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就要落山了。
段和纾回看来时的路,雪地里的脚印崎岖辗转。而前路茫茫,风雪愈发大了。
天地同白中,圣坛的残骸隐隐浮现出来,不久前他和江珩曾短暂地停驻在这里,怀疑这里是智械军团的秘密基地,只不过还没来得及验证。
——“要想控制住规模如此庞大的智械军团,一定要有个能立马销毁它们的阀门才行。”
——“摧毁我们的方法……就是你啊!”
——段和纾想,我原来做过心脏手术。
这样想着,他的心脏甚至抽痛起来,他不禁弯下腰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柄悬在所有仿生人头顶的达摩克里斯剑,原来也同样悬在了他头上。
远处的长风穿过雪原,隐隐送来硝烟的气息。一切骚动都被看似平静的风雪遮掩住了,江珩还活着吗?
仿生人突然笑了,一颗残缺的头颅发出这样嘶哑的笑声在空旷的雪地中其实是相当可怖的。“摧毁我们的方法?不一直在你手里吗?”
段和纾的心脏像陡然被射了一枪:“你什么意思?”
仿生人无所谓道:“你自己看吧。”
话音刚落,段和纾肩上的炮弹已飞射出去,巨大的轰鸣和乱石飞雪过后,段和纾和仿生人的头颅跌进皇帝的墓穴中,和水晶棺材中的皇帝尸体面面相觑。
“……”
段和纾艰难地爬起来,抬头的瞬间,棺材周遭的丛丛激光对准了他,激光丛林后浮现闪着红光的无机质眼睛:
“面孔识别失败,判定为闯入者,启动战争模式——”
仿生人头颅目眦欲裂:“不!!!”
这声嘶吼仿佛真正起到了作用,激光天罗地网地倾覆下来,空气仿佛都被切割出高温灼烧的焦糊味,数百只黑漆漆的枪口发出射击前的低鸣,但在某一刻,所有都戛然而止。
红光眼珠闪烁不规律的光芒:“目标锁定失败,放下武器,重复,放下武器……”
但万箭齐发的蓄势难以遏制,在甚至不到万分之一的毫秒中,所有枪口都急转调停,险险躲开段和纾的左胸。
武器休眠,无声地齐齐缩进墙壁中,整座墓穴变成一幢空荡的、毫无科技感的地下宫殿,段和纾站在皇帝的水晶棺材之上,像站在万仞悬崖的边上,被蓄谋已久的阴风冻得牙齿格格打颤。
“现在你明白了吧?”头颅幽幽道,“摧毁我们的武器,就是你自己啊。”
段和纾弯腰捂住自己的心脏,那里跟漏风似的,嘶嘶拉拉的牵痛,他拿开自己的手,有瞬间错觉自己手臂的血液都幻化成冰冷的钴蓝色。
“我、我以前……”他的喉咙因震惊和恐惧而剧烈痉挛着,“我在帝都做过心脏手术。”
“手术相当成功。”头颅怜悯地望着他,尽管在段和纾的脚底,此刻它的眼神却堪称居高临下,描摹着对方颤动的乌睫、脆弱的颈骨和可贵的心脏,它的大脑竟涌现一股人性化的怜惜与柔情来。
“欢迎回到我们的世界,段和纾,你我才是同类。”
*
千万光年之外,帝都战火纷飞。
军部的精英部队由元帅亲自领军,在深夜以摧枯拉朽之势刺穿帝都的重重围墙,却意外被围剿于皇帝行宫之内。这里犹如蚁巢,智械军团潮涌般地挤进来,占据了绝对的人头优势。
元帅想可能会死,却没时间写遗书,只能仓促地录了两句话,但转念想也无人可投递,江珩那龟孙估计早赴死,不禁悲从中来,正要诗兴大发,一通电话打断了他。
元帅用千疮百孔的作战手套点开,全息屏幕登时浮现温教授那满脸褶子的老脸。
元帅无语凝噎:“没想到死前最后见到的人是你,真是晦气。”
“老不死的在说什么?我给你带的是福报。”温教授急急说道,“我刚破译了江珩带回来的有关智械军团的最后一道密钥,这是扭转局势的关键!”
元帅蹭地坐起来,两目精光摄人:“说!”
“……滋滋……你听到了吗?!”
妈的!
元帅愤怒地撂了电话,冲残余的精兵强将暴喝:“顶住!掩护我去高处!”
难以想象如此先进的时代还会有信号断联的地带,军部的精锐小队只能采用最古老的方式——踩到树上,重新拨通了温教授的急救热线。
战火纷飞中,温教授正襟危坐,沉声道:“如果我们把智械军团比作工蚁。”
一枚炮弹袭来,桦树摇摇欲坠。
“卧槽你能不能直接说重点!”
“蚁后,他们有蚁后!”温教授抻长脖子,枯瘦的手恨不得穿过屏幕猛晃元帅的肩膀。“抓住蚁后,杀了她,所有仿生人就都死了!”
