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在电话里求救,他说我哥把我拉到江边,非要吃打渔摊子上的红油水饺,我说我咽不下,他生闷气,不睬我了。
老唐说锋哥,你快来。
刘锋叫上黎先生的专门司机挥叔,两个人往江边开。
摊子简陋,一副铁架支着防风布,底下三五张折叠桌椅。
黎志田老唐这一桌靠外,里头还有一桌,围着几个务工的小伙子。
黎志田咽下七八只水饺,碗里剩下一汪油汤,他一看老唐那一碗没动,伸手挪到自己面前,老唐探过身子拦着不让,一个劲儿说哥,哥。
这时候刘锋和挥叔来了。
刘锋说,黎先生。唐总。
黎志田没说什么,站起来,付了账,走人。
四个人两辆车,回集团总部。
老唐坐在副驾,一口气还悬着,刘锋转身,从后座拎了一只纸袋,沉甸甸压在老唐手上。
食物裹着锡纸,揭开一角,香气就溢了满车。荃叔做的烧鹅,去了骨,切作小方块,烧山笋衬底。
老唐身心一振说,锋哥懂我!
挥叔的车载着黎先生,绕过一座环岛,刘锋的车跟在后头。
他无法从后窗看见车里的人,只觉得车好像也染上了人的态度,四平八稳里透着冷淡。
老唐吞下几块烧鹅,缓过劲儿来。
他说你晓得,打渔的有多会赚,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儿,就担到城里头去卖,那些浅水洼洼里捞上来的,翻着肚皮瞪着眼泡的,就一锅煮了,剔掉那根大刺,连肠子都不洗,剁碎了包饺子,味道又腥又苦,就狠命往上倒红油辣子。
当挑子那会,天天吃顿顿吃,闻见味儿就想吐,可是卖得好便宜,八毛钱一碗,不吃这一口,就没的可吃。
我们干完了活,躺在星星底下做梦的时候就说,等有钱了,再也不吃打渔摊子上的红油水饺。
可是你看,他心里不痛快了就要来吃一回,也不晓得我又怎么惹着他了。
刘锋说唐总,你没惹他。
那,你惹着他了?
老唐一开口就自己捂了嘴巴,哎哟哎哟说咬着舌头了。
黎先生是个好老板,工作上的事,做什么怎么做,从来没跟刘锋计较过。黎先生计较的都是说不清的事,但是,也允许他用别的方法过关,比如,上床。
上了床还过不了关的事很少,倒霉的是,眼前就有这么一桩。对,上床不行。在车上,也不行。
黎志田和郑刚见面那天,刘锋一直泊着车,等在栈桥上。
黎志田上了岸,他看得出来,是累了。他送他回住处,一路上没话。
车停好了,他绕到另一侧后座拉开车门,黎先生没有下来。
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又绕回去,从另一边上了车,升起车窗,替黎先生松开领带。
那天车里很闷。
黎先生的目光灼着他,烧到他的眼睛里,像要烧化了他,再一寸一寸剥开。
他回视着,躲也没躲。
一直到最后,都是望着的。
都以为这是不能抵挡,也无处掩蔽的时候,都想从另一双眼睛里看见些什么。
然而两具身体的战乱,太炽烈,太喧嚣了。
不能抵挡先是自己,无处掩蔽的也是自己,什么都看不清,听见的只是风,只是风。
后来黎志田推门下车,披上大衣的手犹豫了一秒。
他回身一抛,把它盖在车里那个人身上,连着那双好看的,恼人的眼睛,一并遮住了。
刘锋拥着那件大衣,花了几分钟收拢心绪。
他系好了衬衫,坐直身子,拨电话到船上,问管家,黎先生喝了多少。
管家说没有,就是一个人待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干。
刘锋觉得事情大了。
山城就是这样天气,一场暴雨,湿漉漉的好几天。
黎先生单方面冷战,让老唐一掺和,揭到了明面上。
到了必须陪他下这趟台阶的关头。
这几天集团也不太平。
江湾居民在总部门前拉横幅喊口号。
带头的几个,跟法务组谈过一次,说他们祖祖辈辈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养出来的一块福地,江湾商务区一开工,破了风水阵,好几家人亏了股票,跑了老婆,死了大舅哥什么的。
说开工可以,要分出股份来让大伙重新安家置业,立了个名目叫风水损失费。
从几十人闹到上百人,电视台也来了。
两辆车无声无息绕到裙楼北侧,黎志田老唐从一道不起眼的小门上去。
刘锋把一整面落地百叶窗一幅一幅拉上,立在窗栅切割的光里,向下望了一会,又回头看了看黎先生。
他说,江湾一带邻里关系很淡,没有这么紧密的组织。开工前我们走了好多巷子,挨家挨户发过问卷,送过慰问品,当时除了几家长辈,上了年岁,性子倔了点,都还好。多半是竞标对手混进来搅局的,等查清楚了就让他们走。
黎志田不说话。
刘锋又说,过了午休,我叫挥叔先送你回去。
黎志田把指关节在书桌上叩了一下。
这个在我这儿放了几天了,你就这么没空?
书桌,他秘书一天打理两三次,文书都分好了优先级,贴上了红橙黄标签,右手边,留出卷头两寸宽,一封压一封整齐地排着队等着他。只有那只文件袋,一直摆在书桌正中间,纹丝不动。
刘锋走到黎志田对面,隔着书桌,把文件袋翻过来。他牵着缄口处的线头,缓缓地一绕一绕解开,说,这种线封档案,有保密级别。
下五,上三,中间交叉两次,二级密件。
他又原样绕回去。
我不能看。刘锋说。
黎志田说,郑副厅长亲自送过来的,你替我看。
刘锋说,黎先生,也不能看。
黎志田说那你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刘锋问,郑厅怎么说的?
