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生活简单而充实。偶尔纵欲，晚睡早起。不想吃早餐，钻进车里打开冷气，趴在方向盘上，或陷入驾驶座靠背，打一阵盹才想着快点去上班。

“我送你吧，正好今天要去超市。冰箱空了。”小羊把我挪到副驾驶座，往我嘴里塞营养棒。

下颚关节，脸部肌肉都被过度使用，稍作咀嚼就感到发酸发痛。“不行，咬不动。”我把营养棒原封不动拿出去。舌头上残留巧克力的甜味。喜欢这个口味的营养棒，但真的吃不下。

小羊歪过头偷笑，表情恬静而无辜，与昨晚判若两人。

“我煮了稀饭，但你又不喝。”

“不想喝稀饭，太寡了。”

“然后又觉得腌萝卜太脆，嚼起来酸痛，浑身都不舒服。”

“好吧，这事怪我。”

不然怪我吗。我无言地睼视。他咯咯直笑，这就开车带我去公司附近的西餐厅。早上供应蘑菇奶油浓汤，餐包刚刚出炉，撕成小块泡进汤里，吃进嘴里很柔软，也有滋有味。

“天气预报说下午有雨。今天车被我开走了，到点了我接你下班。”小羊喝一杯蔬菜汁，透过窗外看街上渐渐热闹。阳光洒在花坛与柚木窗框，光斑映在他雪白脸庞。安静说话时，他的面庞气质深邃而纯净。

我男人真好看。心里有得意，我停下对他的凝视，“好，快下班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嗯？”他好像看见了什么。我顺着他视线望去。“士道？”我一眼认出那颗金粉色挑染的脑袋。他不会掐点打开，但也不会这么早来公司。我有意藏起视线，偷看他走进餐厅，迅速点单，打包带走。进来和离开时他都在打呵欠。

“他昨晚没睡，至少休息时间不够。”小羊语气里有确认，“我记得他是你公司的摄影，还兼职后期。”

“不止。这是个大忙人。”一时半会说不清士道还兼顾多少工作。他办事效率高，游刃有余才能担任多面手。我打开手机，确认他昨天没有提出加班申请，也没有错过他工作方面的报告。

“难道他又在办公室过夜了？”我猜想。

“又？”

“对，之前被我逮到过几次。怎么劝都没有用。”

“万一他倒下了，有其人可以顶替他的工作吗？”

我摇头。小羊语气加重，要我对士道的态度更加强硬，“这话本来不该由我来说，我一向不喜欢干涉你的工作。但如果你的员工发生意外，你不好受，我也替你着急。”

“好，等会儿我和他谈谈。”

吃过饭，再聊一会儿，我直奔办公室。士道刚好在里面，手里是一摞资料和照片。桌面很快被淹了。我和他无言地相视，再看资料。一些风景和建筑照，还有打印的俳句和配图草稿。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他老实承认昨晚留在办公室通宵。有一对新人因俳句结缘，希望在婚拍中加入俳句元素。他为此陷入瓶颈。

“我觉得把你这些图稿裁下来做一本手工书，新娘收到会心花怒放的。”我着手收拾桌面，“你会想到办法的。你不经常说自己是灵感的宠儿吗。但熬夜伤脑子，以后别一声招呼都不打，擅自留在办公室过夜了。万一……”

我咬咬牙，还是说出口。

“万一你真发生意外，一个人倒在办公室不知死活，我怎么办？”

“不会。我死了你不会知道，更不会让你看见。”

“你——”

我气得直瞪眼。可士道高高抬起下巴，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这种人软硬不吃，除非他自己想得通。“哼。”我懒得再劝，开始问他对这些资料的看法。

“都是备选项，但差点意思，脑子爆发不出来。”终于暴露熬夜的倦意，士道声音低下去，又起身去关窗户。刚才风很大。好几张纸被吹到地上。他再看打印纸上的句子与草图，眼里都是嫌弃。

“你是不是不喜欢俳句？”我问。

“谈不上，俳句本身不是问题。单纯不对电波。这次不行。”

“还电波呢，又不是在相亲。”

“我不是自愿要接近这段婚姻。所以，这就是一场包办婚姻。”

“那就离婚吧。下班去找二子结算工资，我给你算N 1。”

“嘿，我又没说自己在非自愿上班。这是百分之两百的自由恋爱，我没有异议。”

他在插科打诨，乐在其中。我不想玩文字游戏，让他正经一点。

“行吧，你是老板。”他举双手表示妥协，“总之这套摄影方案，我暂时拿不定主意。主观原因在我，但我懒得解释，主要是不想和你说太多。你就在这里面选几句吧，找最有感觉的。反正客户不会质疑你的眼光。我决定不把自己当回事，就这么公事公办好了。”