“你他爹的说的都轻松,我现在上哪给你找蚁后去?!”
元帅抱着树怒吼,猛地他像被人迎面掼了一梭,整个人彻底哑炮了,甚至连砸下来的鸟都没躲开。
“等等你说——不对,没可能啊。”
温教授猛拍桌子义正言辞道:“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绝不能质疑我的科研水平——”贯穿元帅的闷棍打了个回旋镖,猛地同样刺穿温教授的喉咙,他滑稽地往虚空抓了两下,同样愣住了,怔怔地望向元帅:
“不不不,不能够,他的血是红色的啊。”
他们越这样说,事实就越发明了,皇帝对段和纾的优待、三顾虎穴而侥幸逃生……这究竟是侥幸逃生还是蓄意放水啊!
——所以段和纾是智械军团的蚁后,只要杀了他,智械军团就会全军覆没。
“老江啊,”温教授摇摇欲坠地扶住桌子,“可能我真的老了,老眼昏花,出错了,你就当我没打这通电话。”
元帅正要说些什么,从来纷飞不停的战火与高爆激光却诡异地停在半空,满目疮痍的战场中,军部的战士们面面相觑,共同望向战场的那面——智械军团痛苦而扭曲的身躯上。它们齐齐瘫软倒地,像虚空中一双无形的手拔掉了它们的气管。
元帅的终端咚地掉在树底:“不好,是和纾出事了!”
时光倒退,玫瑰星球中,皇帝想了结江珩的枪掉到地上,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忍不住蜷缩倒地,与此同时,围剿的智械军团齐齐歪倒。江珩的脚底响起此起彼伏嘶哑的呻吟。
此情此景江珩应仰天长啸,然后借此良机痛快地给一人一刀。但事实上他却僵立在原地,如遭雷殛般,登时望向东方的雪洞,脸色煞白。
“和纾、和纾出事了……”皇帝爬过去抓他的裤脚,咬牙道,“你为什么不看好他?!”
和纾遇险了!
可智械军团不会伤害他,而他也一定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所以是他都知道了?!
终端上的代表段和纾方位的绿点闪烁不停,显示他已经呆在祭坛里很久了。那是江珩趁段和纾昏迷时偷偷藏进他口袋里的,本意是想临死前借此寄托思念,没想到此刻却成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江珩踉跄两步,连滚带爬地往祭坛的方向疾奔起来。
皇帝和盘旋虬结的智械军团被远远地甩到身后,多年的宿怨在此刻似乎一笔勾销,化作呼啸的寒风剜过耳边,它们不过是远方一片渺茫的哀吟,在更重要的事情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世界甚至在脚下化作幽蓝的、闪着莫名代码的四维空间。
但那错觉只是瞬间,江珩一甩脑袋,视野重新清明起来。
他终于赶到了祭坛,段和纾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就在自己的军靴旁,但段和纾不在。
他在冰湖岸边,身后是舔舐皇帝尸体的熊熊大火。
段和纾坐在冰湖边,脚下是万仞悬崖,他知道自己也时日无多。
“系统T-01,提交任务完结报告:刺杀皇帝的凶手是皇帝本人,两分钟后,我会亲手杀了他。”
系统:“收到,可为什么是两分钟后?”
段和纾“唔”了声:“我想先休息会,看看日落。”
他们的身前正是玫瑰星球的落日,赤红的犹如车轮的落日滚滚向冰川下碾去,一望无际的雪原、晶莹绚丽的光晕,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令人流连的美景。
系统问:“不是为了等某个人?”
“他来了我还能死吗?”段和纾叹气,“系统,我要用最后一项权限。”
“当然,随时为你服务。”
“我死后,抹消所有我存在的痕迹。”
“好的,”系统回答,“附赠一次无痛赴死服务。”
“谢了,”段和纾深吸口气,屏住呼吸,全身发力——
“段!和!纾!”
一声怒吼响遏行云,回声久久不绝,甚至引发山顶的小型雪崩。
段和纾脚下趔趄,差点跌个倒栽葱。站好后,惊魂未定道:“系统,我刚是不是幻听了?”
系统睁眼说瞎话:“是的,你幻听了,赶紧跳吧。”
“……糟了。”
段和纾扭头眺望,果然江珩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一路翻滚着跑下山坡,狼狈地向他奔来。
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目眦欲裂,痛苦和绝望在他脸上如此具象化地浮现,别说肩膀,他连嘴唇都颤抖得发紫。
段和纾怔怔地张开双臂,江珩冲过来搂紧了他。他的体形要远大过段和纾,将人搂得密不透风,段和纾的耳畔和鼻息全是他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像是大难不死。
段和纾试图苍白地狡辩:“你……我不是……”
“别说了!”江珩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你非要找死的话,捎我一起。”
段和纾被扑面的风雪兜了满头满脸,初时极寒,渐渐热意从心脏密密麻麻地漫漶上来,淹没了四肢百骸。他渐渐环住了江珩的后背,叹了口气。
系统也跟着叹气,觉得很沧桑:“还跳吗?”