黎志田说他查到我身边人的底细,让我当心,别信错了人。
刘锋把文件袋放回书桌正中间,动作很轻。
对他的身份有疑问么?他问。
黎志田说,没疑问,不等于他不用回答。
想知道什么?他问。
也许刘锋自己都没发觉,黎志田想,他的问句,带上了他身后那个巨大无言的主人的凉气。
就像一江春水上,忽然漂来了一块半融的冰,让人蓦地想起,这条江,是从一座久远、寂静的雪山上流下来的。
黎志田盯着他说,你只要告诉我,应该当心什么,方便我以后当心点。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打算听故事的样子。
两个人相持了一会。
刘锋说这几天太忙了。
黎志田说你是不是觉得,集团和这个姓黎的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
刘锋没说话。
他感觉得到,黎先生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生气,也感觉得到,这件事比黎先生生气来得更麻烦。
黎志田真的很生气。
两个人不说不问,假装着亲密无间许多年了。像个死结,扯一下就更紧一分,解不开,也没想解开,他要的,不过是个说法。
可是刘锋死扛着,编几句谎话蒙混一下都不肯,让他想起那天在车上,那双分明让他灼疼了,却不肯融化的眼睛。
他说刘锋,我是雇主,你是职员,你个人的事情我不关心。
他扬起那只文件袋,又重重落在书桌上,说,你有秘密,就小心一点,不要让这种东西从郑刚手里送到我这儿。他能送我,就能送别人。别人找你算账,你也拧着来?
黎志田顿了顿,那句话还是没刹住。
他说,你忘了当初老三怎么整你的?
有那么几秒,静得两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这是办公室,在这个地方,不应该提起别的关系里发生过的事。谁也没立过这样的规矩,可是,两个人一直是这么执行的。
刘锋说我忘了。黎先生,应该也忘了。
黎志田没理会这句提醒。别的心绪,大过了生气——身份没底的刘锋,做事没底的老三,两个没底的人遇上了,必折一个,他要迁就老三,折的那个必是刘锋。
他说,要是老三知道的比我还多,有那么一天,出了事,我连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该说的不想说的,也都说了。
最后黎志田说,你出去。
那天剩下的时间,刘锋带人去了江湾,打听闹事的人什么来头。
挥叔打来电话,说一个小时上去问一回,黎总就是不走,是不是在等你?
天黑了,刘锋抬腕看了一眼时间。
挥叔试探着说要不,你还是回来一趟。
荃叔听说黎总还在办公室,有点小激动。
他打电话给刘锋,说他的洋女婿,阿詹,来员工餐厅当西餐主厨小半年了,还没给黎总做过一顿饭,问黎总今晚要不要在餐厅用餐,准备什么菜式。
刘锋的车正堵在回集团总部的路上,他说简单点,黎先生不挑食。
主厨阿詹还是尽心尽力,弄了一道名贵的绿油油的意面。
荃叔和阿詹,小学生一样并排站着,等着黎总试菜。
黎志田看了看那卷洋面条,目光扫过来,问有没有泡面。
翁婿两个对视了一眼。荃叔又看着刘锋。
刘锋只好轻点了一下头。
荃叔赶紧答有的有的。
黎志田说要开水泡的,不要煮的。
荃叔没犹豫,推了一把洋女婿,应着说这就来。
面泡好,又上了一道鳕鱼一道蔬菜,不敢一下摆到黎志田跟前,先端给了刘锋。
刘锋都说了,黎先生不挑食。他只是不吃干酪不吃橄榄不吃洋葱不吃青椒。
西式的鱼和肉,要筷子搛着吃。
刘锋让荃叔和阿詹下班,等只剩下他和黎先生两个,才切好鱼块,推到他手边。
又用叉子尖挑出蔬菜里的干酪、橄榄、洋葱、青椒,一小块一小块拨到一只空碟子里。
他说郑厅以前是荣誉股东,持有集团百分之五的干股,我们按季度支付红利。他换了岗位之后,个人财产申报的条款很苛刻,荣誉股东这个身份,就太扎眼。我会替他做几支股票,以后资金上的往来以股票结算,他周转方便,我们松一点紧一点,也有余地。
当秘书的很专业,谈公事不带个人情绪。任由山呼海啸,跟老板说话一样和风细雨,可要是老板这会不想当老板,不带情绪,就成了最大的情绪。
黎志田说从来都是你一个人定主意,和我商量什么。
刘锋听明白了,这次,不光是钱的事。
他说郑刚要挟你了?什么条件?
黎志田说别问。你有不想说的,我也有。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黎志田在挑好的那碟蔬菜里搛了一筷子,算是停战。
他说,事情让手下去做。你多陪陪莎莎。
莎莎要去法国留学了,老父亲当然得高兴,心里舍不得,又怕莎莎看出来,怕她只身在外,牵挂着家里。他最近都不太敢见她。
刘锋说我知道。
学校联系好了?黎志田问。
刘锋说,圣桑艺术学院。全额奖学金。
黎志田说头一个学期,你跟着她去。
刘锋沉默了一会,说好。
黎志田故意忽略了他的沉默,说,少上几堂课,欧洲那么多好地方,你带她滑滑雪打打猎,以后不要像她爸爸,让人欺负到头上,躲去江边吃红油水饺。
他看了刘锋一眼,又说,也不要像某人,书读了十几年,还是要打两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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