我出现幻听了？

还是刚才那家餐厅给他打包盒里塞毒蘑菇了？

“士道龙圣，你熬夜熬傻了吗，竟然说出这种话。你难道不是天大地大，本大爷最大吗？”我调侃，观察到他立即露出不舒服的表情又放软语气，“算了，无论精力有多么旺盛，你又不是机器，你今天休假吧。我会把你刚才说的丧气话忘得精光。不用谢。”

“不，大爷我今天不想带薪休假。”他冷冷拒绝。

“士道，别逼我和你吵架。”

“我更不想和你吵。今天下班之前我可以交出拍摄草案，只要——”他眼睛落在堆叠的纸上，“你给我指一条路，两条、三条都可以。我们思维碰一下，然后我看着办。”

“你的意思是，这次你要把主导权让给我。真的熬夜熬傻了，快别说这种事后一定会反悔的话，你赶紧回去补觉。”

我拽住士道胳膊，想把他拉出办公室。他纹丝不动，脚底像焊接在地板上。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不然我要让七星和乌把他抬出去了。

“你不对劲。”我松开手，对士道摇头说，“好吧，我就当你已经拼尽全力了。现在这个方向我来找，后面的事你自己做。我不插手。”

“可以。快选吧。”

士道在沙发坐下，四肢打开，姿态松垮。后脑勺靠着靠背，仰面抬头，双目闭合，一副精神不振，随时要睡着的模样。

如果他非要留在公司，让他在这里睡上大半天也可以。我抽屉里有一次性耳塞和蒸汽眼罩。

“有没有不希望出现在句子中的字眼和词语？”我开始挑选。

“优先排除冷色系。优先选择夏季指向描述。”

“好。”我继续挑，这时一支中性笔勾勒的百合花映入眼中。我拿起这张打印纸，纸上有被揉过的痕迹，上半部分有，下半部分又很平整。我想象士道思考至烦躁，开始蹂躏纸张以发泄，途中又冷静下来的场景。我默读纸上的俳句，问他，“白色是冷色系吗？”

“不是。”他立即否定，睁开眼睛，脑袋和视线都晃悠悠朝我转来，“你以前没上美术课吗？”

上过，但忘得了。我默默回答，谦虚道：“还请士道老师赐教。”

他明显叹气，“黑白灰，中性色，没什么个性，三个哑巴穿连裆裤。我不怎么喜欢。现在是这样。”

难道在他眼里，色彩都是拟人化的？难以理解，但隐约明白他在艺术方面具有天赋的原因。

“这一句怎么样——”我念出来，“有女出闺阁，娇颈洁净如素帛，又似白百合。”

士道嘴唇微微紧绷，没有眼前一亮的反应，但也没有出声否认。而沉默对于他，恰恰是同意的近义表达。

这一行俳句，我越读越喜欢，带着情绪和士道说：“虽然是中性词，但强调对象是出嫁的女儿。新妇纤细雪白的脖颈，似亭亭百合盛开姿。我觉得这一句用作女方的单人照文案很合适。”

“嗯。”他答应了。这声音里没有个人感情。他真的在公事公办。我不禁担心，“你一直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如果感到勉强，觉得不适应，就立即停下来。还有时间，我们可以想出更好的办法。”

“不，这样很好。”他说，“我不用再浪费时间做不擅长，也不喜欢的事情。谢了。”

我怀疑地打量，但还是忍住不去追问，再挑选一些俳句交给他。他手指在打印纸上弹过，弄出响声，同时还有自他喉咙中溢出的轻笑。他翻看入选的俳句，脸上有舒坦，也有轻蔑。

“最迟下午三点给你。”他吹着口哨离开办公室，浑然把这件事当作一项轻松的任务。

收集并整合素材，这是前期准备的一环。士道不认为这是一种负担。灵感的诞生是一种量变。他很享受思维与素材碰撞的过程。所以我才感觉，他今日表现得非常反常。

休息时，去茶水间续杯。乌正在朝窗外眺望，一副放空大脑的模样。七星尽心的入职引导，加上乌本人能力够强，他已经完全适应新工作。留意到我的目光，他转过头，示意我有话就说。

“乌对俳句感兴趣吗？”我顺势一问。

“这是团建活动的前奏吗？”

“想哪儿去了。”我把那对喜爱俳句的客户告诉他。

“哦，这份工作真不容小觑呢。永远不知道下一位客户有哪方面的需求。想要财源广进，就得见多识广。真是‘古人今人，皆是今日旅人’。”

“你这不挺上道的吗，不愧是‘旅人’。”

乌把我心里淤塞的情绪疏通许多，我感觉呼吸也轻松起来。“这对新人的爱好，差点把士道难倒了。他……选择困难症犯了。”我决定换一种说法。

“素材好找又不好找吧，关于婚姻爱情的俳句太多了。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感到困难还有其他原因。但无论如何，他都能坚持下去。可怜又值得钦佩的男人。”