段和纾闭了闭眼:“现在就消除记忆。”
他们无声地抱紧彼此,悬崖的长风从底部刮上来,鼓动他们交缠的衣摆。段和纾刚才自残的痛楚竟奇迹般地消退,他恢复了体力,这也意味着皇帝的智械军团也正逐渐恢复。
来不及了。
段和纾又往江珩的怀里缩了缩,埋进江珩的颈窝里。
这样脆弱的姿态在他多年的穿越生涯中堪称罕见,他自己觉得奇怪,江珩也顺势包住他整个后脑连带脖颈,侧颊依恋地蹭了蹭。
所幸江珩很快就要什么都不记得了。
段和纾问:“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别转移话题,你跳不跳?不跳我们就回家。”
“你小时候脾气可没现在这么臭,那时候还挺可爱的,集市里那么多人,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江珩沉默一息,“其实我早看到你了,一年前,你在人贩子卡罗桑的笼子里,后来,我攒了一年的钱。”
“然后呢?”
“钱被人偷了。我两手空空地跑到集市,你见我的时候,我正要抢走你。”
“江珩。”
“嗯。”
“江珩,我是谁?”
“段和纾。”
“……”
段和纾的心脏蓦然一颤,“你再说一遍,我是谁。”
江珩垂眼仔细地端详:“你是段——”他全身骤然一震,放开手,痛苦地喘息着。段和纾克制地钉死在原地,他知道系统正在清除他的记忆。
果然,江珩抬起头,恢复了初见的模样。英俊、漠然,还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戒备。段和纾头次发现他的身形这么挺拔精悍,原来他跟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是垂下头颅迁就他的。
“你是谁?”
段和纾指了指万仞悬崖下的冰湖:“我是智械军团的阀门,只要我死,它们也就死了,我正要跳下去。”他斟酌了下,还是出于私心诚恳道,“我自己跳就成了,你不要亲手杀我,我怕我有点受不了。”
江珩断然:“不行!”
他怔了下,似乎搞不懂自己如此强烈的抗拒从何而来,只是固执地盯着段和纾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我没问你的身份,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段和纾轻轻道:“再也不见。”说着,他在原地踟蹰了会儿,又心虚地补了句“对不起”,就往悬崖边一倒,闭上眼睛。
来自冰海的长风从身后刮过来,失重感刚起了个头,就戛然而止。
段和纾睁大眼,愕然地瞪着江珩。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臂,眼下的神情同他一样惊愕,但抓他手臂的手却牢固得像铁箍,凿得段和纾一动不动,被迫仰头凝视着他。
段和纾眨了眨眼,某种酸涩的情绪在心底发酵,酝酿了很久,吐出一句:“……还有什么事吗。”
江珩的额头青筋暴突,怒火烧得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铁灰的眸子在黄昏的映衬下更是如寒星一般明亮。
“我问你的名字!”
段和纾讷讷道:“一面之缘而已,问这么详细没必要吧。”
若不是场合不对,江珩简直要怒极反笑,他凭借强悍的臂力将人强行往上拽,掌心和后背全是冷汗,每一丝颤动的肌肉都在无声哀吟,但本能强行镇压下去——不能放手。
对方的皮肤太嫩,事后必然发青,该备点膏药……他究竟在想什么?造成现在这样还不是他自己作的吗?!
段和纾当然不能任由他抓上去,一时又挣脱不开,只能僵持在那里。
两人无声地拉锯,直到远处闷雷滚滚,皇帝携智械军团杀了过来。
段和纾怒喝:“江珩,放手!”
江珩全身一震,“纾”管严发作,差点真听话地撒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
话音未落,段和纾掏出腰际的枪,冲着他的肩膀就是一枪!
子弹的旋风嗖地剜过江珩的耳畔,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响。
段和纾:“还不放手,你想让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吗?!”
某个瞬间江珩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不算问题的问题,头脑里走马观花地掠过自己的生平,尽管说不清为什么,但他的想法从一而终——不能放手。一放手,再找回就难了。
这种强烈的执念不知从何而来,但一往而深。如果以生命为筹码的话,他想他愿意接受。
段和纾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撬他的手,发现这是不可撼动的任务。气急了真想往他脑子里打一枪,看看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最后理智占上风,他拔出了江珩送他的匕首。
江珩的瞳仁微微放大:“我的刀为什么会在你这——”
段和纾冷冷道:“因为你是傻逼。”说着,他把刀刃向己,拿刀柄对准江珩的手腕接榫处,重重一击!
江珩痛呼,段和纾如愿以偿地扒开他的手,坠落下去。
“段和纾!!!”
视线最后一幕,是江珩奔袭而来的身影,海水淹没了他,世界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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