格外忙,段和纾开始忙忙碌碌地抠绷带上的线头。

江珩一把钳住段和纾的下巴,强迫他对视,两人的视线高低相触。

“段和纾,回答我,嗯?”

江珩的黑发梢里全是晶莹莹的冰晶,肩颈接榫的地方还绑着染血的绷带,有力的长腿可怜巴巴地盘在角落,像只湿漉漉的大狗。

段和纾的恻隐心大爆发:“出去后我赔你一车!”

江珩无言地移开视线,深感情路上任重道远。

温暖的火光渐渐映亮段和纾的瞳仁,跳跃的火星偶尔迸到石壁之上,引发空旷的回响。

这是一所埋藏在皑皑雪崩下的山洞,他们很幸运,滑进这里,得以幸存下来。

段和纾勤勤恳恳地给江珩包扎完。“好了,没别的事我先——”话音未落,江珩状似不经意地一摔,咚咚后撤两步,满目深沉地捂住受伤的胸口。

“……”

尽管怀疑十分可能是装的,但段和纾的神经还是被牵动一瞬,再三确保肋骨没穿进内脏后,他打开江珩的背包,看里面有没有应急的药物。

“真这么痛,还是吃点止痛片吧?”他喃喃道,从背包里找出一管针剂来,翻开标签——

强效麻醉剂。

两人诡异地沉默了会,不约而同地想起某场并不愉快的会面来。

背包里适时地又掉出一架小巧精密的仪器来,段和纾伸手拦截。

江珩说:“研发部做的小玩意,可以检测仿生人的方位,不过搁这也没什么用,咱附近和头顶都是它们。”

段和纾打开屏幕,屏幕上的红点密集又分散,有不少仿生人正聚集在他们身旁搜查,就在洞口外。

而军部的援兵杳无音讯。

段和纾喃喃道:“我们还能撑多久?”

江珩没说话,段和纾望过去,发现他状态很奇怪,低垂着脸,整个陷在阴影里,偶尔有明昧的火光闪过,映亮他紧抿的唇角和瞳底的精光,终端上的消息一闪而逝。

段和纾敏锐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江珩猛地回神,表情恢复如常。“没有,”他说,“你放心,他们找不到的。雪层够厚,完全掩盖了咱们的生命体征,要想真找到,除非把整个星球倒过来翻一遍。就算皇帝真这么有闲心,军部也不会坐以待毙。”

段和纾瞥江珩的终端,已经熄屏了。或许是军部的机密,他想,于是抱住膝盖,心不在焉道:“希望如此吧。”

大雪封洞,狭窄、阴冷、前途未卜,幸运的是还有火焰,但应急火源也由于匮乏的氧气而越来越暗了。

失温带来的乏力让段和纾昏昏欲睡,但他明白这时候越不能睡,江珩察觉到他的困意,搂住他,两人依偎在一块,像共同抵御漫漫冬季的两只候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困死、冻死、饿死,哪种死法更体面点?”

江珩犹豫了会:“殉情?”

“。”

段和纾强睁着眼,渐渐地回忆起某些往事。

——“我们是有自由意志的蝼蚁,也是被挟持的人质……”

临死前,雷蒙这么说,如果仿生人也能被挟持,那么皇帝靠什么来“挟持”他们?

“仿生人的把柄?”江珩说,“像个伪命题:他们没有感情、没有牵绊,但一定要说的话,恐怕他们只怕死吧。”

段和纾盯着江珩,像是第一次认识他。萦绕多日的迷雾被拨开,他眼前浮现了仿生人们临死前的一双双眼睛,恍然意识到那种颇具人性的眼神流露出的不是别的,正是对死亡的恐惧。

——如果我是皇帝。

段和纾的呼吸急促起来。

制造出这么大批的仿生人,一定要有个能够马上销毁全部仿生人的设置,或许称为阀门更为恰当……

电光火石间,他脱口而出:“那座墓碑!”

他太过专注,没注意到江珩的异常。两睫交瞬之际,他脱口而出:“江珩——”

话音未落,江珩把强效麻醉剂轻推进他体内,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昏睡过去,不过意识还残留,额头传来濡湿的触感,转瞬即逝,再一转头,江珩的脚步声已渐行渐远。

他离开了,空气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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