乌摸摸下巴，眼神里富有深意。他和士道交流不多，但两个人在工作方面的想法常常出奇一致。他认为士道有别的苦衷，我不怎么怀疑。他的判断中，可能还有同性之间特有的默契吧。

“后来呢，这件事怎么解决的。”乌问。

“我挑选一些俳句，给士道指出一个大概方向，后面就交给他自己摸索了。你知道的，搞艺术的人最不喜欢被指手画脚。”

“正常人都不喜欢被管得太严。注意，是太严。所以你指手画脚的程度很安全，甚至太松了。如果我是士道，我会想要你盯得更紧一些。”

“算了吧，你也好，他也好，都是野生动物，我管不了一点的。”

“放心，我也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我是说，我不会让你挑出我工作上的毛病。至于士道，差不多也这样吧。最后呐，你给他指的方向是什么？”

选了好几句俳句，我把最喜欢的告诉乌。

“啊！”他挑眉一愣，“真是，非同一般！”

他开始鼓掌，我感到虚情假意。

“这哪是凡人能具备的眼光。难怪你能把别人驾驭不了的员工训得服服帖帖。”

乌一边鼓掌，神采飞扬说着，几乎要把我吹捧到天上去。

“我又不是开马戏团的。你这张嘴还是这么不中用。”我不当真，先一步离开茶水间。

“哦，最后补充一句，你今天的打扮——这裙子好看。”乌冲我眨眼。

一条基础款白色连衣裙而已。

这是在逗我呢。

下午果然下雨了。动静很大，整栋办公楼像在滔天海浪中起伏。公共交通在陆续停运。我宣布今天提前下班，让大家有充足时间做回家准备。

小羊已经在车库等我。发现雨势过于猛烈，他早就出门，避开拥堵。但返程不会顺利。导航地图里，市中心路线大大小小红了一片。

“我烤了饼干，先吃一点。”小羊从后座取出食盒，点心和鲜榨果汁足够充饥。常常为他的体贴无比感动，也因此与他无话不谈。我和他说，今天和士道聊得不愉快。工作上的问题解决了，但他始终未对留宿公司的行为做出任何反思和承诺。

“这一点，乌和他完全不一样。乌奉行不加班完美主义，时间到点溜得飞快。”我细细对比这两个相似又迥异的人，“哦，士道还把给客户写摄影方案当成相亲。看对眼，结果皆大欢喜。双方想法有出入，不对电波他就觉得这等于包办婚姻。”

“噗，哈哈哈。这人真有意思。还有你——”小羊笑起来，“你岂不是成了乱牵红线的媒人？”

他一笑，我心情就好，再看前面拥堵的车流，也不觉得烦了。

“没办法啊，拿人钱财，为人解忧。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一点，也不是真的对工作有意见。再说，要是真的不喜欢，以他的脾气，别说辞职，他来都不会来。”

继士道的包办婚姻论后，我和小羊说起他的自由恋爱论。工作也好，加班也都，是他自愿的。当然，夜宿公司我始终不赞同。

“士道龙圣，这个人，这个人啊……”小羊念他名字，微笑慢慢变成思忖，“他和乌应该聊得来，我是这么感觉的。”

“确实聊得来。虽然平时不怎么互动，但开会的时候，两个人意见经常一致，还会一唱一和给我施压。两张嘴皮子做乘法，厉害得很。”

“嗯，你要小心呢。”

“我肯定要提高警惕啊。”

“我也一样。”

“嗯？”

“没什么。趁现在车子还没启动，快喝吧。新鲜果汁不能敞开放太久，味道和卫生都会打折扣。”

小羊再次露出笑意。感觉到他不愿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没有追问，安静喝饮料，吃饼干。缓缓驶最拥堵的地段，进入立交桥，住宅区。周围出现越来越多浸润在雨水中的绿植。潮湿的清香直扑面庞。远眺家的轮廓，我呼出一口气。

因为雨没有停，今天不用去排练抬神轿。在直播开始之前，小羊一直陪我。吃法，洗碗，简单收拾后，他坐在沙发上，我坐在他腿上。玩平板，看杂志，互不打扰，又偶尔闲聊。

“今天播什么内容？”我问。

小羊说是一款恐怖冒险游戏，一人称视角沉浸体验。

“要打丧尸吗？”

“我觉得难度比单纯打丧尸更大。我扮演的记者要潜入一所被长期遗弃的疯人院调查真相。”

“一听就不适合我。”

一想到恐怖游戏里的开门杀、转角杀，我就起鸡皮疙瘩。小羊倒是鼓励我试玩，让我识破制作人精心营造的氛围陷阱。上帝视角切换主人公视角只在一念之间，我很快就沉浸其中，被吓得尖叫连连。

“你就是想看我的反应吧。”

“怎么说呢，这不失为一种美味。”

无暇的微笑配合发言内容，我忍不住掐他脸，“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